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52、虎穴龙潭请君入瓮

　　百里殇本就有些择席，兼着身在敌营，更为警惕，如今互市之事尘埃落定，所有表面上的繁文缛节告一段落，双方也是时候展露出锋利的爪牙了，故而尽管更漏已经滴到了四更天，她还是醒着。在床上打坐调息了一阵，原本纷乱的思绪渐渐澄澈下来，丹田内一线晶明浮沉几度，终于渐渐盘旋成一团乳白色的雾气，通过经脉流向四肢百骸，又在头顶聚拢，隐约凝成三瓣莲花。
　　她天生从胎里带来的寒毒极其凶险，虽经那人妙手回春，到底不过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以极炎之物镇住，并未根除，幼时还需时常服用药物调理阴阳之气，后来经那人的精心调理，又习了武，身子日益强健，方与常人无异。先前在宫中之时，与她有半师之谊的钟盟曾经神神秘秘地送给她一本祖传的“内功心法”，里面的语言艰深晦涩，讲的却是是一套启蒙幼童健体的体操。当时她哭笑不得地收下了，权当睡前催眠读物用，谁知看了几次竟被她看出了一些门道，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若按照一定的规律跳着读，竟然真的是一篇内功心法。她将它誊抄出来，试着练过后，竟觉得神清气爽。那人调理她身体用的都是温补之方，用得多了，她便有些内燥，而这套心法恰能抚平她的燥郁之症，她便日常演练一番，以作宁心静气之用。
　　她于武学一道上没有太大的天赋，浑然没有察觉这本小册子的珍贵，也不懂得举一反三，或者自行衍化，只是照本宣科，按照书中所言练习了一遍又一遍。百里殇性子执拗，又在山明水秀之地无忧无虑地长大，其性坚，其心纯，于武学又无所求，从帝都一路练到如今，顶上竟然三花渐成，而尚不自知。
　　今夜不敢安睡，她便多练习了几遍，正在心臆洞明、五感全开之际，忽听得窗外一点细细的响动，她便警惕起来，蹑手蹑脚地起身，外室里溟儿泗儿还在熟睡，隔壁间秦熠那里，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也一片寂静。她走到窗前，忽见一道黑影一闪，往月色最蒙昧不清的方向掠去，她见四下无人，便腾地跳出窗去，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人身后。
　　是夜丑时，繁华的帝都如同鲜活了一整日的巨兽，终于抵不过浓睡的侵袭，渐渐合上了宝光潋滟的眼睛。临安街上多数商铺已经打烊，而夜夜笙歌的那几座华丽楼阁，也如同醺昏的醉眼，半开半合，浑然不曾察觉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经过。
　　傅雪殊骑着马，缓缓跟在小轿后面，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擦着额上的冷汗，空桐郡主留宿相府的事，果然还是让瑄晟帝恼了，说是派女官传旨，最终却是帝姬亲自出马。空桐鸾的任性之举，不仅拂逆了瑄晟帝为傅雪殊主婚的脸面，更是将右相与空桐氏的勾连放到了明面上，也无怪乎帝姬要亲自过府一问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想方设法在帝姬面前把事情糊弄过去，他对帝姬了解不深，只知道她做事刚严苛峻，寻常的说辞只怕难以应付。
　　他实在不了解女子的手段，他自己也不清楚，穆堇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也没有惊悸噩梦胡言乱语的症状，府上的屋子全看过了——甚至空桐鸾的屋子他也派洒扫奴婢看过，既没有伤人之物，也没有巫蛊邪物，可是好好的一个人，就生生憔悴了下去。原本白皙柔美的肤色渐渐泛起浅青色的死气来，整个人瘦得厉害，眼窝都陷了下去。原本还兴兴头头地要找空桐鸾“化干戈为玉帛”，渐渐地却不再往空桐鸾的住所走动，每每碰面，也显得惊惧不已，直往他身后缩。而空桐鸾则反复向他申诉自己的无辜，并将穆堇的言行评价为“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对她呼来喝去，十分厌恶。他也曾私下问过穆堇，可是每次她都欲言又止，无比惊恐地望向窗外，又将柔弱凄楚的目光投向他，口中却总说自己“一切都好”。他隐约察觉到黑杀军的监视，但面对空桐鸾和空桐鸑的双重否认，他也无可奈何。
　　如今该怎么跟帝姬解释穆堇的憔悴惊惧呢，说实话，说自己一无所知，帝姬非但不信，还会勃然大怒吧；说谎话，他对真相都一无所知，又从何编造能抚恤各方的谎言呢？
　　思忖之间，前面的轿子已经停了，傅雪殊忙下马唤人开门，正欲迎帝姬进去，谁知门刚打开，他的小厮便飞奔过来，哭倒在他膝下：“相爷，不好了，穆姑娘……没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傅雪殊的身形晃了晃，霎时颜色惨白。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帘子，轿内的人也不用人搀扶，径自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年纪极轻，却容色艳绝，偏生气度高华，凛然不可亵渎，门前的几个小厮都看得呆了，傅雪殊忙斥道：“这是帝姬，还不好生迎进去！”帝姬面色如霜，冷然道：“迎是不必了，你们先说清楚，堇娘是怎么没的。”
　　小厮一面引二人进去，一面简述着情况：“今晚穆姑娘身子越发不好，还惦记着要与相爷一同用晚饭，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姑娘便恹恹的，饭也没吃又躺下了，约摸酉时末，郡主到她房里去略坐了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满面怒容地出来了。她刚走房内的灯便熄了，我们只道姑娘睡下了，谁知半个时辰之前，穆姑娘身边的姐姐过来哭着说，穆姑娘没了。管家请了太医，已经迟了。穆姑娘看起来是……自尽的，管家已经亲自带人在她屋里守着，姑娘屋子里的人都已经看守起来，这件事郡主那里尚不知道，只等相爷回来了。”傅雪殊见下人处理得尚算妥帖，略松了一口气。只是若穆堇真是自尽，又何须严加看守，只怕另有蹊跷，而他尚且一无所知，心中又生惶恐。
　　转眼便到了穆堇的院子，为免惊动空桐氏，管家十分小心，从外面看来一切如常，只是原先屋内的美娇娘，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傅雪殊心中大恸，但此事未明，帝姬面前尚且没有交待，他只能强忍悲意，随众人进入院中。
　　管家等人见傅雪殊回来，纷纷松了一口气，又与帝姬见了礼，众人方去查看穆堇的尸体。穆堇的尸体尚未被打理过，还维持着死前的样子，仆倒在桌边，后背插着一把匕首，手腕翻折成一副扭曲的模样从背后虚握着。桌上一封遗书，墨迹与血迹混杂，言语紊乱，字迹模糊，大意是忍受不了病痛折磨而自尽。
　　检查完穆堇的尸体和遗书，帝姬面色铁青，耳上一双明月珰无风自动，显然气得不轻，傅雪殊则又气又急，气的是空桐鸾娇纵一至于斯，视人命为贱物予取予夺便罢了，还伪造出如此拙劣到不堪入目的“自杀”现场，唯恐别人不知道是她做的似的；急的是此事怕是她一时起意，没有让黑杀军为她善后，偏生此时帝姬在场，他也无法回转，若再让帝姬找到一星半点证据，空桐鸾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在劫难逃。
　　正思忖间，只听帝姬带来的内侍回禀道：“穆姑娘背上的匕首柄上有空桐氏的族花纹章，上面还有握痕和指印。”帝姬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将指印拓下来。”傅雪殊抬眼一瞧，只见冷银色的金属柄上纤巧的握痕十分清晰，显然是女子的手印，穆堇的手格外娇小，而这个印子要略大一些，显然不是她的。他脑中轰的一声，微不可查地一点头，房梁上立时有人悄然跃了出去，却听帝姬又道：“御林军何在？将傅府包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要飞出去，尤其是客房那里，看紧了，也别让什么东西飞进去了。再把郡主请过来验看指纹。”受令前去报信的暗卫连忙止步，堪堪在御林军前保下一条性命，傅雪殊叹了一声，看来帝姬早有准备，来者不善，此番怕是休矣。
　　空桐鸾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已是十分不悦，还没睁眼就被人动作粗鲁地套上衣服拉下床，她勉力睁大眼睛，叱骂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外间凶神恶煞一般的御林军吓得噤了声。“你们如何在此……”她的问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个面熟的内侍走过来，似笑非笑道：“郡主，帝姬有请，请随奴婢走一趟。”似乎正是帝姬身边的得意人儿小喜子。说完也不待她答话，便示意方才为她更衣的宫女架着她走了。她奋力挣扎，却悲哀地察觉自己仿佛一只铁钳下的金丝雀，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傅雪殊满脸焦急地站着，她一喜，刚要出声呼唤，却见他嘴唇微不可查地翕动了几下，她只隐约辨别出一个“别”字，便已经身不由己被人带走了。
　　小喜子将她从相府的一端带到另一端，还未走到门口她便认出来这是穆堇的院子，她冷笑一声，心中了然——这定然是穆堇这个贱人在帝姬面前摇唇鼓舌，说动帝姬为她撑腰，才这般大阵仗地给她下马威。不过她可是空桐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帝姬说到底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封荫，待皇帝百年之后，她不过是个前朝遗贵，而自己还是百年望族的千金大小姐，帝姬又敢奈她何？又想到方才傅雪殊的唇语，说的似乎是“别怕”，想到这里，空桐鸾有了底气，原本有些虚软的步伐也稳健起来。
　　进入院中，她被引入一间耳房内，帝姬不在里面，只有两位女官并几个侍卫在内，女官向她亮明了宫牌，请她坐下，用帕子托着一把精美的匕首，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郡主，这是你的匕首吗？”空桐鸾瞥了一眼，冷声道：“不错，正是本郡主的匕首，本郡主今日好心来这里看望穆堇，谁知她恩将仇报，不仅恶语重伤我，还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匕首。”两位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道：“郡主何以觉得是穆姑娘偷走的？”空桐鸾冷笑一声：“这是我贴身带的匕首，日夜不曾离身，我酉时初用膳时还在身上的，看过穆堇回房时便丢了，还能是别人偷的不成？”“郡主具体是何时到此的，可有人证？”
　　空桐鸾一挑眉：“怎么，你们在审我？是帝姬派你们审的？本郡主做错了什么，银月例律的哪一条，允许她这样审我的？”左边那位娟秀的女官一本正经地答道：“宗人府律例第一百七十八条，皇室、贵族有犯罪嫌疑，由皇上钦定内官侦查决断，”一边请出一份明黄色绢帛，“这是钦定诏书，请郡主过目。”空桐鸾哑口无言，心中纳罕，觉得对方早有准备，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如实道：“是酉时三刻，我的侍女并此院仆役都可以作证。”两位女官又问了几个问题，她一一作答，然后将记录她供词的纸递过来，要她画押。空桐鸾傲然道：“我的印信钤记不在身上——敢问二位女官，本郡主犯了何罪？”右边负责记录的女官道：“无需钤记，只要郡主手印画押。”“本郡主不画！”女官叹了口气，道：“郡主请画押吧，臣只是奉命行事，也不能多言，待郡主画押了，便能见到帝姬，到时候帝姬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哼，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给我一个说法，平白侮辱宗亲，在宗人府例律上，又是哪一条罪名！”说完冷笑一声，蘸了一点印泥，朝供词上狠狠一按。二位女官取出一份拓印，细细比对过了，收了供词，回头对侍卫道：“证据确凿，将郡主带到天牢吧。”
　　“你说什么？”空桐鸾倏然睁大眼睛，还来不及惊恐或愤怒，早被两边如狼似虎的侍卫押住，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白布，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