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26、暗度陈仓旁敲侧击

　　次日，百里殇便依言到璎容殿向贵妃请安。璎容殿虽没有珏明殿奢华，但一应器物摆设，不仅价值连城，而且娴静风雅。殿中大到桌椅屏风，小到茶盏花瓶，都颇为精巧，无论是色彩搭配还是花纹点缀，整体看来都和谐而富有诗意。
　　还是上午，空桐鸢就已经歪在湘妃椅上，一副慵倦不胜的样子，殿中焚着香，散发出袅袅幽香，几个宫女正给她捶腿打扇。见百里殇来了，她略坐起来些，道：“百里大人？倒是稀客，有何贵干？”百里殇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给娘娘请安。听闻娘娘文采辉煌，微臣想若是常常过来同娘娘闲话，听娘娘训导，想来能有所进益。只是听说娘娘喜静，不敢过分叨扰，所以没有早来。”空桐鸢轻笑一声：“既然不敢，今日又为何来了？”百里殇落下一滴冷汗，心道：我那是客套话，你何必如此耿直，叫我怎么接话？只得笑道：“无奈微臣倾慕娘娘风采已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今日耐不得，便来了。”空桐鸢又是一声轻笑：“你倒是会说话。听说这几日缙云筝叫你叫得很勤，你大约是怕被安上贤妃一党的名号，所以故意到我这里来，亲近我来撇清。”
　　百里殇没料到她看得这样透彻，而且这般直言不讳，不过既如此，她便也承认了：“娘娘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贤妃这几日常常传微臣过去谈讲诗词，说要学着写诗，微臣不能回绝，又不好太过殷勤。微臣想着若是能到各位娘娘的宫里都走一走，旁人便也不好说臣单独对哪位娘娘十分殷勤。”空桐鸢轻哼一声：“她要学写诗？也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能不能。凭她那样的脑子，只怕学了十年也不能够。”百里殇陪笑道：“娘娘天资聪颖，于诗词上自然有大家之风，只是不是人人都能像娘娘一般聪慧的，总有人在这项上学得慢一些。”空桐鸢略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多谢你过来看我，只是我今日很乏了，百里大人不若去别处坐坐，改日再来同我说话。”百里殇见她下了逐客令，只得告辞。
　　百里殇能说会道，在宫中人缘向来很好，从未被人如此下过冷脸，脸上有些挂不住，恰好同住的缪汀兰过来，见她无精打采，便笑问：“妹妹这是怎么了？”“也没什么，今日到璎容殿请安，回来觉得乏了。”缪汀兰笑道：“可是贵妃轻慢了妹妹？”百里殇道：“轻慢倒是不敢当，就是说了几句话，娘娘觉得乏了，我便回来了。”“妹妹不必多心，贵妃娘娘一向这样，因为她入宫前就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难免恃才傲物；自入宫以来，又一直得皇上盛宠不衰，再加上素有不足之症，娇弱不胜，所以如此。众人都是知道的，也不理会。”百里殇道：“盛宠？我来这里之前，也听说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如今进来看了，倒也不觉得。她既然得宠，为何这大半个月来，皇上只翻了她三次牌子？”缪汀兰笑道：“妹妹不知道，这半个月三次已经是了不得的荣宠了。皇上勤于政务，一向懒于后宫，除了晦望朔三日依例在皇后宫里歇宿，别的时候，十日里倒是有九日独自宿在瑄肃殿。”
　　银月历来是禅让制，因而皇帝在后宫如何，有无子息，臣子百姓也不会十分关注。
　　百里殇咋舌道：“所谓盛宠也不过半个月三次，那别的不得宠的，岂不是好几个月才能一睹天颜？”“正是呢。”“怪不得蔡婕妤只是同皇上说了几句话就会被张氏谦慈充容毒打。”缪汀兰听得这么个拗口的谥号，又被百里殇叫得怪腔怪调，忍不住抿嘴一笑。百里殇暗想，怪不得这后宫中的女子常常生事，原来是皇帝少来，她们的心思用不到皇帝身上去。
　　如此这般与缪女官闲谈一番，知道贵妃向来如此，并无针对之意，又兼着闲谈分散了注意力，百里殇觉得胸中抑郁去了大半。与缪女官一同用毕午饭，百里殇略歇了歇，下午同钟盟比试轻功，在地上放些瓷器当作梅花桩子踩着玩。
　　又过了一日，德妃派人来请。自打那一日不小心听了她和万俟灏的壁脚，百里殇就对她有些好奇，寿宴上远远瞥见，看得不真切，只记得十分白皙。今日入得瑞庄殿，只见殿中种了许多梨树并海棠，进入正殿，便闻见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德妃万俟淅笑着迎了出来。见礼已毕，百里殇一面随她进去，一面打量着。只见德妃肌肤微丰，白皙盈润，大大的眼睛，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配上轻柔的嗓音，一看便让人觉得十分温柔。二人坐下了，和贤妃请她进来的套路差不多，德妃先上上下下把她夸了一番，先是赞她生得漂亮，又是夸她有才华，末了连她鬓边一朵珠花都称道了一番。百里殇被夸得头皮发麻，赶紧也把德妃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德妃终于切入了正题：“听说昨儿百里大人去拜访贵妃娘娘了？”百里殇道：“是啊，近几日贤妃娘娘向微臣讨教诗词，试着写了几首让微臣修改。其中一首《望月》尾联错了韵了，微臣才疏学浅，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好字来，听闻贵妃娘娘雅擅吟诗，就去向她请教。”万俟淅见她漫不经心的几句话便将自己同贵妃贤妃两边都撇清得干干净净，知道她玲珑心思，满心里想好的话倒是不好贸然说出口。
　　她喝了口茶，缓缓道：“贵妃娘娘性子疏懒，不怎么搭理人的。况且这是贤妃娘娘的作品，倒是不好请她改的。依本宫看，大人可以直接和贤妃一起讨论，自己的诗，到底还是自己改比较有体会。”百里殇欠身道：“多谢德妃娘娘指点，微臣受教了。昨日在贵妃娘娘处叨扰了半刻，娘娘就觉得乏了，微臣也不敢多去打扰。”德妃笑道：“就是这句话了，贵妃娘娘太过金贵，别说我们，就连皇后娘娘，等闲也不敢多劳她的。”百里殇喝了口茶，笑道：“微臣听说贤妃娘娘一向擅长乐器，于诗词上不大兜搭的，近几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学起作诗来了。莫非是受了哪位娘娘的提点，想在这方面有所进益？”万俟淅正欲拈起糕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谁知道呢。”百里殇继续道：“这可就奇了，微臣听说贤妃娘娘向来也不怎么搭理人的，在后宫的人缘也有限，怎么忽的会跟人走得近呢？”万俟淅依然笑着，却岔开了话题：“百里大人尝尝这雪片糕，是小厨房新做的，又软又香。”百里殇笑着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多谢娘娘。”
　　百里殇吃了糕，笑道：“帝姬寿辰那一日，微臣见娘娘誊写众人诗稿，娘娘那一手字真是铁画银钩，十分出色。不愧是出身万俟世家的大家闺秀，实在令人佩服。”万俟淅自谦道：“本宫那手字虽勉强看得，却还及不上本宫的堂弟万俟侍郎三分。本宫不过是万俟氏旁支的女儿，虽也算是幼承庭训，严格教养长大，只是所受的教导怎及得上嫡系。”“微臣也曾远远见过万俟侍郎几面，侍郎年纪轻轻，气质风神却是卓然。”万俟淅含笑点头：“是啊，本宫这位堂弟是整个家族的骄傲。”百里殇装作漫不经心，将话题往万俟灏身上引，可万俟淅却不欲多言，百里殇也不好显得过于刻意，二人又聊了几句，百里殇便告辞了。
　　百里殇出了瑞庄殿，对着跟在身旁的溟儿一声冷笑：“我就想贤妃闲来无事怎么巴巴的向我请教起诗词来，如今一看，十有八九是她捣的鬼。”“姑娘怎么知道？”“你瞧她，虽然旁敲侧击含而不露，不过看她话里的意思，就是叫我少去贵妃那里，多去贤妃那。她不是皇后一党么，怎么突然在乎起我亲近谁了？而且谈及贤妃为什么突然学诗，我看她略僵了僵。”“奴婢觉得小姐可能多心了，一个动作能说明什么呢？”“我倒是巴不得是我多心，最好她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是看她这副温柔安分的样子，谁知道她背地里也会开了密道联络外戚呢，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才好。”
　　这厢百里殇在议论着德妃，德妃那边却也议论着百里殇。她走了以后，德妃的掌事宫女棠梨道：“娘娘，这百里大人看起来不好对付啊。”万俟淅叹了口气：“是啊，我已经很小心了，字斟句酌旁敲侧击，可是她好像已经有些察觉了，反倒拿话来试探我。”棠梨道：“好在娘娘也没露出什么。”万俟淅仍然忧心忡忡：“她猝不及防反问我，我倒是愣了一下，也不知她有没有看出端倪。”“娘娘放心，只是愣了一下怎么看得出来呢。不过现在可如何是好呢？万俟大人的任务只怕是完成不了了，要不奴婢传信给添寿公公，叫他问问大人？”万俟淅连忙阻止她：“不可，张充容薨逝以后，皇上对在后宫轮值的御林军大换血，连守夜的内侍都大规模调动了。上次折损的旧人还没补上，反倒又去了几个，如今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而且他也说了，只等他联系我们，我们尽量不要联系他。”“那如今该怎么办呢？”万俟淅沉吟良久，方道：“灏的意思，就是借着百里殇新入后宫，打破空桐鸢和缙云筝之间的势力平衡，让她们互斗。如今看来，百里殇这颗棋子没那么好摆布，那就换别的。只要她们两个不和便算是完成任务了。”棠梨道：“娘娘英明。”
　　百里殇原想着回煜祺殿，谁知路上碰到一个宫女叫住了她：“百里大人叫奴婢好找，我们陈贵仪请您过去给她讲书呢。”百里殇笑道：“怪不得昨晚的灯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原来是应在今日了，本官好大面子，才从德妃宫里出来，又遇到陈贵仪来请。”那宫女笑道：“可不是，我们陈贵仪很少请女官的。也是因为百里大人您声名远扬，才慕名来请。”百里殇客气了几句，随着宫女到了璃矜殿。
　　贵仪是后宫除了皇后和四妃之外最高的品阶，这位陈贵仪并非贵族出身，只有一个兄长在朝中，正是兵部尚书陈睿丘。有趣的是，陈氏入宫不到两年，就晋升到了贵仪的位子，在她成为贵仪之后，她兄弟才入仕，并且在五年之内就当上了兵部尚书。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睿丘在党争纷乱的朝中，是四边不靠的一股清流。前朝后宫对于这对兄妹晋升得如此迅速，也啧啧称奇。这位陈贵仪芳名梓烟，虽然身份尊贵，却一向安分，不怎么生事的。
　　待到进入璃矜殿，只见一位宫装丽人迎了出来，含笑问好，想来就是陈贵仪了。和方才德妃那里的步骤一样，先行礼，再请坐，再说几句客套话，百里殇才有空打量陈贵仪，只见她鹅蛋脸，新月眉，面容倒也平常，就是一双碧色的妙目，秋水盈盈，十分出挑，将她整张脸都衬得清丽灵动，令人一见忘俗。
　　陈贵仪向她笑道：“本宫近日在读傅先生的《简政论》，第四章有几句话不太明白，还希望百里大人给本宫讲一讲。”说完便命人取来书本，指着其中几句话。百里殇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两句写着：“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也。今观诸人，或嘈嘈以趋利，或默默以避祸，皆求一己名利安稳。”百里殇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对于这几句话，陈贵仪有什么不解呢？”陈贵仪笑道：“本宫处在深宫之中，对前朝政治不太明白，所以想请教，若是不在其位，何以不知其难？若是不知其难，有了什么误会龃龉，又当如何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大人认为，那些嘈嘈趋利的和默默避祸的，谁更不可取呢？
　　百里殇微笑道：“娘娘，古语有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有时候囫囵吞枣更有助益，又何必咬文嚼字呢？更何况《简政论》关乎政治，不利于修身养性，不宜后妃阅读。政论一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微臣的理解不一定合情合理，合乎娘娘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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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浮夸风的一大表现：见人先说客套话，然后才进入正题。后宫盛行浮夸风，非常不可取，以后会整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