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一点琴心百啭歌喉

　　待众人阅毕，陈逸然向微生醴道：“微生王爷，百里姑娘这幅画实在是十分韵致，值得细细赏玩。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准了在下把它带回去收藏？”“不行不行，陈公子，百里姑娘画的是我，我还要把这幅画裱起来放在卧室日夜欣赏呢，实在抱歉，不能给你。”百里殇本来已经回到座位上进攻自己心爱的竹荪老鸭汤，此言一出她一下子被呛到了，偷偷望一眼秀客的席位，不出所料，九成的秀客跟乌眼鸡似的瞪着她，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汤盅后面缩了缩，果然，只要有微生醴在的地方就有一缸好醋。陈逸然笑道：“王爷对百里姑娘很上心呢。”微生醴一笑，深深地看了百里殇一眼，正欲开口，一位秀客站起来：“在下蒋娆，跟百里姑娘比棋艺。”百里殇大松了一口气，多亏这位姑娘啊，站出来得真及时，不然天知道微生醴又要说出什么深情款款的话了。她心情大好，再看这位蒋娆姑娘一副年轻气盛志在必得的样子，又想自己已经赢了两局了也该给秀客们一点面子，最重要的是竹荪老鸭汤实在美味，就很愉快地挥挥手：“我不应战，算蒋姑娘赢了。”
　　那蒋娆先是一愣，接着眉头一挑，扬声道：“百里姑娘不通棋艺便罢了，懂得见好就收是好的，不过我赢了就是赢了，什么叫‘算’我赢了呢？姑娘若是有战胜我的能力，想必也不会不战而降了吧？”这厢陆芷她们见蒋娆扳回一局，只觉得心中大快。百里殇心中叹息，这姑娘，给她面子不要，不懂得见好就收，非要自寻难堪。她慢慢喝完最后两口汤，正欲开口，只听得微生醴道：“蒋姑娘，邀妍会本是切磋，你既然胜了，又何苦这样不依不饶？”蒋娆傲然道：“王爷，百里姑娘不敢应战，奴家这样胜之不武，实在没趣。可惜啊，奴家还是很想和百里姑娘好好切磋的。”她说得畅快了，自以为出了簪花宴开始到现在的恶气，正打算归座，百里殇站起来：“本来我想下棋要的时间比较长，又不得围观，恐怕诸位公子、美人觉得无趣，不过现在看来，同蒋姑娘这样心浮气躁的人下棋，恐怕花不了多长时间。既然姑娘执意要比，在下少不得奉陪了。”微生醴转身吩咐小厮：“把那面磁石的悬挂棋盘拿出来，让诸位一同观战。”蒋娆原本断定百里殇不会下棋才不应战，所以才出言羞辱，一再相邀，现在见她应战了，不免一惊，此时进退两难，只好迎战，暗自祈祷她真的棋艺不精只是为了面子强行同她比试。百里殇道：“蒋姑娘，我们不妨速战速决，一局定胜负如何？”“一局就一局，反正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一盏茶的功夫，百里殇落下一枚黑子，笑道：“你输了。”蒋娆一愣：“我看错了！不行不行，这局不算，重新来一局。”众人见她赖账，纷纷喝起倒彩来。百里殇笑道：“行啊，那就再来一局，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没过多久，百里殇笑道：“蒋姑娘，这一局，你又输了。”那蒋娆还想赖账，无奈棋局公开，众人有目共睹，只好紫涨了脸，怏怏回到了座位。百里殇暗笑，想当年自己和那人可是靠下棋决定今天谁洗碗，棋艺怎么能不精呢？
　　周宜嗔见状，叹了口气：“唉，都怪蒋娆不懂见好就收，现在反而下不了台。现在可怎么办呢？”陆芷叹道：“我是上个月的簪花状元，本不想再参加，可是总不能叫她得意了去，我少不得亲自出马了。”语毕，她站起来，收敛了面上怒色，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微笑：“九泽陆芷，向百里姑娘请教琵琶。”
　　她一站起来，周围便是一片惊叹声。微生醴容貌俊美，身份尊贵，又随和大方，慕名投奔到他门下的秀客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各个领域的佼佼者，陆芷能够成为秀客默认的领袖，自然有她的出众之处。她出生九泽，是四小家族之一钟离氏的姻亲，家境优渥，纯粹是出于对微生醴的仰慕才成为他的秀客的。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但知书达理，而且精通琵琶，美名远扬，玉樽的豪宅大院凡有喜事，都以能请到陆芷姑娘弹奏琵琶为幸事。陆芷自己也自矜身份，除非是微生醴的请求，轻易不肯拨弦。此外，陆芷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在此次邀妍会中排到二十三。
　　百里殇淡然道：“陆芷姑娘精通琵琶，百里殇却只是略通，不敢应战。”此话不假，那人多才多艺，因而她乐器学得驳杂，好几样都通一些，精的却只有三四种。众人哪里肯错过二美同台，都一个劲劝百里殇参赛。陆芷轻声一笑：“既然百里姑娘不擅长，我可以和你用同样的琵琶，而且比赛规则由你来定，如何？”百里殇见状，不好苦辞：“既如此，多承陆姑娘相让。那便由我起音，姑娘相和。”“就依你。”
　　不多时两把普通的琵琶送上来，二人相对而坐，百里殇心中早有了主意，起手便是一个高亢华丽的高音。席间不通音律的人早已叫好，陆芷却是一哂，心中暗道：调起这么高，只怕很快就会断弦。此时只顾花架子好看，到后面有得丢脸。可是说好了相和，她便也只好拨了个高音。百里殇一声高音之后又是数个高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纤手如蝶翻飞，技法纯熟娴雅，煞是好看。陆芷不敢拨得太高，只稳稳地应和着。百里殇却忽然又转了调，低柔微哑的低音响起，如同燕子呢喃。这一声转音转得极险，只怕琴弦吃不住。陆芷没有相随，唇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在心中默默倒数三声，凭她的经验，三声之内必有弦断。谁知她连着数了十声，百里殇还是忽缓忽急地弹着。琵琶声忽高忽低，不绝如缕，相形之下，她四平八稳的曲风不但显得索然无味，而且显然没有做到应和百里殇的曲调。陆芷的鼻尖沁出一层薄汗，她循序渐进，小心翼翼地逐渐加高音调——就让你们听听，什么是真正的穿云裂石之音！
　　百里殇额上也沁出汗珠，她琵琶学得不精，只会一些欺骗外行的花架子，所以干脆不管不顾将华丽的技法展示出来，这样急躁的弹法，琴弦还没有断，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在弦上灌注了真力。反正规则由她定，她可没规定不准用武功襄助啊。
　　陆芷的高音渐渐上去了，百里殇却又转为低音，音色不似原先清亮，如泣如诉，哀哀欲绝，举座皆为之动容。陆芷心思浮动，便调音相和，百里微微扬起嘴角。此时周宜嗔突然出列，向众人盈盈一礼：“二位佳人琴音相和，宜嗔心中仰慕，愿献歌一首为大家助兴。” 语毕立刻展开歌喉，声音清亮甜润，中和了琴音之悲，显得柔婉动听，众人纷纷叫好。
　　周宜嗔出场得及时，歌声恰恰帮陆芷掩饰了她的弦断之声。陆芷松了口气，暗暗感激，百里殇却不禁有些愠怒。比起咄咄逼人的陆芷，周宜嗔心思细腻、懂得掩饰和忍让，更加难以对付。百里殇自幼承那人教导，凡事都求一个恣情快意，素来如闲云野鹤，执着起来却也是不赢不休。百里殇加快节奏，连拨几个高音，陆芷此时已经疲于应付，早失了原先随机应变的机敏，只是机械地随着她的旋律，又是“铮”、“铮”两声弦断，周宜嗔只得拔高了嗓音。曲子渐入佳境，相和之人却渐入绝境，那摇摇欲坠的高音终于破裂，歌声戛然而止，琴弦尽断，陆芷的指尖已有隐隐的血迹，周宜嗔更是咳出血来。百里殇止了音，关切道：“二位姐姐没事吧？簪花宴原是切磋，点到为止，你们何苦这样勉强呢？”陆芷勉强维持着镇定，恨恨地盯着百里殇，一言不发，头上那支碧玉簪子上的坠子无风自动。周宜嗔拭净了嘴角血迹，还了礼：“百里姑娘技高一筹，我和陆芷姐姐甘拜下风。”陆芷浑身一震，却被周宜嗔按住了肩膀，扶着她归座了。
　　众秀客见陆芷铩羽而归，哪里还敢再比，若是输给百里殇，自己没趣，万一侥幸赢了，只怕陆芷会不依不饶。百里殇松了口气，手一松，才发觉贯注真力太多，浑身发软。见四座寂静，无人再来挑战，宾客也已经酒酣耳热，微生醴了然一笑，便道：“百里姑娘蕙质兰心、多才多艺，令人敬服。今日的簪花宴就至此吧，依据众位公子的品评，魁首非百里姑娘莫属了，瞿姑娘次之，其下是陆姑娘。”小厮捧上赏赐，瞿清没有想到能获此殊荣，倒是意外之喜，陆芷却神色不豫，她怎甘心屈居人下，对她来说，这个名次是莫大的羞辱。百里殇却有些尴尬，她刚才一心求胜，却是忘了得了魁首还有这么一个令人羞涩的奖励。眼见着微生醴亲手铰下一枝开得正好的石榴花，笑盈盈地向她走来，周围叫好起哄声一片，一向潇洒的她也不禁晕染双颊，低下了头。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悠悠笼罩下来，他清瘦秀致的锁骨映入视线，她有些慌张地错开眼，目光转到他玉一般的下颏，骨肉均停的手腕，最后仓皇在他肩头一缕银发上落下。他轻轻一笑，带一点酒香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她微微一颤，他却已略略退开，端详了一下，又抬手调整了一下花的位置，才笑道：“我原觉得这石榴花如火如荼，足够艳丽，谁知今日相形之下也黯然失色了。”百里殇低着头，弄着袖子上的流苏不说话。
　　“王爷！”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此刻暧昧，微生醴有些不悦地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一向闹腾的荆慕青。他笑嘻嘻地道：“王爷莫要光顾着看美人，老弟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要你成全才是。”“哦？请说。”“王爷你知道的，老弟我一向喜欢游山玩水不喜欢待在家里被拘着，可是我那老母亲非要给我娶亲，说是让我收心。我哪里肯，再三劝阻，她才松口说不娶妻可以，至少得有个房里人。我瞧着王爷这里的美人不仅长得漂亮，还多才多艺，有心讨一个来做妾，不知王爷肯不肯割爱呀？”微生醴笑道：“你喜欢哪个尽管说，只要佳人愿意，我自然是没得说。”那荆慕青笑嘻嘻地道：“在下对周宜嗔周姑娘一见钟情，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呀？”
　　荆慕青此言既出，众人都有些惊讶。原先见他多次为百里殇喝彩，本以为他对百里殇有意，及至他说了要娶妾，知道就算不是百里殇，也会是在场的容貌出众或者在簪花宴上大放光彩的，谁知道他看中的竟然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周宜嗔。众人再将目光放在周宜嗔身上，见她容貌虽不算十分出众，却亦有动人之处，一双水灵灵的鹿眼，薄薄的唇，也算得上精致耐看。见众人都盯着她看，周宜嗔含羞低下头去。微生醴向着荆慕青笑道：“阿青好眼光，周姑娘美丽聪慧，能歌善舞，阿青你又是荆家嫡出的公子，年轻有为，倒是一对儿。”又转向周宜嗔：“不知周姑娘意下如何？姑娘无枝可依，若是对荆公子有意，微生王府就算作你的娘家，本王亲自为你打点嫁妆，送你出嫁，如何？”周宜嗔低着头，思绪百转千回。
　　王爷亲自赐婚，从王府发嫁，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面子，这样就算是做侧室，莫说将来的正室夫人，就连荆府家长都不会为难自己。荆慕青虽然喜好冶游不务正业，好歹也算是名门公子，又年轻英俊，若是蒋娆一类浮浅之人，只怕是喜不自胜。可是自己……原是存了那样的心思的。王爷侧帽风流，章台乐坊常见他的身影，不时也有秀客自荐枕席，却始终不曾见他婚娶，房中连一个姬妾也无。多少女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身边人，他却始终空置着正妃之位，等待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面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一面是繁华锦绣的归宿。只是……真的甘心么？
　　周宜嗔抬起头：“多谢荆公子抬爱，多谢王爷成全，奴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