《曦薇》韶华过客

59、至广至狭为帝王爱

　　离开相府的时候，缙云尘本就不豫的神色变得越发铁青。回到自己的尚书府，缙云尘定了定神，也不顾夜色渐深，立时派小厮去请自己最信任的几个下属过府一叙，几个人直商议了一夜，直到天色晶明方散，也不知在商议什么公案。
　　次日便有黑衣黑袍，遮去面容的人悄然入了刑部关押宗族皇室的天牢，几番往来，也不知又有什么谋划，守门的狱卒送往迎来，虽然不晓得个中真相，却也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且说瑄肃殿中，钟离贵容饮了一口御用的好茶，问道：“听说你要封妃？”瑄晟帝点头道：“不错，一来补全四妃之位，以全礼制；二来朝中可用之人寥寥，将前朝重臣家的女子封妃，也能安清流肱骨之心。”钟离贵容点点头：“不错，本宫也觉得这样甚好，一来可以绝了璎容殿那位心头的执念；二来……”她眼中带一点乐见其成的笑意，“空桐氏不过是一个开始，以橦儿你的才能，清理五族、收回权柄指日可待，也是时候挑一个身家清白、你又心仪的女子生下继承人了。”瑄晟帝一哂：“什么继承人？待朕百年之后，他不过是一个前朝的遗物罢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渐渐深邃起来，眼底多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说……”“不错，”钟离月点头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将他抱走，交由我们的族人来培养，成年之后，他会入仕，因为出色的才能得到你的赏识，继而成为皇位的继承人。那两位大人希望用百年的时间，把‘公天下’变回‘家天下’。”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瑄晟帝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你可以自己决定孩子的母妃的命运，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最好‘难产死去’，若你喜欢，也可以让她荣宠一生、寿终正寝。”“那便依你所言，封妃之后，朕会给她一个孩子。”他看起来不辨喜怒，也没有多言去母留子还是荣宠一世的打算，而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钟离贵容识趣地告退了。
　　待她走远，内殿中方转出来一人，待她青色的裙裾出现在瑄晟帝的余光之中，他方睁大了半闭的眼，疲惫的脸上现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未及开口，便听来人道：“我只道哥哥向来对这位钟离贵容很是忍让和倚重，却不知道原来到了如此言听计从的地步。”她静静看着瑄晟帝为难的脸，“怎么，到现在还要以‘钟离贵容是朕重礼请来的占星师’这样糟糕的理由来搪塞么？”
　　瑄肃殿的气氛突然有些凝滞，灿金色的龙椅没了阳光的矫饰，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黯淡与凝重，这座椅华贵而又空旷，上面还凝结着历代帝王四边不靠、孤家寡人的威严与叹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历来如此，至高无上的权柄意味着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无可言说的悲哀，只是此刻，在那双碧色妙目平静的注视下，他忽然有一种衣不蔽体地行走在阳光之下的狼狈。
　　要他说什么，筱天那样心性纯粹又意志坚定的女子，若是得知自己的一片初心不过是别人处心积虑的谋算，她——包括他——不过是别人精心筹划的棋子，他们身不由己地背负起所谓“使命”，不过是为了圆一个数百年前的谎，她会如何？筱天素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她知道自以为自己选择的路不过是别人铺就的独木桥，若她知道自己向来视作信仰的不过是某个人或者说某群人数百年的执念……她一定会愤怒，会崩溃，会毁灭，会倾覆苍生来报复。而这天下，虽然维持着欣欣向荣的华美表象，内里早就疮痍遍布，腐朽中空，真的受不住翻覆了。
　　许是他的沉默太久，慕容筱天露出一抹浅笑：“若皇兄觉得为难，筱天便不问了。”听着她复又生疏起来的称呼，他知道她在埋怨他的隐瞒，他苦笑了一下，方道：“筱天可还记得我们的父母？”
　　谈及父母，慕容筱天眼中露出一丝孺慕，脸上的笑意也温和起来：“自然是记得的，他们是我见过最有才华和心胸的人。”“钟离月在血缘上与他们有些关系，若论辈分，她是我们的姑姑，本就是在他们的授意下入宫来保护我们，为我们引路的。方才她口中的‘那两位大人’，指的就是他们。”
　　这样说，是不是就能最大程度地保持真相，又不让她幻灭呢？
　　慕容筱天眼中现出一丝疑惑：“你是说，她是我们的姑姑，那你还封她贵容？你们不会……”她古怪的神色让他有些气恼，他咬牙道：“你在想什么，贵容不过是个封号，彼时宫中尚无女官的规矩，让姑姑屈居后宫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你回宫之前，也是为了方便监督那群不安分的宫妃。你回宫后为朕分忧，她方专心为朕谋划朝局。哥哥岂是那种色欲熏心、枉顾人伦的禽兽！”他心中蓦然涌起一丝无力与悲哀，也不知道是为她的胡思乱想心寒，还是为自己的隐秘情感不齿，不过很快就被筱天清丽的笑容冲散了。
　　她望着他，忽然有些突兀地道：“哥哥，谢谢你。”
　　谢谢你的坦诚，谢谢你的信任。
　　那般纯粹清澈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灼伤，他有些仓皇地移开视线：“亲兄妹有什么需要言谢的，我们可是要互相扶持走到最后的。”筱天似乎没有察觉他的狼狈与心虚，而是径自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要晋封哪个女子？后宫之中，你似乎只对陈梓烟上心一些了，可是她？”见她并未察觉自己的不妥，他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筱天点点头，好奇地问道：“她不算很漂亮，也不算很聪明，性情也没什么特点，你喜欢她什么？”“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她的兄弟是我的肱骨，又忠诚又有能力，而她自己也是个识趣安分的，经得住这份富贵。若要说容貌，她那双眼睛倒是很漂亮。”筱天点头：“她的眼睛的确很美，温柔清澈，淑妃说瞳色与我颇为相像呢。”瑄晟帝望着她碧清的妙目，眼神柔和起来：“她哪里及得上筱天万一。”
　　筱天一笑，复又揶揄道：“真的不喜欢她吗？你对她的与众不同宫里可是人尽皆知呢。”瑄晟帝眉目间倏然现出一抹冷色：“是么？可是我对空桐鸢的与众不同，更人尽皆知不是么？”谈及空桐鸢，筱天叹了口气：“空桐氏的男子权欲熏心，女儿家倒都是痴情的。听说贵妃，不，空桐婕妤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日渐憔悴，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伺候她的宫人回禀，她终日盼着你能去看她一眼，说什么就算是死，也想听你亲口发落她，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阖眼。” 瑄晟帝冷然道：“她还不死心？难道朕下令将她贬为婕妤，将璎容殿封宫，还算不上亲口发落么？”他思忖片刻，道：“这样，你待会在玥仪殿召集六宫，朕亲自宣布封陈梓烟为妃的消息，你再好生提点一番缙云筝，让她好生操办封妃之事，务必要热闹喜庆。朕去看看皇后。”
　　让缙云筝好生操办，她焉有不去知会空桐鸢之理？她自己病入膏肓，族人戴罪，在这时候告诉她他要另立他人为妃的消息？只怕是她的催命符罢。筱天心中明了，却还是忍不住叹息道：“我看她对你一片痴心，入宫多年也无甚大过，你就当积德也好，至少给她体面一点的死亡，何苦如此绝情呢。”
　　“呵，积德？朕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一身杀伐血腥之气，损阴骘的事情做得还少么？这天底下仰慕朕的女子比比皆是，朕何必要为不爱又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子浪费心思？后宫中的女子本就不该有什么爱情，你看缙云筝虽然蠢，但她至少没错把心放在朕身上，所以她能活得比空桐鸢久。朕辜负的女子也不少了，苏泠贞、林雁秋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她清醒么？”
　　苏泠贞就是心灰意冷的苏顺仪，而林雁秋是死于党争的那位婉容，她们都曾真心仰慕天子，却都成了皇权的垫脚石。筱天叹息一声，听瑄晟帝又道：“帝王之爱，心系苍生，雨露均沾，是最广博宽厚的大爱，也是最冷酷狭隘的无爱，她活着的时候不明白，便用死，来教会她吧。”
　　他望向慕容筱天，见她沉默不语，语气又柔和起来：“当然，我永不会如此对你，你也不用像我这样冷酷无情，哥哥希望能在自己的努力下，给你一方天地，允你自由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帝王之爱，最是深情，最为长情，我愿意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我愿意为你打造一个自由而又安全的世界，我愿意砥砺所有的风雨，锻造出最宽广的羽翼，保护你，宠溺你，纵容你，却无从告诉你。
　　琨穆殿中，病榻上的韶嫄听说皇帝驾临，不顾虚弱的身子亲自起身见礼，瑄晟帝将她扶回榻上，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梓童，你可好些？阿嬴他们不出三日便能抵达帝都了，你也可安心了。”韶嫄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那人的暖意，露出羞涩而又端庄的笑容：“蒙皇上垂问，臣妾已经大好了。”瑄晟帝又转向皇后身边的宫人，亲自询问饮食药饵的事宜，又叮嘱他们好生服侍皇后，方向韶嫄道：“阿嬴此番为朕立下大功，朕定会好生封赏。听说阿嬴生母早逝，梓童长姊如母，教导有方，为朕培育出这样的肱骨之臣，既贤且慈，无愧母仪天下的尊荣。”
　　这番话说得讽刺，瑄晟帝面上却是一派诚恳，韶嫄不清楚他是否知晓他们韶氏的秘辛，一时也辨不明这话是夸赞还是讽刺，只得逊谢。瑄晟帝又道：“是了，还有一事要说与梓童知道，如今贵妃已经被贬斥，朕想将陈贵仪封为宸妃，位列四妃之末，以全礼制。眼下年关将至，总要有件喜事冲淡空桐氏的杀伐之气。朕想着梓童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操劳，就将封妃事宜交给贤妃打理。待年下命妇入宫，若梓童大好了，便仍交与你操持，不然一并交给贤妃亦可，一切以梓童的身子为先。”他说得关切，韶嫄却惨白了脸色，只是当瑄晟帝的目光逡巡到她面上时，她早已恢复了身为皇后的端庄与从容：“那自然极好，只是宸妃晋妃乃大喜之事，又有冲喜祈福的意思在里面，贤妃不曾执掌宫权，也不大懂得礼制，臣妾想着若交给贤妃主持会不会不妥，倒不如辛苦帝姬来主持，也算是给宸妃的体面。”
　　瑄晟帝笑道：“梓童说得有理，贤妃位份虽高，性子却不甚妥帖，委以要务方能打磨她，而帝姬还有要务在身，朕也不忍再用琐事烦她，梓童若是不放心，便把身边的大宫人暂且借给贤妃，帮着一道打理罢。”“臣妾明白。”
　　由于瑄晟帝后宫独特的权力体制，皇后和帝姬分权，韶嫄纵是有恙，也能放心休养，丝毫不担心其他妃嫔分去她的权柄。她没有料到瑄晟帝会趁着她抱病，扶植缙云筝处理宫中事宜。封妃之事便罢了，若她再代替自己主持年关诸事，受命妇朝贺，岂不是在昭告天下凤位易主了？她纵是强撑着，也不能让缙云筝在后宫弄权。
　　韶嫄没有料到的是，缙云筝虽然得到青睐，却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一来是因为在玥仪殿中，皇帝与帝姬昭告六宫，要晋封陈梓烟为宸妃，先前的揣测成真；二来是皇上忽然又宣布，要六宫同喜，给徐淑容、花婉仪、简昭仪赐了封号，还将从四品的尹修容晋升为正四品昭媛，正五品叶充仪晋升为从四品的修仪，正五品蔡充容晋升为正四品的昭容。
　　尹氏与叶氏便罢了，都是些安分守己的人，也不过晋升了半个品级、两三个位份罢了，可充容本在九嫔的末流，而昭容在九嫔中行二，地位仅次于昭仪简氏。虽说九嫔与四妃间还隔着贵、淑、顺、婉四种品秩八个位份，她却难以忍受内心的嫉妒与不忿。不过天命难违，她也只能按捺住五内俱焚的痛楚，跟着皇后派来的宫人学习一应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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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玩替身的烂梗了，jo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