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43、幽谷独行远道相迎

　　官道上，死里逃生的秦熠刚刚从——韶嬴坠崖的瞬间白逦眼疾手快地拽起他便施展轻功头也不回撒腿就跑——的震惊与疲惫中缓过来，看着坐在一边气定神闲地喝茶的百里殇，忍不住问道：“咱们就这样跑了，真的不管韶嬴的死活么？要不要派人去寻他？”百里殇小手一挥：“不用！韶嬴那么狡猾，身手又好，怎么可能真的掉下去，那是他金蝉脱壳的计划，既是给我们逃跑制造机会，又是为我们兵分两路制造理由。现下他肯定已经跑去寻找缙云将军和军队了，不必为他担心！”“哦？你们倒是好默契。”不知为何，虽然秦熠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百里殇却感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似乎带着一股酸意，不过她没有多想，只是答道：“没有啦，这个计划是我在和空桐鸑嘴炮的时候他悄悄在我手心写的。”
　　“说起那个，你这小丫头倒是聪明，将空桐鸑骗得团团转。只是你如何知道帝都的事情，又如何知道空桐鸾一定会去寻傅雪殊？”秦熠说话向来十分难听，难得夸人一句，百里殇当即飘飘然起来，笑道：“我在帝都又没有眼线，哪里知道皇上会不会给傅雪殊送美人。不过就算皇上不送，根据银月官场的惯例，那帮想要拉拢讨好他的大臣们肯定会送。至于那位小郡主，她对傅雪殊的仰慕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么？据说邀妍会上，她为了傅雪殊便曾对韶嬴口出恶言，帝姬生辰宴上再三找……百里女官比试，更见她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这样的女子，哪怕只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也定能引得她芳心大乱、不亲自查看无法安心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空桐鸑下山查看，发现空桐鸾并不知道此事，也没有去帝都，白逦更没有派兵伏杀她时，该怎么办？”百里殇坚定道：“以空桐鸾的性子，对傅雪殊关怀备至，她肯定会知道，知道后肯定会去帝都的。”“那万一没有呢？”“没有万一。”“万一有呢？”百里殇心虚地撩撩鬓角：“万一有，那我们也已经跑出来了不是么，就算空桐鸑过来秋后算账，我们也早有防备了不是么。”秦熠冷笑一声：“你个丫头就是不知道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非要露出破绽来。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赌，靠好运气解决的，揣度和谋划人心固然是你的长处，你却该把它当做锦上添花的手段，而不是全部的倚仗。”百里殇便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来，那人见自家小姑娘唯唯诺诺的虚心样子，心中畅快，心想也不枉他煞费苦心，之前便以秦熠的名义向瑄晟帝去信要他在傅雪殊身边安插几位美人，又派先抵达西扶的亲信在空桐府蹲了几日，蹲到空桐鸾出门，将傅雪殊收了美人的事情透露给她，又派了府兵在西扶到帝都的必经之路上伏杀。这小丫头得他亲传，出的主意倒是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她是个光说不做的，此番确然是她运气好，幸好他在她身边。
　　“咦，”百里殇受教之后，眼珠子一转，好像发现什么不对来，“我说秦大人，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像……”秦熠闻言，心道不好，方才没注意，竟然将平日里在家时跟她说话的口吻带出来了，这小丫头素来敏锐，可别让她看穿了。他有些心虚地问道：“像什么？”百里殇故作沉吟：“像我的……孙子！哈哈哈哈哈……”说完她便自顾自地笑得前仰后合，秦熠便也暗自松了口气，作出恼羞成怒的样子跳起来骂人。
　　两人正闹作一团，却见百里殇的侍女、扮作书童的泗儿来报，言他们官道上的情报得知了缙云军的消息：原来张喻投靠空桐氏、缙云笄失踪之后，参将宋东阳心灰意冷弃了印信，带着军队占山为王，在西扶做起强盗来。二人将信将疑。
　　却说韶嬴那边，落下悬崖之后，他便抓住嶙峋的奇石抑制住下落的趋势，随后缩骨蹲在一根横斜的枝丫上，将身形掩映在树叶之间，蹲了半日又一夜，待黑杀军彻底散去后，方现出身形。也亏得他性格坚忍无比，才能撑住在这酷寒之地维持这么久的缩骨。支着酸疼无比的身子勉力腾挪，终于爬下了悬崖，落到树林之中。韶嬴忍不住低低地吸了口气，在一棵树下坐下来，取出随身带的药瓶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除了满身坠崖时石头树枝的擦伤，最严重的伤口大约是空桐鸑留下的刀伤和内伤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起墨绿色的药瓶，眼前不知怎的浮现起数月之前山谷里的月下美人来。彼时茜色衣衫的美人为自己受了伤，绯红了脸颊要自己背过身去，却不知道月下倩影早已泄露了她的风姿，只见薄薄的衣衫顺着她曲线玲珑的腰肢滑落，即使只是剪影都美得惊心动魄，耳畔是她咬牙忍耐的低低□□和擦洗伤口的水声。韶嬴轻笑起来，当时的自己真是傻，居然还在考虑要不要杀她。触及自己的伤口，疼痛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望着手上的血迹，血肉模糊的指尖让他回忆起紧紧抓住岩石的疼痛来。
　　看见自己坠崖的瞬间，那只小狐狸眼中满是惊讶，几乎毫不犹豫便要扑过来相救，却在回身的刹那，几乎是立刻便反应过来，对自己露出一个明媚狡黠的笑容，便头也不回地拽着一脸茫然的秦熠跑了。他不禁为他们之间的默契感到欢喜，却也忍不住幻想若是她仍旧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救自己……自己大约会更加欢喜罢。只是，小狐狸毕竟是小狐狸，又怎么会做这种愚蠢的、得不偿失的事情呢。
　　韶嬴不禁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手上动作极其流畅地处理着伤口，利落地撕下衣襟包住几处较为严重的伤口，细小的擦伤也一一敷了药。以小狐狸的轻功，此刻应该已经与官道上的替身们会合了吧？不知道她会如何与空桐氏周旋呢，真是令人期待啊。无论如何，再潇洒的唇枪舌战也必须有强悍的武力作为后盾，而他，作为她的后盾，必须要及时找到缙云笄的军队，绝对不能令她陷于险境。
　　万俟灏被人从狱中请出来的时候，虽然清瘦了许多，却依旧衣衫整洁、泰然自若，丝毫不见狼狈落拓之色。因而甫来到阔别已经的朝堂之上，那些等着看他好戏的臣子们都露出了失望之色，而他的父亲万俟颛，再怎么竭力压制，也难掩满面的激动欣慰。当皇上对万俟灏委以重任，任命他为出使极北的使臣时，万俟颛甚至老泪纵横。
　　天知道他苦心经营了多久，才终于换得这个可贵的机会。也幸好后宫中的德妃乖觉，面对皇上的试探丝毫不露破绽，才让多疑谨慎的瑄晟帝在反复权衡下作出了这个决定。
　　此次出使，旨在游说极北王停止与极西的军火贸易，若他日极西与银月□□兵戎相见，极北纵然不能襄助银月，也要尽力说服他们不要助极西一臂之力。若是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便能将功折罪，贪渎一事就此了了，若不能说服极北王，有堕天威，便是罪加一等。不过万俟灏是四大氏族年轻一辈除了韶姁之外最惊才绝艳的一位了，且素来做事稳妥周到，再加上万俟氏历来司掌北疆，熟稔北部事务，此行势在必得。
　　且说百里殇一行人，终于与前来迎接的空桐族人接头。空桐氏现任族长空桐鹄带领族人站在官道上，身后是黑压压的空桐氏府兵，夹道上是听闻“朝廷大官来到西扶”前来看热闹的西扶百姓。
　　远远见得百里殇一行人，夹道的百姓就开始用不小的声音窃窃私语：“那两位就是朝廷的官儿了，果真跟咱们不大一样。”“那白衣的官儿看着好生年轻，生得倒是挺俊，就是鼻子太塌了眼睛也不怎么精神。”“是啊，还没有咱们这里的官看着威风。”“吓，左手边那个官的眼珠子好生吓人！”
　　百里殇虽听见了，却不以为意，泰然自若，秦熠听得他们品头论足，心里却不太舒服，用冰冷的目光瞪了他们好几眼，嘲哳之声渐渐小了下去。
　　及至走近，只见空桐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见到他们也不站起来，只是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道：“白大人、秦大人远来辛苦，本王有失远迎了。”瞧这阵仗，不像是给他们接风，而是来立个下马威了。百里殇冷笑一声：“空桐王爷的确是有失远迎，下官等虽然不才，却也是代天子出使极西，王爷您理应于官道上铺上十里红绸，沐浴焚香，诚心相迎，方是应有的礼数。如今瞧这仪仗，知道的只不过说您贵人眼高，不把下官等当回事，这不知道的，岂不是要妄议您藐视天子了？”
　　她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空桐鹄见惯了笑里藏刀虚与委蛇的手段，却鲜见这般毫不留情的斥责，更何况对面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眼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白大人言重了，这样的罪名本王可担不起。本王早在几日前就命人好生准备着迎接使臣之事，只是如今见正使未到，也不好将仪仗铺呈开来，免得让白大人担了个狐假虎威的僭越之名——谈及此，请问白大人，正使韶大人身在何处？”不愧是文臣世家，这嘴皮子上的功夫自是不甘落于人后的，百里殇听出他语气中的挑衅，脸上现出沉痛之色，道：“韶大人前几日翻山越岭的时候，被山上横冲直撞的野猪顶下了悬崖，尚无消息，下官只得奉旨暂代正使一职。”空桐鹄作出一副恍悟的神色：“既如此，的确是本王怠慢了，两位大人放心，本王定会派人寻找韶大人的下落。”他的目光落在拄着拐站在百里殇身侧的秦熠身上，惊讶道：“秦大人这是怎么了？”
　　横竖已经扮演了一路的“不是瞎子”，为免空桐氏再作文章，百里殇与秦熠一致决定，让秦熠这个“瞎子”假扮一个瘸子，既便于行事，又能符合他行动不便的事实。
　　秦熠淡然答道：“多谢王爷垂问，下官曾在驿馆遇到刺客伤了腿，如今尚未痊愈。”“大人受惊了。如此看来，中原可是不怎么太平啊，青天白日下竟然还有刺客行刺朝廷命官。”秦熠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斜睨了幸灾乐祸的空桐鹄一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王爷言重，中原不比西扶，虽说有几个小贼，匪寇占据山头之患倒是没有的。”空桐鹄早就知道秦熠青白眼的习惯，如今受了这么个白眼，心中虽然气恼，倒也无话可说。百里殇也道：“如今到了西扶，西扶是王爷辖域，想必王爷定能护下官二人周全的。”言下之意是如今我二人出了任何问题都要算在你空桐鹄账上。她知道空桐氏虽有反意，但尚未做好准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敢跟朝廷撕破脸。所以迫于形势，至少在明面上，他不能将使臣置于死地。
　　双方在言语上过了几招，空桐鹄便收场道：“本王已经收拾好了驿馆，请两位大人移步，先休整一番，待本王交接一下与极西的贸易事务，再陪同大人前往极西商谈互市之事，如何？”秦熠道：“怎么，空桐王爷不留下官等在空桐府住几日，还要我们住在偏远狭隘、年久失修的驿馆？有失远迎便罢了，王爷在住处一事上还要怠慢么？”
　　“这……”空桐鹄一僵，百里殇也道：“王爷，秦大人不良于行，驿馆迢远多有不便。烦请在空桐王府收拾两间下房，下官等也不会多叨扰，这样也省了您往来驿馆的路途奔波呢。”见百里殇好言相劝，秦熠则是一副“不给我住王府我不依”的表情，空桐鹄只得面色难看地应了。
　　他甫一点头，身边的空桐鹮便露出震惊的神色，似乎想出言阻止，却在空桐鹄一个眼神下沉默了。空桐本府一定有问题，若他们所料不差，多日音讯全无的缙云笄若不是带兵藏身某处，便很有可能被囚禁在府中。百里殇刚想和秦熠交换一个眼神，转念想到对方是个瞎子，只得悻悻地转开目光。秦熠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早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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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西扶人多高鼻深目，他们对使臣的外貌评价是基于自身认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