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38、瑛礼殿冷情揆真理

　　百里殇回忆了一下，的确，无论是左边那一桌贩布匹的商贩，还是右边那桌进京论书的书生，都是一口标准的京中官话，内容也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书卷之事。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却正是这一点暴露了问题：与自己相熟之人赶路，在陌生的客栈闲谈，为什么不用家乡话；路过他乡，为何不谈谈当地风物，书生为何只说书本，没有半句投得名门做门生、抱得美人归的美梦，远点那一桌做苦力的挑脚汉子，居然没有半句粗俗的插科打诨。
　　她心中生出几分钦佩来，嘴上却仍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想不到你虽然嘴尖皮厚，倒也不是一无是处。”秦熠哧了一声：“我说过了，我只是眼睛不好使，比那些个脑子不好使的人略好一些。好了，为夫澡已经泡完了，夫人还呆呆地站在这里纹丝不动，是被为夫的美色迷住了，要亲自为夫君擦身么？”百里殇被呛了又呛，噎了又噎，气得手都在抖。
　　秦熠在浴桶里转过身，将白皙健壮的胸膛对着她，带着嘲讽与玩味的眼神从发丝间飘过来，唇角勾起的笑容，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调笑。百里殇的脸慢慢烧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痴迷之色。许是听到了她有些紊乱的呼吸，秦熠脸上的笑容更盛，他将脸凑过来，刻薄的嘴唇刚刚张开，却见百里殇眼中的痴迷烟消云散，转而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原先掉在地上的布巾捡起来拍到秦熠的脸上，一溜烟跑到屏风后面，叉着腰笑道：“哈哈哈，大笨蛋！你猜错了，这既不是痒痒粉也不是刺毛末子，而是喷嚏粉！本来就没想擦你背上，就是冲着你脸来的，我还犯愁怎么让你转过来呢，谁知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屏风后面传来几声狼狈的喷嚏声，还有放胰子的架子被打翻的声音，以及秦熠尖利的吼叫：“白氏！阿嚏！你作死么阿嚏！看为夫，阿嚏！怎么收拾你！”
　　百里殇收拾了秦熠，心情大好。从小到大，她和那人斗智斗勇，从小时候一直吃亏，到后来慢慢地也能让那人吃瘪一两回，可谓付出了很多心血、努力和智慧。她最讨厌那种技不如人，必须忍气吞声的感觉了，这秦熠，从一开始就让她不爽，她却只能忍着，等待合适的时机。如今扬眉吐气，着实畅快！
　　她笑得畅快，丝毫没有察觉，窗外蛰伏许久的黑影，迅捷地飘走，潜入了同一层楼上靠楼梯的房间。他飘离的刹那，那个一直打喷嚏的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来。黑影所在的房内，响起低低的询问：“怎么样？”“没有异常，那对夫妻的闺阁之趣罢了，”那黑影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那白氏小娘子，看起来柔顺，倒也是个泼辣的。”“你可确认了她是女子？”黑影一愣，随即邪邪地笑起来：“怎么不是？男子怎会有那般好身段，那个小妇人笑起来声音也极是清脆动听的，定是个真女子。”另一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怎么可能……兵分六路的人马里，明明这一队嫌疑最大，为何三个人都没有一丝破绽？难道说……”那黑影道：“四哥，莫说兄弟信不过你，此番说不定是你推断错了。不若再去汾县那一队那里看看？”那人沉吟了片刻，沉声道：“也好，那这里就拜托五弟了，我即刻便去汾县。”
　　那黑影邪肆的声音响起来：“四哥慢走，兄弟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既然觉得这一队不是，可否将那白氏小娘子……”那人声音冷下来：“不行！在找到正主之前，切莫打草惊蛇！跟着便是。西扶多少好姑娘，做梦都想嫁到我们家，五弟你何必沾染这样的人呢。”那黑影闻言，神情却恭敬起来：“兄弟只是觉得新鲜，四哥既如此说来，兄弟听四哥的便是了。只是，”他露出一丝苦笑，“西扶再多的好姑娘，若是我们家那个小姑娘看不上，兄弟还是只能孑然一身着。”那人闻言，清俊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来。
　　话说秦熠与百里殇那里，好容易打喷嚏的不打了，笑疯了的也不笑了，一片狼藉的地上也收拾好了。百里殇将多要的那一床被褥在地上铺好，柔声道：“夫君，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就寝罢。”不同于她那温柔似水的声音，她脸上挂着一脸坏笑。秦熠正拿帕子拭着通红的鼻子，闻言冷哼一声，起身往床走去。衣角却被拉住了，他停住脚步，百里殇笑眯眯地拍拍地上的被子，柔声道：“夫君您走错了，这里才是您的床铺。”秦熠咬牙道：“那这张床呢？”百里殇无辜地眨眨眼：“自然是妾身的休憩之地了。”“你就让我这样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睡在冷冰冰的地上？”“那总不能让妾身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睡在冷冰冰的地上吧？”秦熠刚想说什么，不妨挨了一脚，腿一软便倒在地上那被褥上，百里殇温柔地给他盖好被子，拍拍他的脸：“夫君，你当初也说过，你只会一些三脚猫功夫，还要妾身护着你，妾身如果得不到休息，就没办法护着夫君你了。所以啊，就委屈夫君在这里休息了。”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你服不服？不服就把你打到服！语毕也不看秦熠乌黑的脸，径自熄了灯上床了。
　　一片漆黑之中，原本面如锅底的、被暴力逼迫睡地板的秦熠，无声地笑起来。有趣，这个小丫头，真是太有趣了。也罢，今日因为“不会武功”而连吃的几个亏，就当作往日欺负她的赔礼算了。他兀自笑着，回忆着今日之事，她居然用那种方法来检验他是不是真瞎……不得不说，这法子对绝大多数男子来说，绝对是行之有效的，不过谁叫他是这小丫头的哥哥呢，虽然随着她年岁渐长，他与纵然亲厚，也一直守着男女之大防，但她毕竟在他身边长大，他见过她多少不修边幅的时刻，这一点子视觉冲击，对他来说还是不在话下的。他翻了个身，觉得这地板很不舒服，实在不该是他这种注重享受的人该躺的地方。他便蹑手蹑脚地起来，出手点了床上那个丫头的睡穴，大剌剌在她身边躺下。觉着脸上的面具也不太舒适，便揭了面具，露出俊美容颜，顺便把她脸上的一并揭下，这才抱着她安稳入眠。
　　丫头，自邀妍会三月初三一别，到今日十月一十八日，阔别七个月又十五天，即使想方设法见到你，却始终无法靠近。此刻，终于可以再次拥抱你。
　　我……很想念你。
　　千里之外，帝都皇宫，御书房内。“放肆！”瑄晟帝将手中的奏折掷在地上，面色阴沉。屋子里的内侍宫女忙忙跪下，伺候了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小福子乖觉地奉上一个小盅：“皇上息怒，先用点甜汤歇一歇吧，这是帝姬殿□□谅您政务辛苦，特地嘱咐奴才们备下的。”凭借他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只要在皇上面前提及“帝姬”二字，皇上便是滔天怒火也能熄灭几分。果然，瑄晟帝颜色稍霁，接过甜汤饮了一口，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朝那些惶恐的宫人们挥挥手：“都下去吧。”小福子悄悄松了口气，连忙带着手下人退下，却听瑄晟帝又叫住了他：“小福子，这奏折朕今日不批了。摆驾瑛礼殿罢。”小福子听得皇帝呼唤，本来又是一阵紧张，听得皇帝的吩咐，连忙应了，尖着嗓子起驾。心头倒是有些稀罕，这瑛礼殿里住着的是钟离贵容，虽说也算荣宠，皇帝却极少翻她的牌子，有好几次到她殿中坐了半日，临到歇下的时辰，却又回了自己的瑄肃殿。而且这钟离贵容着实神秘，后宫之中三宫六院八卦云集，唯有这瑛礼殿如同铁板一块，半丝消息都走不出来。不过他能混到这内侍第一人的位置，自然明白知道太多不是好事，所以也不敢有多余的好奇心。
　　瑛礼殿中，接驾已毕，钟离贵容恭顺地迎接瑄晟帝入了内殿，小福子等人依照惯例站在外殿。殿门方关，她便一转身，径自往尊位上坐了，神情有些不悦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不命人唤你，没事不要主动过来吗？”她身边的宫人个个敛气屏声，恭敬地侍立两侧，对她的失礼视而不见。瑄晟帝脸上却丝毫不见恼怒，自己坐下了，蹙眉道：“你上次占卜的双星辉映的星象究竟准不准……”“怎么？”钟离贵容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向和悦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狰狞来，“你对于我的占卜，有什么疑问么？”瑄晟帝见她颜色不豫，身为九五之尊的权威被挑战让他有些不悦，但是当他想起那些个古老的传说——龙有逆鳞，触之者死，连忙和颜悦色道：“不敢。只是今日收到一份禀奏，迫使收服西扶之事加速，朕……侄儿想着事关重大，想找月姑姑再次确认一遍。”钟离月见他态度很好，便也收了厉色，淡声道：“你放心，她一定可以做到。倒是你，瞧了封奏折就如此失态，说吧，怎么回事？”
　　瑄晟帝蹙眉道：“缙云篁上了折子，言此次秋闱有舞弊乱象。”钟离月锐利的眸光一闪：“此次秋闱，原吏部尚书甄灿已经因为韶相之事遭到贬谪，如今的吏部基本是万俟灏暂代尚书职责，秋闱也是他和礼部尚书空桐鸰共同主持的，他二人性格都算谨慎，怎么会被缙云篁这样的莽夫钻了空子？”“侄儿也觉得奇怪。缙云篁呈递的奏折上，证据一条一条列举得十分清楚，人证物证的所在也讲得很明白，显然是有备而来。”“怎么，他有备而来你就怯了？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你既然担心此事牵扯到空桐鸰会打草惊蛇，便将这折子压住便是了。”瑄晟帝额前似有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方道：“秋闱之事事关国家社稷，非同小可，况且证据确凿，也不像欲加之罪。若果有此事，难道要朕看着万俟氏和空桐氏的门人遍布朝野么？”钟离月闻言，也意识到此事确实棘手。她沉吟片刻，便道：“既如此，你便通知百里殇那一边，要他们加快进程，至于这一头，你自行处置便是。夜深了，我乏了，你去吧。”
　　小福子伺候瑄晟帝在瑄肃殿歇下后，方松了口气。意料之中的，皇上今夜也没有在瑛礼殿留宿，而且出殿门的时候，脸色似乎比进来时还要差。好在回瑄肃殿处理了几件事后，脸色慢慢好了些，才就寝了。
　　次日朝堂之上的事情，小福子也不是很明白，他只知道皇上大发雷霆。帝王之怒，上应天象，原本晴好的天空也骤然降起了瓢泼大雨，空中乌云密布，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有些惶恐，倒是几位当事人尚算镇定。当兵部郎中缙云篁出列禀奏，称秋闱主考空桐鸰、万俟灏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纵容门生作弊、卖官鬻爵时，满座震惊，而瑄晟帝脸上除了阴沉愤怒，还有几分浓浓的倦色。礼部尚书空桐鸰和左相万俟颛都出列鸣冤，连着不少空桐党万俟党一同出列，与隔岸观火的缙云党吵成一片。而万俟灏则是一副不辩不怒，却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神情竟然与邀妍会上蒙冤的韶姁有几分相似。皇上雷霆之怒消散之后，将此案交由刑部尚书缙云尘审理。缙云尘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缙云篁的告状原本就出自他的授意，自然严加审理，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最终都是证据确凿，打入天牢。
　　且不论短短几日内，一朝尚书与侍郎锒铛入狱，弄得朝中空桐党与万俟党人心惶惶，即便并非两党中的新科士子，也变得惶恐起来。他们明明十年寒窗，苦读数载才好不容易博得前程，还没有欢喜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如今，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不曾舞弊，换言之，他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因为帝王一怒，而付诸东流。朝中上下栖栖遑遑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圣旨：今年的新科士子前三十参加殿试，殿试前五入内阁，第六到十五名外放为官，余者视同不第。六部官职空缺者，从内阁擢选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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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内阁的设定类似真实历史中的翰林。
突然很想写：秦熠无声地笑道：“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