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28、江山一局棋负或赢

　　“比起这个，眼下帝姬的情况更令本官忧心，”百里殇勉强笑了笑，又道，“万俟灏死于判官笔之事，正是帝姬告诉本官的。如今她已经认定韶氏是幕后主使，甚至怀疑本官也在其中推波助澜。阿泽，这几日我心里焦躁，方才太过咄咄逼人，你莫介怀。”
　　她言语恳切，理由也很有说服力，徐泽郢虽然诧异于她没有刨根究底，但眼下的情况是他乐见的，便顺势换了话题，宽慰道：“无妨，下官省得。帝姬如今正伤心，迁怒于你也是有的。只是，如今帝姬已经认定韶氏与万俟侍郎之死脱不了干系，大人与帝姬情同姐妹，无论你是否认同，最好要避嫌，免伤帝姬之心，加深误会。”
　　百里殇抬起头，看了徐泽郢一眼，问道：“阿泽，对于此事，你怎么看呢？”徐泽郢道：“下官赞同帝姬的看法，无论是先前与万俟氏有关的几件案子，还是万俟侍郎致命伤处的判官笔，都与韶嬴息息相关。且从动机上推论，万俟氏覆灭，韶氏便成了氏族中硕果独存的望族。”
　　他顿了顿，试探道：“大人认为呢？”“本官？”百里殇笑了笑，“本官怎么看并不重要，此事已经由皇上盖棺定论，帝姬就算心中存疑，也无法正面与皇上作对。本官已经设法打消了帝姬对我的怀疑，因此本官并不关心此事。是否是韶氏所为，也与我无关。不过，”她顿了顿，“韶嬴曾经答应过我，不对万俟氏下手，因此，我……”“大人，”徐泽郢打断她，“以旧情为基石的承诺，是最为廉价、最不可信的，更何况说出承诺的人是韶大人。”
　　百里殇看着他，淡淡道：“阿泽，你失态了。”“我……”徐泽郢，不，百里殢这才意识到打断旁人说话、无明确证据的情况下说人坏话这样的行为不符合徐氏作风，事涉百里殇，他便有些冷静不下来，正欲补救，却听百里殇悠然道：“阿泽，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对韶嬴的敌意了，你素来冷静自持，如今，是关心则乱么？”
　　此刻，百里殢开始后悔一时冲动以徐泽郢的身份向百里殇表达倾慕之意了，这让他无法以客观的态度和旁观者的身份将韶嬴从百里殇脑中除名。而百里殇的疑问，亦让他难以回答。她既然表态了不愿意与徐泽郢偕老，那么答“是”，便承认了他的关心则乱，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让他塑造的徐泽郢的冷静可靠形象大打折扣，可是若答“不是”，又将徐泽郢变成了朝秦暮楚或者口是心非之人，更加偏离了他原有的形象。
　　正无言间，却听百里殇轻轻地笑了笑，道：“接下来这句话，不是说给阿泽听的。”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轻声道：“我不再中意韶嬴了。”说完，也不看他的反应，便负手出去了。
　　百里殢怔了一会，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与错愕，接着心中升腾起淡淡的无奈与沸腾的欢喜，喃喃道：“她知道了。”
　　她洞悉了他的身份，也洞悉了他的……心意。
　　房间里并没有旁人，她却说这句话不是说给徐泽郢听的，那便说明她知道“徐泽郢”只是他扮演的角色；她说她不再喜欢韶嬴了，则说明她清楚他的“关心则乱”，所以明确表态。而这样的表态，似乎也是她对他心意的回应。
　　“果然，认出我的契机，便是那一夜暴露的武功吗？”
　　百里殢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百里殇掌握的有关于他的信息，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将心中的推测加以验证罢了。
　　出了书房，百里殇来到殿院将钱友德唤了出来，吩咐道：“小钱，帮我办一件事：查明七泠荆氏从‘慕’字辈往上三代的族谱，将姓名、画像和妻族、母族的情况都标注出来，尽快交给我。”钱友德素来敬慕百里殇，见她吩咐自己做事，也不问缘由，当即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百里殇道：“是了，此事关乎皇上大选，你做事隐秘些，不要让旁人知晓。”钱友德闻言，联想到百里殇正以女官的身份在置办大选之事，便知是皇上有心从荆氏挑选女子入宫，不疑有他，速速去办了。
　　嘱托完钱友德，她又去找了梅英，命她去一趟渭涂郡，核实今日皇上发落下来的弹劾渭涂郡守的折子。吩咐完正事之后，百里殇又夹带了一件私事：“你办完差事返程的时候，途经奉乾时，顺道帮我找一个人——前御林军侍卫钟盟。”百里殇描述了他的身份和样貌，又补充道：“他家中有个已婚的兄长，似乎还开了个武馆。找到他之后，为我带一句话：帝都故人，请他赴旧时之约。”语毕，她赧然一笑，又道：“如你所见，此乃本官私事，不欲为外人道也，还请你保密。”
　　一晃半月过去，时值八月，溽暑不再，乍现秋日之萧瑟凄凉。帝姬身子已经大安，也已经与瑄晟帝重归于好，虽然二人仍是淡淡的，但至少已经见过面，也没有发生任何争执和质问。只是多少有些相顾无言的意味，帝姬虽然不问，瑄晟帝毕竟心中有愧，因此踏足玥仪殿的次数愈发少了。也如皇后的宫女所料，帝姬回宫之后，瑄晟帝并没有将六宫大权还给她，依旧是皇后、贵妃与女官共同理事。董雅涵的烧伤已经治愈，虽然有太医妙手回春，但她脸上还是留下了难以消弭的疤痕。瑄晟帝信守承诺，在临安街赐下府邸，允她辞官出宫，并赏赐了不少财物。董雅涵出宫之前，亦曾受到帝姬的召见和安抚。柔淑德妃的葬礼已毕，虽然不是风光大葬，但对于一个罪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死后哀荣了。与此同时，选秀的初步工作已经完成，通过初选的来自银月各地的秀女已经入住皇城，百里殇已经打点好她们的住处，亦派了女官和教习嬷嬷前去指导她们规矩。
　　钱友德交上来的资料，百里殇已经看过了，她要调查荆氏族谱，自然不是为了皇上的选秀，不过钱友德心思单纯，见秀女中并没有荆氏女子，也只当皇上没有看中，不疑有他。百里殇仔细地看了荆慕青的资料，他的父辈自不必说，母亲、祖母、外祖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七泠人士，没有任何外族血统。因此，从理论上来说，荆慕青，是不可能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的。而族谱上的画像也验证了这样的理论——荆慕青同他的兄弟们一样，瞳色是棕黑色的，不过除了瞳色，容貌倒是与她所见的那个“荆慕青”别无二致。
　　而梅英回来复命，也与百里殇的推测吻合——奉乾县根本没有钟盟这个人。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如今，百里殇已经确信，荆慕青、钟盟、徐泽郢三个名字背后，定是那人无疑。
　　荆慕青出现的时候，她尚未动了入仕的念头，因此荆氏的出现，只是那人为了看看她是否安好，顺道为她解决一点不算麻烦的麻烦——周宜嗔。彼时那人尚无长期更换身份陪在她身边的打算，因此随意选择了荆慕青这个确有其人且小有名气的身份，也正是因此留下了巨大的破绽。
　　而钟盟的出现，是在她刚刚成为女官的时候，那时谁都不曾想过她会在仕途上走这么远，因此那人以侍卫和朋友的身份出现，指点她武功，为了让她更好地自保。显然，这个决定有些仓促，“钟盟”这个人物是凭空捏造的，虽然经得住当时微生醨的调查，却在“辞官回乡”之后没有做好后续工作，凭空消失了。
　　徐泽郢出现的时候，她已经以惊鸿之姿闯入朝堂，前途无量，因此，徐泽郢以助手、谋士甚至后盾的身份出现，辅佐她走稳惊险诡谲的仕途。而这一次，那人是有备而来，身份天衣无缝，伪装更加成熟，性格也不同于荆慕青的风流恣肆、钟盟的活泼风趣，完全偏离了那人原本的样子。
　　据此得出的一个推论，便是一同出使极西的秦熠，也是那人扮演的。在最后面对极西的围剿时，“秦熠”曾经向她坦诚自己并非原来的秦熠了，那么，看他所表现出来的智计和武功，定是那人无疑了。想必当初跟她和韶嬴一起启程的方脸黑瞳的还是真正的秦熠，中毒“失明”后蓝眸的，便是那人了。
　　这样算来，从她来到微生府一直到现在，他始终陪伴在她身边，险象环生也好，平步青云也罢，他从未离开。而那三个化名，也表明了他的心意：“慕青”、“钟盟”、“泽郢”。
　　虽然眼前的认知让百里殇感到无涯的欢喜，但她并未因心中的甜蜜冲昏头脑，知道得越多，未知的也越多。很显然，借用荆慕青的身份、编造钟盟其人尚在那人能力范围内，但让钟盟“混”入御林军的队伍，以及让徐泽郢入仕，都不是那人凭借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她绝不相信那人还能有个皇族或者重臣的身份，让她跑到自己羽翼之下“历练”。那么那个手握重权，与那人“里应外合”的人到底是谁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百里殇直觉瑄晟帝并非始作俑者，而是比自己更加一无所知的当局者，否则以那人之才，瑄晟帝早就将他奉若上宾，借他之谋打压五大氏族，而不必如眼下这般殚精竭虑，玩弄制衡之术。
　　第二个问题，筱天所说的公子殢，真的就是那人吗？如果是，那这样一个堪称全才的人，为什么不得不隐姓埋名久居深山，就连出世都要借用别的身份，他在隐瞒谁，或者说，他在躲什么？
　　这两个问题，以百里殇目前的能力，尚不能理清，因此，她按捺下与那人相认的冲动，继续与徐泽郢保持着“明明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我们都假装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样绕口令般的关系。
　　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既是中秋佳节，亦是选秀的正日子，届时有幸入选的官女子，便如麻雀飞上枝头，自是得意，而落选的，脚程快些，还赶得上回乡与家人团聚，也免了空对宫墙月的凄凉，可谓颇为体察人情。
　　明日的大选，由皇上皇后和贵妃三人共同决议，帝姬虽然受到瑄晟帝的邀请，却以新寡居丧为由，拒绝同去观礼，只同意新入宫的女子确定位份之后到玥仪殿拜见。百里殇身为女官，虽然不得置喙，却也必须在场，因此今夜百里殇便宿在煜祺殿中，预备大选事宜。不过此刻，她却不在自己的殿中。
　　玥仪殿内，百里殇望着正在确认行囊的慕容筱天，神色复杂地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去意已决？”筱天淡然道：“自然。如今我无可留恋，无枝可依，日日留在这伤心地也无益。如今我早已看透这薄情寡恩之人，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毫无芥蒂地为他效力，却也下不了手将他挫骨扬灰告慰亡夫英灵。”
　　百里殇叹了口气：“我已经叮嘱过溟儿，明日大选开始之后，她就会带着你混在落选的秀女队伍中离开皇宫，出了宫门之后，泗儿会亲自驾着马车带你去和傅雪殊会合。至于濯锦，我会将她带到我的御史府邸藏起来，全了你和她的主仆之情。待风波过后，她要离开也好，要回到你身边也好，要留在我府上也好，我都会为她安排妥当。”
　　筱天道：“我如今身边无可信之人，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全都被他收为己用，若没有你襄助，连离开这里也难。”她沉默片刻，涩然道：“多谢你。”百里殇牵起她的手，郑重道：“从此之后，我留在这腌臜之地，完成你未完成的使命；而你，逃脱这重重桎梏，去查明我们始终看不清的东西。你即将面对的路，亦非坦途。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期，不过重逢之时，想必你我都不再是这世事棋局上的棋子，而是与棋手有了一战之力。望君善自珍重，我亦必会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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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殇终于明白了，这三个化名连起来，就是爱慕青盟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