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40、泊舟江上人不如故

　　悠悠江上，一叶扁舟正缓缓行驶着，一个一袭短打的女子撑着篙，另一个一袭素衣的女子跪坐在船头，以手支颐，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撑篙的女子身形纤秀，体态虽然弱不胜衣，下盘却极稳，在这水波之上依旧稳如泰山，若不是熟谙水性，便定是有功夫的。坐在船头的女子眉尖若蹙，眉心一点水滴形的青记。二人容貌虽然不同，却各自姝丽，且颇为神似。
　　筱天偏过头，向百里殇道：“倒是没想到你兄长在碧落山布下了一个连你也解不开的阵法，不过你也不必过于介怀，好歹我们在桃源有所收获，也算是不枉此行了。”百里殇道：“那人总喜欢钻研精深微妙的东西，而我虽然兴趣广泛，却都是半吊子，解不开他留下的阵法也不奇怪，我倒不是执著于此，我费神的是桃源的事。我有满腔的疑惑，可是尚未一一问清楚，慕容义就将我送走了。虽然我方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几个疑问，可还有一些是我无法理解的。”
　　筱天问道：“你知道了什么？”百里殇道：“慕容氏有意让自己的后人成为银月之主，并且通过占卜得知天子托生于慕容恭和慕容俭腹中。慕容俭初次有孕，众人便寄予厚望，谁知青盟郢有先天弱症，早早殇了。紧随其后出生的绿烬橦，健康且命格不凡，被选中培养成江山之主。而你和我出生的使命，则是辅佐他走好这一条帝王之路。你在明，我在暗，你在宫廷，我在朝堂，为他扫平五大氏族，开启君主专政的篇章。”筱天道：“这些在今日之前就不是秘密了。”百里殇道：“但是从中可以看出，慕容氏的占卜虽然神乎其神，却不是万能的。比如他们虽然能知道帝王乃慕容俭所出，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孩子，否则一开始就该知道青盟郢注定早殇。”筱天点头道：“有道理，只是不知道慕容氏占卜的‘界限’在哪里，换言之，他们的占卜到底精准到什么程度。”
　　百里殇又道：“虽然，慕容夫妇竭力让我相信将我送给百里殢抚养乃他们计划之中，为的就是让我在朝堂上为绿烬橦效力，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事实并非如此。极有可能，我出生之后，他们发现我患有与青盟郢相似的弱症，便视我为弃子，不愿费心教养，便设计将我送给百里殢。而在我长大之后，他们发现我的才能或者说作用比他们想象得更好，才决意笼络我为他们所用。”
　　筱天蹙着眉，轻轻吸了口气，问道：“证据呢？”百里殇察觉了她的不悦，筱天对慕容夫妇充满孺慕之情，想必是自己近乎刻薄的话语让她觉得不舒服了，她歉意地一笑，解释道：“首先，面对暌违已久的孩子，慕容义、慕容恭的打量充满审视的意味，而慕容俭的态度又过分亲热，实在不像将孩子弃于一水之隔二十载不闻不问的亲长该有的反应。其次，我出生的时候绿烬橦早已长大成人，步入朝堂，慕容氏着手培养王佐之才，显然不是未雨绸缪，而是要解燃眉之急——否则他们该在绿烬橦出生后不久就开始教养子嗣了。他们迫切需要的显然是能够在明处给予他助益的孩子，比如说，一个为他打理后宫、遏制五大氏族在宫中势力、必要时还能远嫁和亲的帝姬。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起耐心布局，将次女送走作为暗棋，‘没时间救治和养育有弱症的次女，倒不如弃了重新生一个健康的女孩培养成明棋’这样的解释更为合理。最后，在我质问他们是否将你我作为棋子的时候，慕容俭依旧想怀柔安抚，而慕容恭却坦然承认了。慕容恭很清楚，笼络一个与他们并不亲近的女儿，怎么做都太过刻意，倒不如据实告知，免得旁生枝节，横竖他们笃定我不会任由旁人倾覆了绿烬橦的天下。”
　　天色渐晚，微凉的秋风中，一只翠鸟落在船头，歪着头打量着船上的人。筱天扶着篙，问道：“如今，你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世，被皇帝逼婚的事情也迎刃而解，接下来有何打算？”百里殇向那只翠鸟伸出手，口中答道：“皇上只许了我一月之期，算算归程，也不剩多少日子了，我自然要尽快赶回帝都。茜芙羽翼渐丰，隔河而治的局面迟早被打破，大战在即，朝中却鲜有将才，皇上甚至有了御驾亲征的打算，我自然要为他守好后方，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谈及此，她又问道，“是了，关于空桐鸾称帝一事，傅雪殊有没有表态？”筱天笑了笑：“他纵然有自己的想法，也绝不会在我面前侃侃而谈。不过我始终将手中的钱财和势力都握得很紧，他想给空桐鸾什么支持，也不是容易的事。”百里殇望着她，神色复杂：“我原以为，你和他……”她终是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筱天却接道：“你以为我们会日久生情吗？”她不以为忤地浅浅一笑，“雪殊确是个好男子，谦谦君子，亭亭玉人，可是，在这过去的三百多个日夜，我从未有任何一个瞬间忘记过我的良人。有一句诗写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旧年读它的时候，我总觉得太酸，如今却……”她哽咽道，“总算晓得个中滋味了。”
　　百里殇叹息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是个聪明人，怎的反而不解个中道理？”筱天没再答话，空旷寂寥的天地间，除了潺潺的江水声，唯余翠鸟振羽而飞的“簌簌”声。
　　抵达泊远镖局的次日，百里殇与筱天相约，百里殇回去助瑄晟帝平息茜芙之乱，而筱天以慕容氏的种种异常举动为突破口，继续调查。二人商议已定，百里殇便告别筱天和雪殊，复又来到了须尾礁。果然如她所料，在跟丢了百里殇之后，竹生将全部的筹码押在濯锦身上，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期待着借此找到筱天。毕竟韶嬴吩咐他保护百里殇并找到慕容筱天，两件差事不能一起搞砸。为了让筱天没有后顾之忧地与濯锦团聚，百里殇便将竹生“领”了回去。竹生虽然埋怨百里殇过河拆桥的不义之举，但对方毕竟是自家公子的心上人，他非但无可奈何，还要对于她没有丢下自家直接回京的行为感激涕零。
　　一路无话，百里殇在限期内抵达帝都，她既没有到宫里复命，也没有在竹生的软磨硬泡下随他去见他们公子为他说说好话，甚至没与为她接风的百里殢多说几句话，便径自回到自己府上蒙头酣睡。百里殇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娇养大的小姐，但百里殢照顾她的时候，也称得上如珠似宝，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头，入世之后不久，又获赠了溟儿泗儿这一对七窍玲珑的丫鬟，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一番日夜兼程，身边又没有体己人照顾，还劳心劳力与慕容氏斗智斗勇，堪称心力交瘁。一夜酣眠之后，她方有了精神，到宫里去面圣，顺便看看封妃的事情是怎么不了了之的。
　　瑄晟帝倒是没有闪烁其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在你离京的日子，右相韶姁求见朕，说风闻你有入宫为妃的打算，唯恐长姊受制于你，甘愿辞去右相之职，换一道朕不纳你为妃的承诺。朕已经允准了。”
　　百里殇原本的推测是百里殢或者慕容氏向钟离月施压，迫使她改变自己的预言或者向瑄晟帝挑明她的身份，来解决封妃一事，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眼前这个局面。她轻咬舌尖，才将一句险些冲口而出的“他疯了吧”咽回去。虽然不知道韶氏有什么阴谋诡计，反正于她有利，也好过瑄晟帝知道自己是他妹妹之后的尴尬，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琢磨着韶氏的用意。
　　只听瑄晟帝又道：“朕答应了韶姁的请求，因此先前吩咐你办的两件事，悉皆不作数了。”百里殇刚要松一口气，却听他道，“朕另有两件事要吩咐你。第一，贵妃要悉心教养朕的皇子，从此不再协理六宫之事，朕要你选一个除魏熙晗之外的女子，好生扶植，务必分去皇后的权力。”在打消了让百里殇为妃的打算之后，瑄晟帝只能退而求其次，好生教养唯一的皇子充作继承人，而与韶嫄分权的任务，也不得不交给别的妃嫔了。比起让百里殇想方设法让皇后身败名裂，让她扶植一个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妃子要轻松很多，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脑子里已经在挑选合适的人选了。
　　“第二件事，如今韶姁已经辞官，回到韶京继任族长之位。历代以来，左相统领六部，右相主宰内阁，不仅削弱了六部与内阁的自主权，还助长了朝中拉帮结派的风气，朕有意废去左右二相的职衔，以唯一的正一品丞相取而代之，革除冗官之弊，你觉得如何？”百里殇道：“臣觉得甚好，如今朝中能臣辈出，各司其职，确无设二相的必要。”瑄晟帝满意地一点头：“朕意欲任命你为我朝首位丞相。明日朝时，朕会向百官宣布这个决定并拜你为相，从此你可要日日上朝了。”
　　百里殇早先已经被瑄晟帝的多疑多虑弄得心力交瘁，从未料到自己还有加官进爵的一天，倒是个意外之喜。想必是瑄晟帝亲征在即，不得不择一可信可用之人稳住朝局，百里殇正有此意，因此并不逊谢，欣然受命。
　　次日，朝堂之上，来得早的朝臣正在议论纷纷，当初左相乞骸骨之后，就有许多人觊觎其位，谁知瑄晟帝并无再拜左相的意思，只将左相的职责分摊给百官。如今右相辞官也有一些时日了，皇上怎么说也要重新拜相，众人纷纷猜测谁能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六部的几位尚书和内阁一些意气风发的学士呼声最高，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已经上折子请求皇上拜相了。
　　不多时，瑄晟帝来了，开门见山地宣布了废除左右二相，只设立唯一丞相的旨意，并当廷拜百里殇为相。如今朝堂上新锐居多，顽固迂腐的老夫子乞骸骨的乞骸骨，调任的调任，因此轻视百里殇女子之身的呼声寥寥，坚持祖制、不愿废去左右二相的说法更少。众人喧哗一阵，便接受了旨意，复又讨论起别的国事来。出乎百里殇预料的是，接替御史大夫一职的，倒不是梅英，而是吴玉霖。不过她倒是乐见这样的结果，于公，梅英将儿女之情放在至高的位置，不堪当此重任，于私，她真的不喜欢梅英，而吴玉霖极为聪明机变，又是她的门生，她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心血交给他。
　　如今朝中要紧的奏报，无疑是与茜芙相关的战报了。近年来银月时有天灾，兼着战事连绵，国库不复充盈，尽管瑄晟帝降低税赋，任命能臣修建堤坝，引水开渠，皇后韶嫄厉行节俭、亲事蚕桑以作表率，也经不起战事这般拖延下去。然而近来一个月间的战报都不容乐观，茜芙厉兵秣马，空桐鸾尊先兄空桐鹄为显圣皇帝，鼓舞士气，誓要踏平银月疆土，为死去的族人报仇雪恨。她麾下的骁将飞卿将军效法当初王子狷的战术，不时突发奇兵，小规模地骚扰王子狷与宁无求的军队。而王宁二人虽然已经会师，但双方素日并无交集，不熟悉彼此的作战风格，尚在磨合之中，在战术方面也常有分歧。
　　除了茜芙之战的败绩，值得一提的是，原极北公主、被废为庶人的丁汝澜集结了一批乌合之众造了个反，虽然被靖国大将军缙云笄不费吹灰之力地击溃，天邪郡守丁汝风也大义灭亲，将丁汝澜斩首示众。但这件事彻底打消了瑄晟帝将缙云笄调回来对付茜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