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7、醉扶归香篆销金炉

　　夏日天亮得早，微生醴在这熹微的晨光中眯起眼，一想起昨夜百里殇答应陪他参加宫宴，只觉得浑身畅快，只是酒后头晕，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唔……”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哼一声打算起床，怀里却有软玉温香微微一动。他僵在原地，昨夜残留的记忆片段闪现：甜腻醉人的芬芳中有佳人迤逦而来。是谁浅笑轻喃。夜明珠的微光中谁的肌肤如玉。是谁一声声唤着“阿醴”……他的心狂跳起来：整个微生府只有百里殇一个人唤他“阿醴”，也只有她进入他的房间不会被下人拦下。她平日矜持守礼，虽受他礼遇却从不逾矩，不曾想昨夜她竟然如此热情主动……念及此，他勾起唇角，眼神温柔。
　　怀中的人儿动了动，他忍不住低头去看她，低沉微哑的嗓音柔软：“小殇，昨晚我们……”她颤抖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微生醴的瞳孔一收，皱眉道：“是你？”随即将她冷冷推开，起身整衣，“抱歉，昨晚喝醉了。”接着走到外间，贴身侍女已经侍立在旁，见他醒了，忙给他打水、取青盐和胰子。
　　微生醴草草收拾了，指着里间问道：“你大约是疯了，怎么把她放进来了？”微生醴平素随和，对待下人恩多威少，很少说这样的重话，小丫鬟连忙跪下了：“王爷，您别生气，原是奴婢的不是。只是昨晚周姑娘轻手轻脚过来，对奴婢说有要紧的东西交给爷，奴婢说爷已经睡下，姑娘说不妨事，让她把东西放下就行，还说东西贵重，一定要亲手交，不让奴婢碰。”微生醴啐道：“糊涂东西，那你不见她出来，怎么不进来找？”那丫鬟红着脸道：“奴婢进来了，在外间听到……声音，以为是爷留下了姑娘，就、就退下了。”绮绣阁的秀客多半对微生醴心存爱慕，隔三差五就有人自荐枕席，他品择容貌性情，有时也会留下几个过夜，事后虽然并不给下名分，却也是独门另置，不会再转赠旁人了。侍女见得多了，没有带走周宜嗔也是情有可原。微生醴揉了揉眉心，内心如坠冰窖。自从对百里殇一见钟情，为求美人一顾，他拒绝了王孙公子同游章台的邀请，拒绝了自荐枕席的秀客，守身如玉，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一心一意等待佳人。她一直态度不明，如今好容易略亲近些，却发生了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正心烦意乱间，周宜嗔披了衣服走了出来，娇声唤他：“王爷……”他回过头，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眼中还带着娇羞和期待，不由心生厌弃，又是后悔又是愤怒，冷然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要我负责？”接触到他的眼神，她觉得浑身一冷，忽然意识到他除了是永远温柔随和的风雅王爷，还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微生族长。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退缩，然而自己入府七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咫尺，她怎甘心就此止步？如今事情成功了一大半，只要她再努力一下，就很有希望成为王爷名正言顺的女人。念及此，她咬咬牙：“是的！王爷忘了昨夜与奴家的百般恩爱了么？四日后便是奴家的嫁期，奴家如今已非白璧，王爷您难不成还要将奴家送与他人么？”微生醴怒极反笑：“你放心，荆慕青纳的是妾，漂亮就行，是不是处子不要紧。本王自会向他说明，若他介意，本王秀客三千，为他另择佳人便是！你安心准备嫁仪，我待会命人送药来。”语毕拂袖而去，刚走出门就差点与人撞个正着，他停下来扶住，却见是百里殇，身后跟着泗儿。
　　百里殇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了一盘点心，一个小盅，见他出来，讪讪道：“抱歉抱歉，你请继续，权当我没听到。”说完转身想溜。微生醴一把拉住她：“这么早过来找我，是什么事？”百里殇朝自己手上努努嘴：“喏，你昨晚喝醉了，我估摸着你现在可能会难受，命小厨房熬了醒酒汤，给你送来。又怕你空腹喝了不舒服，就带了一盘点心。”微生醴心中一暖，正欲开口，却见周宜嗔走过来，笑着接过百里殇手中的托盘：“多谢百里姑娘有心，服侍王爷是奴家的事，还是奴家来伺候王爷喝吧。”百里看着她略带挑衅的笑容，衣衫凌乱，长发披散，领口微敞露出暧昧的红痕，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微生醴，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暗自感叹难为了周宜嗔的脸皮。微生醴见她笑吟吟的不说话，心中焦急，忙解释道：“小殇，昨晚我喝醉了，她假扮成你的样子进来，我……”“王爷！”周宜嗔打断他，露出女儿家忸怩之态，“王爷，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奴家何曾假扮作别人，您昨晚召奴家陪寝，难道不是和奴家……两情相悦么？”微生醴挑眉：“召寝？你自己寡廉鲜耻，还有脸说是我召你？你梳着百里姑娘常梳的发型，模仿她的语气叫我‘阿醴’，你真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么？”“王爷记得这样清楚，可见昨夜尚很清醒，怎的今日就推说喝醉了不认账了呢？奴家怎样打扮是女儿家的事，至于叫您‘阿醴’，是奴家情不自禁，僭越了。”微生醴素来涵养好，没想到今日一个上午竟然把十年份的脏话重话都说了，一时词穷，白皙俊美的脸上眉心紧锁，脸都气红了。
　　百里殇牵着微生醴的衣袖把他拉进屋扶他坐好，拍拍他的背：“阿醴你坐下消消气。”接着朝周宜嗔使眼色：“周姑娘还不快过来伺候王爷喝汤？”然后拍拍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侍女：“麻烦你告诉酩小姐，让她不必等我和王爷，自己先用早饭。”侍女应了出去了，百里殇又道：“泗儿你也去，顺道去小姐房里收拾收拾，看看香炉里的香烧得透不透。”泗儿愣了一下，随即应了去了。论理微生酩的房间不该泗儿收拾，微生醴虽然觉得奇怪，但他此刻心烦意乱，也无暇顾及。周宜嗔愣在那里，若是她应了，岂不是随百里殇使唤，；若是不应，刚才说好的伺候王爷就不作数了。正犹豫间又听她笑道：“周姑娘若是一直这样木愣愣的，王爷可要恼了。”“我不要她伺候！”微生醴冷声道。百里殇安抚他：“阿醴乖，这可是我亲自送过来的哦，喝了就不难受了。”微生醴不再说话，周宜嗔走过来，将托盘送到他面前，微生醴看一眼百里殇，拈起一块点心吃了，低头就着小盅喝了几口汤，眉心舒展开来。
　　周宜嗔此刻站在百里殇身边，用一种又是得意又是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百里殇上下打量她，笑道：“哟，周姑娘，你身上好香！”周宜嗔平时一直做小伏低，待人客气和悦，即使是对百里殇，至少面上还是过得去的。今日终于得偿夙愿，就算微生醴冷言冷语，但自以为至少能让百里殇吃味，有了和她正面对抗的筹码，也就不再假惺惺和颜悦色，她冷笑一声道：“我身上再香，也及不上百里姑娘你狐媚天成。”
　　百里殇也不恼，接着笑道：“敢问周姑娘一句，你常年住在绮绣阁，轻易不出门去，是从哪里弄来这样好的暖情香？”“你……你休要胡说！这分明是普通的熏香，我哪有什么暖情香？”周宜嗔退后一步，怒斥道。微生醴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且惊且怒。“周姑娘，你昨晚穿的衣服，到今天香味还不散，想必熏了好久吧？这么好的香，香味甜腻，不像普通的暖情香气味刺鼻，熏这么多你倒也舍得。”“百里殇，说话要证据，你空口白舌，凭什么诬陷我用了暖情香？”周宜嗔脸色微白，却仍努力保持平静。百里殇笑道：“你看你这样慌张，都忘记自称‘奴家’了。证据？你的房间里大约还有，只怕你不敢让人去搜。”周宜嗔马上叫道：“不行！女儿家的房间，岂能随你说搜就搜？若是没有，你岂不是污了我的清誉？”百里殇叹了口气：“周姑娘说得有理呀，是我考虑不周，可是我已经叫人搜了，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周宜嗔一惊，随即叱道：“你休要唬人，你自到王爷房间，除了叫丫鬟去伺候小姐吃饭、收拾房间，你几时……”话音未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住了。
　　这时泗儿敲门进来：“王爷，小姐，周姑娘房里的香炉里果然有未燃尽的香料，奴婢虽然不懂香，但闻着甜腻腻的，就是周姑娘身上的味道。”周宜嗔晃了晃，死死瞪着泗儿：“是你帮着你主子陷害我，胡乱拿了什么香往我炉子里放！”泗儿笑道：“奴婢走到绮绣阁，麻烦周姑娘房里的姐姐去请了绮绣阁的姑娘们集中，说我们小姐有好东西给各位姑娘瞧，等她们来了奴婢才把门拆开。端木姑娘懂得调香，她一闻一看便知道这是什么香，遣了奴婢来回。姑娘若不信，可以请端木姑娘来问呀。”百里见泗儿做事滴水不漏，先请来一众旁观者，再拿赃，顺道鉴定，还挑起秀客们对周宜嗔的鄙视和怒气，一举多得，十分满意。
　　周宜嗔暗自后悔，暖情香是她根据古籍，用几种香料精心调配的，担心剂量不够，昨晚烧了很多来熏衣服，本以为微生醴见生米煮成熟饭，定会顺水推舟，就算不纳她为妾，也不会让她嫁人，不会发现她的小技俩，再加上当时已是深夜，香灰不好处理，所以她打算等回房再收拾。谁知微生醴这么生气，又被百里殇发现，还被泗儿挑明，这下再也无计可施。
　　微生醴命人请了端木锦兰过来，她一过来，先向微生醴和百里殇问了安，接着用充满鄙夷的眼神斜睨了周宜嗔一眼，取出香灰、配方和她重新调配的暖情香，向众人简单介绍了一下，比对了微生醴房间里的残香，便退了出去。百里殇倚在器物架上，抱臂看着。
　　微生醴对着周宜嗔冷笑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王爷，奴家就算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也是出于奴家对您的仰慕啊。求求您，别把奴家送给别人，留下奴家吧，奴家愿意做您的侍妾，哪怕只是房里人，是通房大丫头也没关系啊。”周宜嗔无计可施，跪在微生醴脚边哭道。微生醴冷声道：“真正仰慕一个人，是甘愿在她身边守护和等待，在她作出决定之前绝不僭越，你这种自私龌龊的心思不配叫仰慕！你愿意做本王的房里人，可是本王不愿意收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留在本王身边？你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表面奉陆芷为尊，实际却百般挑唆生事，打着她的幌子欺凌镇压那些出身、才貌不如你的人。”周宜嗔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微生醴继续道：“本王可以容忍你丑陋的爱慕，可以容忍你在绮绣阁胡作非为，可是本王不能容忍的是，你打扮成她的样子，学着她呼唤我的方式来诱惑我。周宜嗔，你侮辱了她，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自己。”周宜嗔擦干眼泪，凄然一笑：“王爷对百里姑娘可真是视若珍宝啊，只可惜这一回流水有意，落花反倒无情呀。”百里殇听到这一句，尴尬地把头转开。微生醴淡然道：“本王爱慕百里姑娘，是本王自己的事。无论她是欣然接受还是再□□却，本王的心一直不变。纵使落英缤纷非我所有，流水定将奔赴千里死生相随。”
　　周宜嗔颓然坐在地上，微生醴偏过头，不看她，也不看百里殇，垂下睫毛，薄唇轻抿。百里殇咳嗽一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寂静：“我们去吃饭吧。”微生醴柔声道：“饿了？想吃什么？”“都可以啦，走吧。”走到门口，微生醴回头道：“周姑娘也回去用早饭吧，你这几日就别多走动了，在绮绣阁安心待嫁。”说完也不看她，吩咐侍女：“弄月，送周姑娘回去，嘱咐绮绣阁的姑娘们不要多话多事。待会好生伺候姑娘喝药，要你亲自伺候着，再让修林请荆公子过来一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