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26、梨花谢真意倩谁诉

　　听了董雅涵的说辞，瑄晟帝满意一笑：“是了，董女官果然是个聪明人。朕向来赏罚分明，你为朕办成事情，要什么赏赐？是想加官进爵，还是珠宝赏赐？朕拟定八月大选，你若有意，朕许你个四品修媛之位也是可以的。”他听见屏风后面久久没有动静，又道：“你怎的不说话，若有别的心愿，说来一听也无妨。”
　　又过了片刻，方听董雅涵涩然道：“微臣多谢皇上厚爱，实不相瞒，臣恋慕皇上天威，本有伴君之心，只是如今……”瑄晟帝隐隐听见屏风后传来哽咽之声，听她继续道，“当夜，臣一心回去营救帝姬，在火海中损伤了容颜，如今侍奉皇上已成奢望，臣亦不敢再忝列女官，恐辱了贵人们的视听，自请离去。”她顿了顿，怯怯道：“微臣亲故俱亡，还请皇上开恩，在帝都赏赐一隅容身之地。臣妾并无一技之长，余生也只能倚仗曾经做过女官，在帝都贵女间辗转受聘做个教导规矩的姑姑罢了。”
　　瑄晟帝得知她烧伤了脸，心中原先对她办事不妥的愤怒也被同情淡去了几分，这董雅涵原本容貌温美，如今毁了容也是可怜。听她言语之间，对自己充满恋慕，否则当初自己找上她的时候，她也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为自己奔走了。如今她自请离去，却愿意留在帝都，仍在自己的监视范围内，非但自己可以放心，就算筱天听说，也不会疑心他将重要人证赶尽杀绝，实在是再好不过。因此他将原先的两分杀心彻底打消，痛快地答应了董雅涵的请求，等她身上的伤痊愈了，就准她辞官出宫，赐居临安街。
　　恭送瑄晟帝出了东偏殿，董雅涵方松了口气，大汗淋漓地倚在屏风上。她抬起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抚上自己原本光滑一片，如今却遍布狰狞的烧伤的左脸，滚下两行清泪。
　　她本就不是深明大义之人，她自幼出身清苦，凭借一己之力才成为宫中女官，深知生活的不易，因此格外惜命，在宫中总是见人三分笑，轻易从不得罪人。彼时帝姬远嫁时，瑄晟帝看中她做事细致，命她随帝姬嫁往极北。纵然心中一千个不愿意，她也不敢违逆，只作出深明大义的样子，向帝姬自请陪嫁。为了避免成为帝姬笼络极北臣仆的牺牲品，她打叠起精神讨帝姬欢心，得到帝姬的青眼，保住自己没有被嫁到蛮荒之地，甚至随着帝姬全身而退。正当她松了口气，以为可以恢复原先的平静生活时，她却接到了瑄晟帝的密令，要她在万俟灏面前假传帝姬的心意，迫使二人离心离德，必要时亲自送万俟灏归西。
　　平心而论，帝姬待她不薄，她也不忍心让帝姬受到夫妻离散、天人永隔的苦楚，只是她知道，当瑄晟帝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别无选择了。权衡利弊，为了活下来，她答应了瑄晟帝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任务。
　　这脸上的烧伤，也是她自己烫的。本来，将判官笔送入万俟灏的胸膛并且纵火之后，她可以顺利地走侧门被御林军放行，但她思虑再三，还是故意将面容烫伤，躺在一个火势暂时威胁不到生命的地方等待御林军营救。她并没有奉瑄晟帝之命寻找帝姬，因为她撤去盘盏后绕到前厅为御林军开门，久久不归，帝姬已然对她起了疑心，贸然出现容易适得其反。倘若帝姬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而她自己全身而退，想必瑄晟帝震怒之下会要了她性命。就算帝姬侥幸逃生，瑄晟帝也很可能追究她办事不力，没有平安将帝姬带出来的罪责。她若想留下性命，既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能事成之后作出淡泊名利的样子乞求归隐，只能在瑄晟帝和帝姬的同情下苟活。而能让他们怜惜并部分打消疑虑的，唯有在大火中忠心护主甚至严重烧伤了。
　　玥仪殿中，德妃坦诚了自己对万俟灏的恋慕之心，得知万俟灏婚讯之后妒恨交加、将自己先前为家族做的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情向瑄晟帝和盘托出的经过。“臣妾真的不曾想过会酿成此等祸患，臣妾只是希望皇上觉得，万俟侍郎的德行不足以匹配帝姬，就会取消赐婚。臣妾已经做好了领受惩罚的准备，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因为这些宫闱秘辛迁怒全族……”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哀哀地伏在地上，几乎晕厥过去。帝姬漠然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是她眼中却闪过浓浓的杀意。百里殇见状，虽然心中也深恨万俟淅的愚蠢和自掘坟墓，但还是朝帝姬摇了摇头，上前将德妃扶起来，道：“德妃娘娘，恕臣僭越，自从您嫁入皇宫那一刻开始，您就该摒弃心中的情意，怎能任由它潜滋暗长，到今日的地步？”德妃闻言，许是有所触动，哭得几乎坐不住，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哽咽着不说话。
　　“是了，”百里殇又问道，“德妃娘娘，您素来不是莽撞的人，为何如此轻率地决定向皇上坦诚自己做过的事情呢？”万俟淅犹豫了一下，望着百里殇道：“臣妾那日与万俟侍郎分别之后，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韶嬴韶大人，韶大人暗示臣妾，皇上本就不希望万俟侍郎迎娶帝姬，只要稍有行差踏错，说不定就能取消婚事。”
　　百里殇没有说话，她与帝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寒意与笃定。
　　德妃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胡乱擦了擦眼泪，复又跪下来，道：“臣妾前来求见，除了坦诚自己的罪孽，还有一桩秘辛要告知帝姬。您一定困惑，虽然皇上因为臣妾的坦诚和万俟湃的诬告，认定万俟氏谋反，但他素来将您视作掌上明珠，如今为何将您推入险境，让您生受生离死别之苦呢？”帝姬闻言，看向她，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德妃止了泪，抬头道：“那是因为，皇上他对您一直心怀不伦之情！”
　　百里殇闻言，梭然睁大眼睛，虽然她早就因为宸妃之死对此有所怀疑，但是这个猜测毕竟太过耸人听闻，她从无证据，也情愿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如今，从德妃口中亲耳听见这个消息，她还是感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帝姬的反应。
　　帝姬轻轻地笑起来：“万俟淅，你可是失心疯了？”德妃道：“臣妾没有疯。自打您入主玥仪殿，皇上对您的宠爱超过前朝任何一位帝姬的规制，本就合宫诧异，臣妾为此留心，旁观者清，便看见了许多蛛丝马迹。不过让臣妾最为确信的，是一次皇上醉酒之后宠幸臣妾时，喊出了您的名字！”说到这里，她脸上现出一丝不屑的笑意，“臣妾虽然震惊，却并没有露出半点异色，次日皇上醒来，也完全不记得此事了。只是这宫里的妃嫔之中，还有多少人不小心听到了皇上失态的醉语，臣妾就不得而知了。唯一确信的是，那位红颜薄命的宸妃娘娘也是知情者呢。她因为一双与您肖似的眼睛获宠，虽然性子温婉，骨子里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臣妾不过是略微与她倾诉了一番衷肠，她便疑神疑鬼，多思多虑，给了贤妃趁人之危的机会。”
　　帝姬望着德妃，道：“所以说，皇上听说了本宫与万俟灏请婚的消息，如你一般妒恨交加，再也容不下万俟氏，所以对你和万俟湃的话深信不疑，一心要对万俟氏赶尽杀绝。不惜伤害本宫，也要让本宫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原先的那些所谓的大事化了、从轻发落，只是暂时安抚本宫和万俟氏的幌子？”德妃迟疑道：“臣妾自从向皇上坦诚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宫中，消息闭塞。所以并不知道皇上本决心放过万俟氏，是听到了万俟湃的进言后临时起意，还是本就决心灭族，先前的宽容只是幌子。”
　　帝姬点点头：“本宫素来自诩清醒，谁知竟这样糊涂了四年！万俟淅，你很好。你将这一切告知本宫，作为谢礼，本宫会保下你的性命。”德妃并不领情，反而打断了她的话：“实不相瞒，臣妾虽然痛悔因一时嫉妒害了此生挚爱的性命，但丝毫不后悔将您与万俟侍郎拆散的决定。臣妾嫉妒您，又可怜您。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您对万俟侍郎的所谓‘爱’，加速了万俟氏全族的覆灭，成为灏的催命符。”她缓缓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似痛苦又似愉悦，“臣妾不屑于您的垂怜，灏死了，臣妾的人生已经失去了信念，自当追随他而去。臣妾自知无力为他讨回公道，便将真相向您和盘托出，至于您从此与皇上刀剑相向也好，冰释前嫌也罢，都与臣妾无关了。”
　　语毕，德妃站起来，拭净脸上的泪痕，她面色苍白，脸上却多了如释重负的痛快。她向帝姬福了福：“臣妾告退。”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玥仪殿。
　　百里殇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待德妃远去后，她向帝姬道：“你可相信德妃的说辞？”帝姬笑了笑：“也信，也不信。常言道，九分真话加一分谎话，才能构成最高明的谎言。德妃说的事情不假，但是她的掇撺之意太过明显了。她选在本宫刚刚醒来的时候立刻过来说这些，不就是希望本宫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与皇上彻底离心甚至不共戴天吗？”百里殇见帝姬虽然受到刺激，但尚未失去理智，便也暗自松了口气，问道：“你既然心里清楚，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帝姬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我不知道。刚入宫的时候，我的心愿是匡扶天子；和灏心意相通的时候，我的心愿是与良人偕老；刚醒来听闻噩耗的时候，我的心愿是复仇。如今我听闻了前因后果，我却什么都不想做了。我无仇可报，无人可依，也无法心无芥蒂地留在皇上身边再做他的玥仪帝姬。”
　　百里殇知道此时此刻不宜追问，便换了个话题道：“我瞧着那德妃方才离去的时候，分明存了死志，你可要留下她的性命？”帝姬摇头道：“这样鼠目寸光、间接害死本宫挚爱的贱人，万死不足惜，她要死便随她去了。她口中的秘密，也再不能诉诸第三人听，她活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百里殇叹道：“德妃恰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话了。”
　　煊嵊十六年七月廿二，德妃万俟淅自缢于瑞庄殿中，帝念其生前柔淑嘉顺，没有追究其自戕之罪，准其保留德妃尊号，谥号柔淑，葬入妃陵。
　　“德妃母族犯下谋逆大罪，皇上却没有处置德妃，她畏罪自尽还能享受身后尊荣。想当年宠冠后宫的贵妃空桐氏，母族谋逆，被贬为婕妤后含恨而亡。可见皇上对德妃还是有几分情意的。”琨穆殿中，嘉瑞一边帮着皇后着手料理德妃的丧事，一边道。嘉怡闻言，撇了撇嘴道：“这也难说，若皇上对德妃真的有情，为何要求皇后娘娘尽快料理丧事，还不是怕白事冲撞了选秀的日子？德妃尸骨未寒，这皇宫之中，便又要添新人了。以奴婢看，死后哀荣，哪里及得上生前荣宠呢。”韶嫄听着自己的两个掌事大宫女的讨论，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是啊，若不是贵妃钟离氏忙于操持接下来的大选，这德妃的身后事定然也不会交给她这个正经皇后。
　　她提笔在礼部呈上的册子上勾画了两下，交给内侍小信子道：“这两处仍有些不妥当，这原是贵妃的规制，德妃丧礼上用这个僭越了。”小信子领命下去修改，韶嫄方向自己的宫女道：“想当初，新皇登基，五大氏族的秀女入宫待选，皇上钦点了本宫为正宫皇后，于正月初一大婚，四妃在一个月后一并抬入宫中，十五年过去，如今，贵妃病逝，贤妃赐死，淑妃遁入空门，德妃自缢，唯余本宫一个。”嘉瑞忙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自然不是平凡女子可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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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五大氏族中的第四个也谢幕了。
董雅涵也算是人生百态中的一种：如果有得选，她也想做个好人，但是在此之前，自己的性命是第一位的。她不崇高，但很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