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35、借东风前尘俱往矣

　　“两个原因，”百里殢思索片刻，竖起两根手指，“首先，你需要和你的哥哥、妹妹团聚。其次……”“等一下，”百里殇插话道，“事到如今，你还觉得绿烬橦和慕容筱天真的是我的亲人吗？”
　　“我不知道。”
　　百里殇因为瑄晟帝的所作所为，本就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困惑和动摇，她之所以过来找那人，本就是想要求个明白，可是此刻，她却在百里殢脸上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茫然之色。只听他道：“我当初从海底把你捞出来的时候，很确信你的身份。在我前年联系到钟离月的时候，她也没有否认过你是慕容氏的后人。但是昨日我去质问她的时候，她竟然对我说，你根本就不是那位比皇帝早一年出生的、早夭的珺娴帝姬。”
　　“等一下，”百里殢这番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了，百里殇脑海中的疑问接踵而至，以至于她停顿片刻才能理清思绪，问道：“你为何确信我的身世，又是如何认识钟离月的？你……到底是谁？”
　　百里殢叹了口气，道：“若你能耐心听我说完，而不是不断插话，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问题。我还是接着说第二个让你入世的原因吧，这有助于我解释你接二连三的问题。”他端起方才百里殇为他倒的茶，也不介意这其实是隔夜的凉茶，饮了一口，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味茶中的苦涩，方道：“我幼年便失去了父母，他们生前的挚友收养了我，不仅将我抚养长大，还教我文韬武略。我的养父母的名字是慕容温和慕容良。”
　　百里殇忍不住再次插嘴：“慕容温、慕容良？他们莫非是……”“不错，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很显然，看名字就能知道排行和辈分，他们正是你的父母——虽然如今我已经不确定他们是否是你的父母了——的兄嫂。”“可是为什么他们夫妇的姓氏都是慕容呢？他们不会只在族内通婚吧？”“你不要忘了，社用名只是一个代号罢了。慕容氏族规，凡是嫁入族中的女子或是入赘的男子都会更名改姓，按照族谱重新取名，和五大氏族按照偏旁取名一样，只是一些古怪的礼制罢了。”
　　解答了百里殇的疑问，百里殢继续道：“我学成之后，便离开桃源，虽然依照桃源的规矩，离开之后此生不复回，但我依旧与养父母保持书信联系，所以慕容恭、慕容俭生下眉心带有青记的女孩，那女孩不幸夭折、葬在苍茫灵海的事情，我都有所耳闻。而我发现你的时候，地点和你的状况都与我所知吻合，而且随着你逐渐长大，我的确在你眉眼间看到了你父母的影子，所以我对你的身份十分确信。”“那这又与你要我入世有什么关系呢？”
　　“我亦曾是桃源中人，我出生后不久，我的父母为了让我更好地成长，决定离开桃源，回归尘世生活，但慕容氏曾经为他们批命，认为他们不该离开桃源，否则有性命之忧。我的父母不是笃信天命之人，因此在谢过挚友的好意之后，还是离开了。可是……”他又闷了一口凉茶，“慕容氏的批命应验了。好在慕容温不放心挚友的安危，不惜破禁出来查看，才救下了一息尚存的我。而在我长大之后，钟离氏的两位神女先后为我批命，说我是畸零之人，身边至亲注定会离我而去，甚至不得好死。这便是我要你离开碧落山的第二个原因。”
　　听了这番解释之后，百里殇更困惑了：“等一下，擅长占卜的不是钟离氏吗，为何慕容氏会为你的父母批命，况且你不是一直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是不信天命的吗？”百里殢解释道：“我已经说过了，社用名不过是一个代号，所谓的慕容、钟离都是化名罢了。这个家族真正的姓氏早就不可考据，你可以将钟离氏理解为慕容氏一族入世的分支。这个家族人才辈出，像慕容温、慕容俭这样的全才数不胜数，如慕容恭这样在某些领域的天才更是不可胜计，不过他们最擅长和引以为傲的，无疑是占卜观星之术。比如钟离月，她便是家族这一代最擅长占卜的神女。至于我，的确，我承袭父母的遗志，不信天命，但是当我的父母顺应他们的占卜死去，令我承受了无比的痛苦之后，我决不能让对我恩重如山的养父母冒这样的险，也绝对不能让我深爱的小姑娘因为我遭到任何不测，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别，即使这让我感到万般不舍，你明白吗？”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百里殇。他眼中满含痛苦，甚至带着几分恐惧，百里殇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在她的记忆中，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能从容不迫地解决，她望着他，只觉得眼眶发酸，心头却发热，想要开口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得她没有插话，他却笑道：“你一定想问，那后来我又为什么跑过来了呢？一开始，我故作潇洒，想着那个烦人的小丫头跑了，我总算可以清静些了，所以我甚至没有相送，就让你走了。可是我很快就像个老父亲一样担心不已，怕你遇到不测。所以你离开之后没多久，我就跟了过来，自欺欺人地寻了个带你去见亲人的理由，送你到了邀妍会。邀妍会之后，我再也没有借口停留了，只能离开。可是人啊，就是贱。”他自嘲地一笑，“我还是不放心你，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丫头不在身边，我算是尝到了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的滋味。于是我跑到玉樽，借了荆慕青的皮相过来看你。我想，以别人的身份出现，应该就能避开所谓‘天命’吧。本来我告诉自己，看一眼就好，知道你是安全的，我就把身份还给别人，悄悄离开就好。谁知道你走的路越来越凶险，我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你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所以我只能去找钟离月，好留在你身边。再后来，你走得比我想象得更远更好，不过那时候，我已经看破了所谓‘天命’，不过是一个丑恶的女人出于私心的诅咒，是无稽之谈。而且到那时候，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我对那个可恶的小丫头的那种牵肠挂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所以，这一次，我选择坚信人定胜天，我不会再离开了，”他露出温柔的笑容，“我会始终陪着你。”
　　离开徐泽郢的尚书府时，已经是正午了，百里殇见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向百悦酒家走去。来到预定的厢房，她所约之人已经到了。
　　韶嬴执壶为百里殇斟了一杯酒，悠然道：“此酒名为忆秦娥，据说是微生氏的新作，虽然如今他们已经归隐，但酿酒的方子倒是流传于世，只是不知真假。据说此酒乃微生氏为故人所制，”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百里殇一眼，随后笑道，“不知小殇可愿尝尝这酒中的故人滋味？”百里殇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盏，望着杯中浅金色的酒液和白腻的泡沫，浅尝一口，此酒并不烈，带着些微的苦涩，口感尚算温和，但在口腔中破灭的气泡持续刺激着唇舌的触感，又让她品尝到前所未有的滋味。酒液入喉，从惊喜到刺痛，从绚如夏花到归于寂灭，浅浅一口，却尝出千般滋味。百里殇心中百感交集，口中却淡淡道：“这故人滋味，果然别具一格。”韶嬴见她没有多加点评，眼神微黯，却什么也没说。
　　百里殇叫来小二，随意点了几个招牌菜色。待菜上齐之后，方向韶嬴道：“我打算送濯锦去见筱天，你那些暗卫盯着御史府盯了一整年也挺辛苦的，不如让他们不要偷偷摸摸，直接在明处护送我们，如何？”韶嬴闻言，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笑了笑：“竹生他们那么小心了，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吗？”百里殇道：“与其说是竹生不小心，不如说是你小心太过。就算我并没有察觉他们的蛛丝马迹，我只要想想你的行事风格便知道了。你喜欢一切在你的掌控之中，筱天的出走虽然看起来对你没有任何害处，但你还是会选择将她的去向和所作所为查得一清二楚。至于濯锦藏在我这里，连皇上都能推测出来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瞒得过你了。所以有人盯着我，试图通过追踪濯锦来查探筱天的下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韶嬴笑道：“听你的话，似乎对皇上抱有什么成见，这可是大不敬。”百里殇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怎么敢。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入宫当他的妃嫔了，我哪里会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抱有什么成见。”
　　韶嬴本来夹了一只虾，听得此言，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虽然他眼疾手快没有让虾掉下来，但百里殇还是察觉了他的失态。不过韶嬴毕竟是韶嬴，他很快调整过来，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小殇决心入宫为妃了么，真是出人意料，嬴从未料想过，那个曾经渴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竟会选择皇上做自己的夫婿。”百里殇叹息道：“你以为这是我自己的愿望么？”她咬了咬牙，“若非瑄晟帝以……”韶嬴脸色微变，百里殇却在咬牙切齿一番后没再说下去，只是颓然道，“算了，多说无益，谁能违逆天子的命令呢。”
　　她低头喝了口酒，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尽管韶嬴的表情堪称无懈可击，但在她的有心观察下，还是捕捉到他方才那一丝震惊，看来韶嬴所知不少，至少他也追查到自己拥有皇室血统的信息了。
　　韶嬴望着她：“据我所知，小殇可不像是会违背自己的心意顺从别人的人，即使那个人贵为天子，若你无意于他，也绝对不会受他威胁。”百里殇笑了笑：“知我者阿嬴也，出于某些原因，我无法正面拒绝和反抗皇上的决定，但是我争取到了一个月的‘考虑时间’，所以我打算逃跑。”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打算带着濯锦去找筱天，但为了掩人耳目我不能带走太多的东西和护卫，因此我希望借用你的暗卫，护送我们与筱天会合。反正想必这一年来你一直在追查筱天的下落，能够借助我的力量找到她，对你来说也是一件有利的事。如此我们算是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韶嬴放下筷箸：“这听起来的确是于我有利的事，只是，事有反常必为妖，我不得不多考虑一步——你既然不介意我的暗卫跟着你找到帝姬，那是不是说明，你们有到达目的地后甩脱或者歼灭他们的信心，或者即使他们找到了帝姬，我的调查也无法因此推进一步，是吗？”百里殇不置可否：“谁知道呢，在执棋之前，谁会知道对弈的结果呢？”
　　韶嬴闻言，低笑起来：“你说得对，即使不出于‘胜负’的考量，单单是为了小殇你的安危，我也必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百里殇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早就互不相欠了，因此你不必作任何出于‘情谊’的考量，否则是对弈者的羞辱，不是么？”韶嬴端起酒盏，遮挡住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起伏：“你错了，我做这个决定，可不是囿于‘情意’，我只是在做一位君子该做的选择罢了。至于你所说的对弈，也许你误会了什么，和我对弈的人并不是你。”
　　“哦？”百里殇被他的话激怒了，“你的意思是，我并非弈者，而是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吗？那么你所认为的执棋者是谁？皇上？”“不，”韶嬴摇摇头，“他和你一样，也不过是……若你觉得‘棋子’这样的说法太过冒犯，那我换个措辞，‘局中人’，如何？至于真正的弈者，很遗憾，我亦从未窥得他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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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百里殇：我……是你的什么？
百里殢：你是我的海底捞啊！
百里殇（哭腔）：原来我是火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