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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菟丝子恩断两无依 ...

  •   这位稀客不是从大门进的,而是一袭粗布衣,头戴斗笠,由傅相身边的小厮从角门悄悄领了进去。他穿得虽不起眼,府中仆役对他的态度却极为恭敬。到得书房门前,小厮禀告道:“相爷,大人来了。”傅雪殊尚算平静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那人走进书房,傅雪殊将手中把玩的一方帕子收起来,客气又矜淡冲他点了点头:“请坐。”那人除下斗笠,大剌剌地坐下,一眼瞥见帕子上绣的戏水鸳鸯,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本以为相爷年少风流,没想到倒是个情种。只是不知道这一方帕子的主人是姓空桐还是姓穆啊?”傅雪殊眼神一黯,也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直到那人在他的凝视下有些如坐针毡起来,率先打破了沉默:“相爷传信要下官登门,是有事要请托下官吗?”傅雪殊一哂:“你认为呢?”“相爷,若是别的事,倒都好说,下官自然万死不辞,愿为相爷差遣,就只一件:若是相爷托大,要下官打点空桐氏诸人之事,那是万万不能的,也不是下官不想帮你,这可是当今圣上重点关心的案子,如今人在我刑部,可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下官自身难保呀……”傅雪殊又是一哂:“缙云大人,你也太自说自话了,本官若有事,上可向皇上讨一个恩典,下亦可自行解决,能有何事惊扰大人的?”他啜了口茶,眼风淡淡扫过,“还是说,缙云大人觉得本官失了圣心,便要在本官面前端起刑部尚书的架子来?”
      原来那人正是刑部尚书、缙云氏族长的胞弟缙云尚,缙云尚为官多年,虽无出色的政绩,但一直没有大过,在朝中也算是数得上的两朝元老了,焉有不会见风使舵的道理。他原想着,傅雪殊被禁足,却去信邀他议事,显然是有求于他,便要先显出难色来,好卖人情,如今见傅雪殊虽受牵连,却得皇上殊遇,行止之间依旧是名士风流,便知盛宠未衰,便又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傅雪殊道:“缙云尚书是个聪明人,本官明人不说暗话,便直抒胸臆了。众所周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本官背后的大树倒塌了,大人背后的大树也摇摇欲坠。”言及此,他顿了顿,显然是在等缙云尘消化这句话,又道,“缙云将军向来为皇上所器重,是缙云氏的骄傲,将军在西扶遭受的不幸已经是不传之秘了,武功尽失,这样的打击对武将而言可是致命的。圣上固然不会鸟尽弓藏,但恕我直言,将军怕是难以给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了。况且,将军是朝中清流,也一向不怎么把您这位叔父放在眼里,缙云世子与将军非一母所出,更谈不上提携帮扶。缙云族长不理事久矣,大人不为令兄分忧、为家族长久之计多做打算么?”
      缙云尘心知他说得有理,只是不知道他什么目的,便道:“相爷说得不错,只是下官若没记错,将军遭空桐氏毒手,而相爷身为空桐党,只怕也在其间推波助澜罢,既然你我本就是对立的,相爷又何苦唱这一出呢?”傅雪殊一笑:“本官若说,在下与将军之事毫无瓜葛,只怕大人也不信。只是利字当头,各为其主的道理大人还是明白的吧。如今主家倒了,本官自然要为自己打算,与大人冰释前嫌,精诚合作,也无甚不妥。”
      缙云尘道:“相爷说得有理,只是下官愚直,相爷既然要与下官合作,那咱们少不得把各自的筹码和要求亮一亮了。”傅雪殊道:“大人是爽快人,本官便也开诚布公了:本官会保下部分空桐党,将人脉收作己用,这些人在明面上仍是空桐余党——抑或说无党清流,暗中愿为缙云氏驱驰。此外,缙云世子心怀鸿鹄之志却身陷燕雀之巢,本官愿助世子一臂之力,成其腾达之梦。世子与大人叔侄情深,如此,大人在朝中也有了臂膀,而不必处处为靖国将军掣肘了。”“那相爷想要什么?”“想必大人明白,皇上知道本官是空桐一党,纵使如今本官以皇天为誓,愿为清流,供圣上驱驰,只怕也难得圣心。朝中诸党亦会对本官避之不迭,令本官无枝可栖。如此,本官便会被迫成为四边不靠又得不到皇上庇护的清流。本官愿意与缙云氏合作,便是希望能与缙云氏相互提携帮扶,免做孤臣之苦。”
      缙云尘为人谨慎,但无论他怎么盘算,都觉得与傅雪殊结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确实需要扶植缙云篁取代缙云笄的位置,一来缙云笄没了武功,在朝中地位必然江河日下,二来缙云笄因为其母之故,对缙云氏没有什么依恋之情,且行事自专,难以驾驭,而缙云篁眼高手低,有勇无谋,容易控制。只是傅雪殊所说的“帮扶提携”,不过是一句空话,直觉告诉他傅雪殊要的很可能不止这些。
      他犹犹豫豫地答道:“相爷智计无双,下官愚钝,请容下官仔细考虑。”只听傅雪殊又道:“缙云大人,本官以为,本官约了大人前来面谈,便是本官最大的诚意。若是本官越过大人,直接与世子相商,想必世子定然愿意倾缙云氏之力与本官结盟。”此话倒是不假,缙云篁是缙云氏未来的继承人,虽尚未掌握权柄,但缙云党诸人也都会买他的面子,若是傅雪殊以权利诱之,他定会满口应承。傅雪殊若真这样做了,自己要么眼睁睁看着二人达成共识,要么由于苦劝缙云篁而与他生了嫌隙。何苦为未必发生的不幸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呢,念及此,缙云尘一咬牙,点头道:“好,一言为定。相爷切莫食言而肥。”
      百里殇一行人一路向东,登舟弃马,上了洹河。遥想来路坎坷,便更觉归途闲适。这一日,百里殇正在船中与韶嬴下棋,百里殇连着输了两局,眼下这一局又现颓败之势,她蹙眉盯着棋局,手中黑子久久难以落下,韶嬴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白子,看一眼棋盘,又看看百里殇苦思冥想的样子。
      眼见局势已定,无论如何也回转不得,百里殇赌气拂乱棋盘:“不下了!”韶嬴笑道:“也好,你眼睛才好,不宜费神,倒是嬴疏忽不查了。接下来想做什么?”百里殇抬起头,正好迎上他含笑的目光。眼前人俊眼修眉,笑起来不同于那人的神采飞扬,却显得温润如玉,如琢如磨。不知为什么,身下的凳子仿佛生了一根刺,她忽然坐立不安起来。“我……我去拿一样东西给你!”说完便起身跑了。韶嬴坐在原地,越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再次嘴角上扬,她这是要送礼物给自己么?念及此,心中竟然滋生出一点点多年不曾有过的期待来。
      待百里殇回到船舱,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样子,眼中甚至有一点璀璨异常的光芒,上次看到她这样两眼放光好像还是她在韶京跟韶府的丫鬟八卦的时候,韶嬴忽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及至百里殇将手中画卷展开,这种不好的预感便迅速成真了。
      韶嬴盯着画中人,只觉得她的微笑刺眼,他抑制住将画撕得粉碎的冲动,脸上还维持着方才的温和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咬牙切齿了:“我看竹生是活得够了。”
      厨房里,正守在桌边等着泗儿做点心的竹生无端打了个喷嚏,后脊上滚过一阵寒意。
      百里殇道:“你瞧,这一次,我没有在背地里打听,直接来问你了,你总不会再生气要杀我了吧?”她看了看韶嬴的脸色,又补充道:“若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只是我觉得,这画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你们母子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也不便置喙。只是……我是一个从小被父母抛弃的人——我是说,我小时候父母早逝,双双离我而去,我甚至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得到了我父母的东西,我想,我是舍不得毁掉的吧……”
      韶嬴接过画,指尖触碰上画中人的脸,他闭了闭眼,嘴角挑起一个凉薄的笑意:“既然你想听,我便讲给你听罢。”
      “从前,有一个跟空桐鸾一样身份、地位的蠢货,同样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同样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同样在哥哥们的呵护下如掌上明珠一般地长大。那一辈的空桐氏名字从‘王’字,因为她被全家人视作珍宝,便以‘琛’字命名。托空桐氏‘优良’血脉的福,她出落得不算漂亮,也没什么才华,脑子更是小得只装得下两颗夜明珠。她长到廿岁,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蠢货。有一天,她背着家人独自参加西扶当地的集市,想办法甩脱了跟随的护卫,路上却被强盗蒙上黑布带走了。这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救了她,那个败类叫韶祈,当时是韶氏的世子。
      “韶祈救了她,并将她安全送回去,为了让她不被家人责备,甚至没有在空桐府中露面讨要谢礼。空桐琛被他的仗义、体贴、无私深深地打动了,借着‘救命之恩’,二人多次来往,韶祈凭借他翩翩君子的外表与风度,终于俘获了她的芳心,令她在明知对方已有正妻、明知五大氏族间互不通婚的禁令、明知家人反对的情况下不顾一切非他不嫁。当时的族长空桐扬见自己爱若珍宝的女儿冥顽不灵,宁可拂逆亲长的意思也要下嫁,打了她一巴掌将她关了禁闭,并不许韶祈此生踏入西扶境内半步。韶祈在空桐王府前跪了两天,没等来空桐族长的认可,倒是等来了翻墙私奔的空桐琛。
      “二人私奔之后,韶祈在帝都另外置了房产,将空桐琛娶作外室,二人举案齐眉,并不曾与韶京中的正妻往来,倒是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二人相处了月余,韶祈前往西扶本就为了办事,眼见过了约定的归期,恐家中妻儿悬心,便狠心抛下新婚的外室,回家共聚天伦去了。以后韶祈亦常寻了借口,背着妻子至别苑小住——那别苑你也曾去过,便是你我初见之处,如今是我的私产。空桐琛酷喜桃花,韶祈便陪她手植桃花三百株,以灼灼桃花为信,盟永不相负之约。为了保护她,韶祈还在桃林中布下奇门八卦之阵,戏曰:‘昔年汉武帝金屋藏娇,而今吾得一美人,其色姝丽,艳若桃李;其心敏慧,芳比蘅芜,吾爱甚,藏之心室,贮以桃林。’多年之后,韶祈早已负心冷情,空桐琛依旧拉着我,在桃林下一遍一遍说这些陈年往事。
      “空桐扬发现爱女私奔,既违闺训,又悖祖荫,大发雷霆,一怒之下下令将空桐琛从族谱上除名,勒令族人永不得提起。然而空桐郡主私奔之事早已传为天下笑柄,只是看客不知郡主的情郎便是韶氏世子韶祈,亦不知韶祈偷娶的外室便是空桐琛。
      “可惜空桐琛一腔深情错付,当初的英雄救美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韶祈安排的人混入空桐王府操持贱役,向深闺中的空桐琛描绘了一番集市的趣味盎然,才引得她起了偷偷去看热闹的念头,接着安排了强盗抢她,再在关键时刻现身相救。韶祈做这一切,本就是为了俘获空桐琛的芳心,进而得到空桐氏的力量。谁知空桐扬宁可与女儿断绝关系,也不愿意接受他做自己的女婿。得知空桐扬将空桐琛除名之后,韶祈对她便生了厌弃之心。然而彼时空桐琛已经有了身孕,韶祈还期望着空桐扬能看在外孙的份上回心转意,所以又对她温存了一阵。直到我出生并渐渐长大,空桐氏都对我母子二人不闻不问,韶祈彻底死了心,彼时他虽然对空桐琛已无情意,但我是个男孩,是韶氏的血脉,于是韶祈便将我们接回了韶京。空桐琛是外室,不曾与诸妾同序,故府中上下称她一声‘琛夫人’。
      “韶祈的正妻宫画锦,出身自名门宫氏,宫氏乃色供之臣,历代辈出名媛贵妇——传说宫氏先祖宫巧兮苦恋开国大帝珈楠帝,然而珈楠帝宵衣旰食,终身未娶。宫巧兮一生郁郁,死前留下遗言:‘吾之后人,冠吾姓氏,承吾之志,凡是女子,勉以后德,训以闺礼。’她自己当不成皇后,便要自己的后人继承遗志,所以宫氏女子自小受过严格的训练,从仪态到谈吐都无可挑剔,不仅受到皇室的青睐,也成为权臣贵族争相求取的对象。到韶祈这一代,宫氏家主将嫡系女宫画锦许给韶氏为正妻。”

  • 作者有话要说:  空桐琛这孩子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足够强壮,出门还能背着家人,倒跟韶祈是一对,他出门背着妻子。
    宫氏这一门也是很传奇的,自己当不上皇后,就另嫁他人,生下女孩随自己姓,争取后代能出一个皇后。ps看到结尾就会知道为什么珈楠帝终身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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