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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昔年暖阳化明日雪 ...

  •   望着百里殇迅速远去的身影,黑衣人也不派人去追,只对着阵中已然负伤的秦熠笑道:“倒真是罕见,秦大人舍了命去救他,他倒是头也不回,跑得比兔子还快。”秦熠用左手捂住受伤的右肩,淡然道:“我不过是让她先走,自己又不会死,也说不上舍命相救。”黑衣人冷笑一声:“秦大人既然能看出生死之门的所在,怎么反倒不知晓天星灭的规矩?”秦熠出手如电,点了自己几处穴位,为自己止了血,淡然一笑:“怎么不知道。‘若无人死,便无人生’,不是么?那若我将你们全都屠戮殆尽,不就应了那一句‘有人死’,自己不也能全身而退了?”黑衣人大笑:“好大的口气!”回头道:“兑二位补上,收阵!”
      秦熠脸上现出漫不经心的笑意,大敌当前,他却慢条斯理地哼起了小曲,手中长剑应着拍子起落,他本就秀颀挺拔,玉树临风,拂袖展裳、舞剑扬鞘之间,优雅而又杀机四伏。
      “好花——不与殢香人呀,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他嗓音磁性动听,低音处靡丽,高音处旖旎,剑之所至喷薄而出一丛丛血花,无数张苍白的脸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颓然倒下。对于黑杀军来说,单方面的屠杀从来都是他们的专长,而此刻,他们竟然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空桐鹮带着五万极西王军,抄小路赶往西扶。最近的道路虽然狭窄崎岖,但好在只需要走一条水路,能节省一半的时间。极西多山,王军大多是在山中长大的本地人,故而脚程极快,只走了半夜便到了宋津渡口。空桐鹮叫醒津渡的守夜人,令他放下桥索,让军队过河。睡眼惺忪的守夜人见是王军,不敢怠慢,连忙拾掇起身,片刻功夫便放下桥索,铺平木板,为王军送渡。眼见最后的部队也上了桥,空桐鹮方跟在后面,正欲上桥,只觉得颈项上一凉,脖子上已贴上了一把冷冰冰的短刀,方才唯唯诺诺的守夜人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不要动。”与此同时,最先上桥的队伍已然到了对岸,伴随着声声惨叫,对岸蒙昧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火光,数以万计的士兵冲将出来,空桐鹮凝目细看,隐约可见对方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龙飞凤舞的“王”字,只是还没等他思索出“王”乃哪位将军的姓氏,便已经被守夜人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他的身后,大批与对岸军队同样规制的士兵也从埋伏处现身,将两岸连同河上的极西王军包了饺子。守夜人将昏迷的空桐鹮随手扔给了身后的亲兵,抬手一抹脸擦去伪装,露出女子般白皙娟秀的面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咱们这十拿九稳,接下来就看宋哥的了。”
      且说宋东阳这边,鏖战了半夜,缙云军怀着一腔热血愈战愈勇,而黑杀军也在军师的指挥下屡出奇兵,眼见双方僵持不下。就在天色渐渐晶明之际,眼尖的卢舟赫然发现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似有万马奔腾,不多时,目力所及之处便能看见猎猎的旗帜招展,赫然绣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早”字,卢舟还在盯着旗帜发愣,便听身边孙沁光喜道:“是迟校尉!我们的五十万援兵到了!”卢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迟近楠嫌自己姓氏在战事上不祥,故每每领兵作战,旗帜上都是一个反其意行之的“早”字。
      缙云军登时欢呼起来,鲜血被面者用力一抹脸,将手中长枪刺进敌人的胸膛,断戟折肢者奋力挪动残躯,用半支画戟截断敌军的马蹄,与太阳一同升起的,是胜利的曙光。
      与此同时,宋东阳将手中兵刃送入张喻的胁下,张喻仆倒在马背上,吐出一口鲜血,宋东阳抽刀横在他项上,声音沉痛:“张喻,你我身为缙云将军的左膀右臂,同生共死若许年,我曾把最后一口粮食让给你,你也曾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我从来没想到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将军待我们更是如同手足,她如此厚待我们,你……为什么要反?”
      张喻似乎想笑,可是口中的鲜血让他咳嗽起来:“咳……宋东阳,我曾经同你一样,把缙云笄视作我们生命里的太阳,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太阳。如果……仅仅是那样,那我也会像你这样,继续默默地守护她的笑容,可惜,正是她心尖上的太阳,晒死了我最珍贵的花儿。咳咳……你可明白?你永不会明白……”
      他奋力抬起头,迎着朝阳,仿佛在追寻最后一丝暖意。过往画面,分毫毕现:
      十几年前,初到缙云笄麾下的盛气青年,单脚踩在桌上大放厥词:“老子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凭什么让一个娘们骑到头上?” “你若不想被人骑在头上,就拿出相应的本事。”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搁在他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受到掌心习武之人固有的薄茧,以及女子特有的温软芬芳。心中沉寂了太多年而被他以为早已死透了的小鹿活蹦乱跳起来,他慌乱地回过头,她的容颜映入眼帘——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五大三粗,也没有战友们吹嘘的那样倾国倾城,也不是家中妹子最喜欢看的戏本子里那种英姿飒爽,她白皙、清丽,甚至看起来有些柔弱。
      多年之后他终于拿得出“不被娘们骑在头上”的本事了,可是他早就不想走了。他想,如果这辈子,真能让这个娘们一直骑在自己头上,那也不错。
      他见过她奋勇杀敌的样子,见过她爱兵如子的样子,见过她大获全胜后肆意飞扬的笑意,也见过她在敌人的羞辱下宁折不弯横眉冷对的倔强,只可惜,永远见不到她凤冠霞帔、对着夫婿露出羞涩笑意的样子了……
      他从马上倒下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凝视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再也没有合上。
      空桐王府内,望见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韶嬴接过暗卫递来的消息,吩咐道:“用最好的药给她治眼睛,让竹生亲自护送她到这里来——要快,三日之内,我要见到她。”暗卫领命去了,向空桐鹄道:“王爷,令弟带着五万极西王军赶来接应,却在宋津渡口遭到王将军七万大军的伏击,令弟被生擒,此刻已经全军覆没了。极西王那里想必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已经派兵修战壕、屯粮草,利用泗野、溏城的渡口天堑,将王城加固成了一方棺椁,想来是打算龟缩在内,不再出来了。王爷你想,极西王连泗溏以东的土地都不要了,大约便也顾不上你了。至于门外,王将军派一万人马打着迟校尉的旗号赶来接应,我军以为五十万援军已到,士气大振,黑杀军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你败了。”
      所有的希望,在一夜之间被慢慢摧折,空桐鹄一夜白头,昨日还是保养得宜、儒雅富态的盛年王爷,如今却已形容枯槁,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翁。听闻此言,他木然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本王无话可说。不过韶大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王奉劝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你今日在本王面前耀武扬威,焉知他日,天家的屠刀便悬在你的头上了。九泉之下,黄土之中,本王等着你,等着那一日!”
      韶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他一直维持着温润端方的样子,就算手中判官笔抵在对方颈项上,依旧如同谦谦君子,然而他此刻的笑容邪魅狂狷,雪白的脸,血红的唇,透出森森鬼气。他伸手攫住空桐鹄的衣领,一字一句道:“王爷至死都惦记着在下,这份骨肉亲情,真是令在下感动不已啊,表兄。”
      空桐鹄闻言,木讷呆滞的眼中又点燃起一丝微光,他勉力聚焦眼神,正眼看了韶嬴一眼:“原来你知道。我原本还以为,你的嫡母宫画锦一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了。”韶嬴看着他,脸上还维持着森然的笑意,没有说话。空桐鹄叹了一口气:“你是要将我就地正法,还是带回帝都受审?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了,便最后行一次善吧。我可以同你说一些你母亲的往事。你的生母出阁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依稀记得她生得很美,待我们这些孩子也很和善。她是我祖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和鸾儿一样,几乎便算是西扶的帝姬,受尽宠爱。她不像鸾儿那样任性,是个极活泼、极随和的性子。我和鸰儿、鹮儿都很喜欢这位小姑姑。后来,她为了你父亲与祖父断绝关系,祖父勃然大怒,在族谱上除了她的名。鸰儿、鹮儿还小,在家人的刻意诱导下,慢慢淡忘了她,我当年已经不小了,所以还记得。我成为族长后,家里的亲长逝去,府中不再有人记得她,我从库房中取出她当年在家时用的东西,陈列在鸾儿不用的房间。你若需要,便自行去取吧。”
      韶嬴依旧没有发话,直到他的暗卫上前一步,恭候他的指令,他才淡然说了一句:“我会给你个痛快。”又吩咐暗卫道:“将各个房间都搜检清楚,整理出罪证,其余的,”他闭上眼,“都烧了吧。”
      旷野之上,尸横遍野,秦熠手中长剑对上最后一名黑衣人,舔了舔嘴角的血:“你瞧,天星灭,破了。”黑衣人笑了:“失敬,我们不知道秦大人原来是这样深藏不露的角色。不过……咳咳,”他呸地吐出一口血,“你和白大人两个,对于大局来说,本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就算白逦逃了出去,焉知他会不会遇到东下的王军,就算你们两个都命大不死,等王爷黄袍加身之日,你们一样活不成,咳咳……”秦熠叹了一口气,黑衣人以为是自己的语言奏了效,正欲再说几句,已被一剑刺穿了喉咙。秦熠慢慢地将剑上的血迹在他身上蹭干净,薄唇吐出四个字:“愚不可及。”
      他打量着满地的尸体,一脸嫌恶地“啧”了一声,勉强挑选了一具与秦熠身形差不多的,脱下血迹斑斑的外裳给尸体换上,又取出药水化开自己的鬓角,取下面具在尸体脸上比了比,最后无从下手地长叹一声,一剑毁了尸体的脸,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将手、脸都擦拭干净了,又将长剑细细擦拭一番,方飘然而去。
      临行之前,他望向百里殇离开的方向,目光中有关切、有担忧,最终化为自哂一笑:“算了,那个小子肯定会派人接你,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待我回去歇一歇这把老骨头,便去下一程为你这蠢丫头铺路。”
      寒鸦盘旋三匝,直到这里最后一个活人转身离开,方下来啄食满地的尸体。
      帝都天牢内,空桐鸾抱膝坐在冰凉的监狱之中,她的嗓子早因哭骂嚎啕了一整夜而喑哑,筋疲力尽的她蜷缩在牢房一隅,在愤怒和惊慌之后,寒冷与疲惫袭来,她无助地抱住自己,小声抽噎着:“哥哥,哥哥快来救阿鸾……”忽然,听得大门响动,她慌忙抬起头,只听狱卒压低嗓子道:“相爷,让您闭门思过的旨意前脚刚下,您后脚就跑到这里来——唉,您可千万快些,小人的性命就在您身上了。”狱卒身后跟进来一个戴着兜帽的人,那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狱卒又道:“小人在门前守着,您记得小声一些。”语毕掩上了门。
      那人快步走向空桐鸾,脱下风衣,低声道:“阿鸾,是我。”空桐鸾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雪殊哥哥!我没有杀人,你快救我出去!”傅雪殊低声道:“阿鸾,你的罪名已定,判了立春问斩,你五哥受了你的牵连,也下了狱。你在西扶的兄长们因为谋反,大哥当场伏法,三哥被生擒,已经在押解来京的路上,空桐王府被一把火烧了,你的嫂子、侄子们都在大火中去了。你二哥本就在狱中,如今皇上下令,查抄他在帝都的家产,你二嫂他们也被看守起来。”傅雪殊语毕,面露不忍,本该缓缓告诉她的消息,眼下却因为情况紧急,不得不一气说清。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嬴的身世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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