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45、单刀往千骑胡不归

　　且说这厢韶嬴同宋东阳等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方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原来，缙云笄最初到西扶剿匪，倒是颇有成效，凭借多年征战的经验与谋略，打几个没有系统作战经验与能力的普通强盗还是绰绰有余的。谁知几次小胜，收服了几座山头之后，战事却渐渐棘手起来。硫青山的土匪麾下有一名军师，于兵法一道颇有心得，虽无骁勇的兵士，却也利用地形优势将一个山头守得固若金汤，缙云笄麾下将士建言献策，却都被一一破解。
　　缙云笄不疑有他，只道是对方运筹帷幄，还在苦思冥想着破解之法，宋东阳却敏锐地发现情况没有那么简单。天下未雨绸缪、见招拆招的人太多了，可是事事料得先机也未免太过凑巧。他将军中有内贼的推测禀报之后，遭到了副将张喻的强烈反对，言说眼下理应众志成城剿灭匪徒，而非风声鹤唳扰乱军心。缙云笄向来爱兵如子，也不愿意相信军中会有人背叛自己，再加上张喻是多次与她出生入死的老将，他的话在军中份量很重，所以宋东阳的怀疑并没有得到重视，反倒遭到了军中上下的一致反对。及至皇上传来圣旨，要缙云笄留心张喻时，事情早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缙云军在节节败退下士气大跌，这支向来战无不胜的队伍并不曾受到过挫折，抗压能力极差，原先对主将近乎迷信般的信任与崇拜也在一次次的失败中逐渐分崩离析。一部分人主张向朝廷请求支援；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区区匪寇不除，有负皇恩，此时求助将来会传为笑谈；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可以向镇守西扶的空桐氏求援，就算他们有反意却也不好在明面上与朝廷公然作对的。
　　低迷的士气、胶着的战事让缙云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这时当她视作左膀右臂的副将张喻提出只身带兵奇袭硫青山时，她便未及细细思考，便同意了。是夜张喻便点了两百骑兵，趁着月黑风高上了硫青山。
　　谁知张喻此番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起初众人只道是他们出师不利，全军覆没，谁知过了两日，土匪窝的大门上不曾挂上张喻的人头，前去营救的将士们九死一生地回来，也说山上没有看见半丝张喻及其军队的人影，数千人的精锐之师竟然杳无音讯。众人又屏息等了一日，仍旧打听不到消息，至夜却有一枝羽箭，射穿主帅的军帐，铮然一声钉在桌案上。缙云将军蹙眉将羽箭上附着的纸条看完烧毁，面对众将领的询问，只道是敌方的挑衅信件，并未多言。那一夜缙云笄的军帐中烛火亮了一夜，守夜的将士但见主帅在帐中时而负手徘徊，长吁短叹，时而以手支颐，喃喃自语。直到天色大亮，早过了升帐议事的时辰，担忧不已的马胜旭冒着触犯军纪、唐突将军的风险，不顾守帐军士的阻拦闯了军帐，才发觉帐中人不是将军，却是将军的贴身婢子挽弓。
　　见人进来，挽弓便也不再掩饰，而是痛快地说出了真相。原来，那张纸条上写着，张喻已被俘虏，要救张喻，则要主帅缙云笄只身赴硫青山相谈。若缙云笄丑时未到，或者将纸条上的信息透露给别人知道，则张喻性命不保，两百骑兵一个不留。上面还有张喻的血书亲笔，以此证明所言不虚。为了保全被俘的将士们的性命，也是怕军中将士们担忧和阻挠，缙云笄便安排婢女在帐中假扮自己，自己只身赴约去了。临行之前她曾嘱咐婢女，假扮之事撑过寅时，估摸着她到达硫青山上便可，若是被将士们发觉了亦可如实相告，在她回来之前，军中诸事便托付给参将宋东阳。
　　众将士听闻消息，又喜又惊，又悲又忧，喜的是缙云将军端的是爱兵如子，愿意为了部下以身犯险，自己能追随麾下，也算是得遇恩主；惊的是将军竟毫不犹豫做下此等决定，将一己安危弃之不顾，其杀伐决断、果敢刚毅不下男子；悲的是将军为了张副将和两百骑兵，将余下一众将领并数千士兵弃之不顾，陷他们于如此惶惑境地；忧的是敌军狡诈，并非一诺千金之君子，且与空桐氏勾连，将军只身前往，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两说，更枉言救出两千余人了。
　　马胜旭听完挽弓的话，一声不吭提了刀便要上马，被身旁的卢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马胜旭目眦欲裂，涨红了脸吼道：“怎么，将军以身犯险，如今生死不知，你我蒙将军知遇提携之恩，此时若不相救，于心何安！事到如今你们还要拦着我么？”语毕用力一挣，挣开卢舟便去牵马，幸而他性子急躁加上此刻急火攻心，竟失手将拴马绳拽了个死结，宋东阳和魏虎等人赶上来拦腰抱住，才没让他冲上山去。
　　宋东阳心思细腻，思虑周全，在军中素有“儒将”之称，虽不及张喻骁勇，却也颇受将士爱戴。在他的安抚下，急躁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明白此刻再去营救，若将军无事，便是坏了将军的计划；就算对方真的言而无信，此时前去，毫无准备，也是于事无补。于是众人一边商议着两项对策：若是成功营救众人该如何接应；若是连将军一同掳走又该如何营救，一边耐着性子等待着消息。
　　谁知缙云笄这一走，也是杳无音讯。
　　至午间马胜旭便按捺不住了，吵着要上山接应，众将士虽然也知道大局为重，私心上却也着实担忧将军，便也不再阻拦和抚慰马将军，而是用请求的目光看着宋东阳。宋东阳知道缙云笄将这千余人托付给他，足见她对他的信重，有心要为她守住大局，无奈他素来思虑太重，不是个有决断的。缙云将军虽然出身名门，却也少时坎坷，命途多舛，以女子之身南征北战，其巾帼豪情不让男子，却更让人于敬佩之中又生出怜惜来。此刻想起她很可能为空桐氏所俘，空桐氏素性行事阴毒，天知道他们会如何折辱她，缙云笄又是个过刚易折的性子，做不到忍辱苟全的，只怕会受尽苦楚。每念及此，宋东阳的心头好似有滚油浇过，虽然面上一派老成持重，心中却比马胜旭更耐不得。
　　勉强捱到了午时，宋东阳便急令马胜旭上山查看。谁知偌大一个寨子竟然空空如也，莫说被俘的两百骑兵，竟然连寨中原本的匪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硫青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貌，三面都与临近山脉形成了山谷，唯有一面是极其陡峭的悬崖，是个飞鸟老猿都到不得的地方。缙云军早就将硫青山包围得密不透风，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在缙云军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众人心中纳罕，甚至有人怀疑是山精木魅将他们带了去。无奈纵然检视寨中，却并未发现任何痕迹。
　　众将士无奈，只得率兵下山，决心先退出硫青山，因西扶反意已盛，他们便不敢向司掌西扶的空桐氏求助，打算驻扎到西扶靠中原边界的汾河边上再作计议。谁知下山之后，却发觉自己的军队早就被空桐氏的府兵重重包围起来。此时空桐氏也不加掩饰，军队的旗帜上赫然绣着空桐氏的族花千里光，为首的，正是硫青山上那个诡计多端的军师。战事激烈，缙云军再怎么骁勇善战，如今群龙无首再加上多日疲累，又如何打得过空桐氏由空桐鸑亲自训练的精锐之师？交战数日，缙云军被逼得一退再退，竟被生生逼到了硫青山上。硫青山上尚有野果野兽，众人一时不会饿死，但困守于此也不是个办法。宋东阳无奈，便派士兵偷偷溜出去传信，希望朝廷派人前来营救。谁知但凡派出去的士兵，无论身手多么矫健，性格多么机敏，次日山脚下定会挂着他的头颅。自此，缙云军便与外界断了消息。
　　更为可悲的是，在两日后与空桐氏府兵对战时，他们发现，战旗下领兵作战的，赫然是之前被俘的副将张喻！宋东阳的推测得到了验证，之前战事吃紧，完全是因为张喻在军中与贼寇里应外合！而那两百骑兵，有的是在张喻的鼓动下生了反意的墙头草，情愿追随张喻另投“明主”，有的则被张喻带出后，拒不愿降，通通做了刀下亡魂。缙云笄不惜己身独自赴了这场鸿门宴，却是在为一群叛徒作嫁衣裳！
　　面对昔日同袍的斥责与质问，张喻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带着空桐氏府兵愈战愈勇，将缙云军杀得节节败退。此战之后，缙云军伤亡惨重。
　　张喻有勇有谋，颇具将才，比起缙云笄的女子身份和宋东阳的儒将风格，张喻更加符合多数士兵心目中的铁血将军形象，故而军中不少人曾是张副将的崇拜者。如今人人爱戴的副将成了叛徒，而众人的主心骨缙云将军却识人不明，为了叛徒以身犯险如今生死不知。信仰的崩塌，让本就低迷的士气几乎一败涂地。退回到硫青山上，不少士兵抱头痛哭，宋东阳等人绞尽脑汁，也没能鼓舞大家。
　　此战之后，空桐氏府兵却不再紧守硫青山，而是渐渐地退兵了。一开始众人觉得好生奇怪，只怕又是对方的诱敌之计，还不敢贸然出去。过了一阵，忍不住派人下山打探，却听说张喻带着那百余叛徒，到处散布谣言，称宋东阳见主帅生死不知，剿匪又失利，怕回朝后被剥夺军功，干脆弃了印信抛了家国，占山为王，已经成了硫青山的山大王了。而他张喻被逼无奈，虽然与宋东阳意见分歧，却不敌他在军中傲慢独大，只得转投空桐族长麾下，继续剿匪寻访将军的行踪。
　　一时间宋东阳等人背负骂名无数，而张喻这个真正的叛徒，却博得了一个忠心的美名，连带着早有不臣之心的空桐氏，也摇身一变变成了忠君爱国的正义之师。及至下了山，宋东阳等人才明白为何空桐氏早已撤兵，因为如今不需要阵列在前，他们便已经人人喊打、寸步难行。欲待传奏报回京，官方的情报网早被截断，就算递了消息，如今他们叛变的名声早就传到京中，辩解能否到达天听、是否会被信任还两说；下山购买必需品，一旦被百姓们认出身份，便都不愿意与“贼寇”做生意，且会遭到劈头盖脸的鸡蛋烂菜叶子攻击；而且空桐氏的黑杀军仍旧在暗中监视他们，一旦他们想要离开西扶，或者设法与朝廷联系，他们便出手阻挠。好好一支正规军队，竟被生生困死在西扶。万般无奈之下，为了维持生计，宋东阳等人竟真的不得不如匪徒般偷盗抢劫，来养活余下的缙云军。一面想方设法在黑杀军的监视下联系朝廷、寻找缙云笄，一面苦守等待援军。
　　若不是如今阴差阳错，恰好被他们找到出使的韶嬴，而韶嬴又恰好尚未听闻和相信盛传的他们叛变的消息，不然事情还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田地！
　　言及此，几条八尺大汉，竟齐齐潸然泪下。韶嬴宽慰道：“几位将军忍辱负重，为了家国大义隐忍至此，嬴同为朝臣，敬佩不已，自叹弗如。相信他日贼寇伏法、真相大白之日，骂名定能尽数洗去，将军们的大义，百姓也会铭感五内的。”
　　在宋东阳等人的带领下，韶嬴检视了硫青山的地形，在被视为天堑的那面悬崖绝壁上，赫然发现了铁钩绳索的痕迹，破了偌大一个寨子里的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的悬案。众人见韶嬴是天子派来的正使、襄助他们的援军，还如此足智多谋，又明事理，能够体恤他们的忍辱负重，都对他心悦诚服。此刻，韶嬴俨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韶嬴看过寨子和众将士的情况后，便回到议事厅，与众人商议起寻找缙云将军、接应白逦副使、查验空桐氏叛变证据等事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