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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往事依依怒气冲冲 ...

  •   韶娈正在榻上歪着,她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杏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前几日行刺一事弄得她焦头烂额,如今手下人折了大半,自己那一日也险些被杀,元气大伤。她一面暗恨空桐氏言而无信,利用自己,一面又后悔自己太过轻信,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要担心韶嬴会不会发现自己也动了手脚。虽然自己三令五申,让去帝都天牢的人千万小心不要露出痕迹,叵耐韶嬴心细如发,还真怕他发现了端倪。这次行刺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韶嬴韶姁都没事,自己还吃了好大一个暗亏。值得庆幸的是空桐氏也没有讨到好,最最大快人心的就是百里殇受了伤。自己一心要杀了韶嬴韶姁,没顾上她,听韶嬴说,她倒是自己跑出来为他挡了一刀,只可惜伤的是背,不是脸。
      正思考间,隐约听到丫鬟秋陌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二公子,小姐正在休息您不能进去……”紧接着是简短清脆的“喀”声,以及惨叫和哭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韶嬴已经走进房间,转身落锁,行至她面前。他薄唇紧抿,面无表情,长睫微垂遮挡住眼底神情,韶娈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滔天怒气。她惊恐地往榻上缩了缩,努力稳住身为二姊以及韶府代理女主人的威严,尚未开口,韶嬴已经一把薅起她的头发把她摔到了地上,冰凉冷酷的声音响起:“二姊长进了,能耐了,懂得勾结异姓谋害韶氏嫡系了,哼,若是长姊知道了,应该也十分欣慰。”
      韶嫄心系氏族,自从接任族长以来一直苦心经营,韶氏从五大氏族中实力最弱好不容易到如今如日中天,若是知道她对族中右相和侍郎动手,更何况是同父姐弟,只怕是会大为震怒。韶娈深知,如果得不到长姊的庇护,韶嬴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念及此,她不由打了个寒噤。韶嬴俯下身,盯住她,冷冷道:“你还心心念念要为韶婺报仇是不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到此为止、死守秘密’,这是长姊的原话,怎么,二姊这是想违命不遵吗?你受长姊之命,代管韶氏,平素骄纵任性,恣意妄为,不懂自矜身份,毁坏韶氏清誉,还御下不严,纵容下人搬弄口舌,致使家风不正,竟然还勾连异姓诛杀亲弟。”他神色更冷,“敢问代族长,按照韶氏家规,该当何罪?”
      韶嬴素来深沉隐忍,姐弟虽然不睦,但至少见面时他谦和温润,做足了表面功夫,纵使起了矛盾,也多隐忍不言。她一直以为她是忌惮她代管韶氏的身份,不敢与她作对。她从不曾见过他此刻的样子,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如同冥池之火,烧得她从心底生出寒意,他声音不高,可说的每句话字字诛心。她模糊地意识到,原来,他从来不曾忌惮过她,那些沉默和忍让,只是不屑而已。他素来做事妥帖,今日前来,想来已经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杀了自己吧。想到这里她反倒不再畏惧,与生俱来的骄傲占了上风,她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我行事作风如何,纵有不妥,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长幼有序,要教训也得是长姊来。与其说我御下不严,放丫鬟们嚼舌,还不如问问你自己,若不是你把百里殇带回来,她们再怎么嚼舌也传不到外人的耳朵里。至于报仇?”她坐起来,撩了撩头发,死死瞪住他的眼睛:“哥哥他死在我眼前,流了那么多血,浸透了被褥和枕头,顺着床沿流到我的脚边。整个韶府对我最好的人去了,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你叫我怎么忘记?那么才华横溢、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如今只剩下祠堂里一个小小的牌位,而杀死他的凶手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官至一品,而你,他的帮凶,还站在我的面前质问我?哼,长姊肩上承担着整个家族的命运,投鼠忌器,不能拿你们怎样,而我不一样!韶嬴,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和你、和韶姁,不死不休!”
      韶嬴笑了,眼底森凉的笑意令韶娈再次不寒而栗。“韶娈,你进屋的时候只看见韶婺死了,只看到小姁神色不豫,你又不知道小姁为什么要杀了韶婺。也是啊,你的好哥哥韶婺,在你、在天下人面前文质彬彬光风霁月,你根本不知道他骨子里是怎样卑劣龌龊的人。”
      在韶嬴冷漠平静的叙述中,时光回溯到八年以前。煊嵊七年七月,前任族长——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韶嫄接管韶氏不久,韶嫄的生母、前族长的正室夫人尚且在世,府中的姬妾还未遣散。十七日下午未时,暑热难当,府中的下人多在歇晌,轮值的丫鬟在廊下坐着,睡得头一点一点的。韶婺站在一扇他以前从未进入过的门前,犹豫了一下,抬手推了推门。门闩无声无息地断开,他环视四周,确认无人看见,便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气,一种安宁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他不急着进入里间,而是从容不迫地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半新不旧的黄杨木桌椅,棠色的器物架子,素色的帐幔,少得可怜的简单陈设,纹饰着荷花白鹭的屏风,边上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裂纹。他叹息一声,一向知道知道她在府里地位低下,却也才知道原来她竟过得这么不好。他慢慢绕过屏风走到里间,式样老旧的雕花床,珠灰色的床帐钩起,床边坐着睡得歪歪倒倒的打扇丫鬟。他不慌不忙地把她拍晕了扔出去,这才开始端详起床上的美人。
      她秀丽的脸上脂粉未施,倒是比起平日里轻扫娥眉的淡妆显得更加清纯美丽,只是肤色苍白,略显得有些憔悴。她睡得很熟,修长的眉微微蹙起。这十年夫君忽视、妻妾欺凌,她过得太苦了,连梦境都是涩的。他叹息一声,抬手轻轻地抚上她尖尖的小脸。
      闭上眼,十年前洹河上那一叶渔舟顺水而下,回忆里的淡淡鱼腥和软糯渔歌铺面而来。是谁家的渔女哼着歌,雪白如同藕段的小腿拍打着水花,将水珠溅到他的船头?是哪家的佳人含情睇眄,赠予他二十年来不曾有的缤纷梦境?彼时他正随着父亲赶往韶京北部,赈济受了蝗灾的百姓。碍于与父亲同舟,且有要务在身,他没有立刻寻访,而是默默记下地址,下定决心,待他归来,便去沿岸的渔家打听,要将这位秀丽的渔女讨回家与她厮守。谁知赈济归来,遍寻不得,他以为注定了遗憾的错过,惊鸿一瞥只能是余生珍藏的邂逅,待他怏怏归来,父亲神色满足而喜悦,引着他拜见新纳的妾室:“我儿过来见你新姨娘,她是洹河边上的渔家女儿,前几日船上一见,真是令为父眼前一亮。”她局促不安地站在父亲身后,巴掌大的脸上施着淡淡的脂粉,新着的锦绣绫罗裹着她娇小清瘦的身子,华美却不合身。他一怔之后神色如常,躬下身去:“见过姨娘。”
      此后十年他名动天下,成为韶京乃至整个银月的春闺梦里人,明明早到了婚娶的年纪,却推说一心向学,依旧孑然一身。而她在最初的备受恩宠诞育幼子被扶为贵妾,得了一声“五夫人”的尊称后,慢慢被冷落被遗忘。她渐渐习惯了在姬妾成群规矩森严的韶府中小心翼翼地生存,学会了逆来顺受和委曲求全。他再不曾听见她软糯甜美的歌声,再不曾看见她天真无邪的笑颜。他隐忍十年,如今父亲已丧,他终于有机会靠近她,靠近十年前那段美好的记忆……韶婺俊美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也不知是因为午餐的桑落酒还是心中的暗潮汹涌,他终于按捺不住,封住她的穴道,掀开她身上的薄被,将身子覆了上去……
      韶嬴正带着韶姁在书房温书。韶嬴生母过世后,便养在五夫人名下,韶嬴并不受父亲重视,五夫人却对他视若己出,十分疼惜,韶嬴性子虽冷,却也将韶姁当做胞弟看待。韶姁说一本《奏议十三疏》落在母亲的房间了,过去取,见他迟迟未归,韶嬴放心不下,便前去寻找。
      五夫人的房间门前,房门半开着,丫鬟趴在门槛上昏睡,他推开门,一面轻声唤着五夫人和小姁,一面绕过屏风。首先跃入他视野的是倒在血泊中的韶婺,他身下的五夫人面色惨白,脸上溅着韶婺的血,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着,那双素来温柔羞怯的眼中蓄满了痛苦和绝望。年仅九岁的韶姁背对着他站在床前,薄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手中还紧紧攥着染血的刀。只一瞬间他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韶婺从五夫人身上搬下来,他的胸口血肉模糊,被插了十几刀,死前还维持着似甜蜜似痛苦的表情。韶嬴暗想,韶婺对五夫人,是动了真情的吧。若不是他沉溺于此,以他的武功,又如何会对韶姁的到来浑然不觉?他给尸体裹上衣服,将薄被拾起来,解开五夫人的穴道。
      穴道一解开,五夫人就以一种骤临大变不该有的速度迅速拢上衣服跳到地上,跪在韶嬴面前小声哭道:“小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小姁,姨娘是不能活了,我只求你,看在我照顾你疼爱你这么些年的份上,救救他。”韶嬴躬下身把她扶起来,慢慢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姨娘,你放心,你待我如亲子,我自然会待小姁如亲弟。我非但会救小姁,我还会代替你照顾他、培养他,让韶氏再不敢动他,让世人再不敢欺他。”她慢慢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朝小姁颤抖的背影深情地看了一眼,突然发力朝床脚上撞去,她撞得那么狠,脖子以一个奇异的弧度弯折过去,她软软地倒下,脸上维持着欣慰的笑容。她的血混杂着韶婺的血,在地上慢慢地洇开。韶姁哭着扑过去,韶嬴抱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巴,一字一句地说:“小姁,你记住,每个人犯下的错,都要有人承担。韶婺死了,而你的母亲代替你承担了罪过,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从今往后,你唯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你母亲最后的心愿。”韶姁慢慢地不再挣扎,只是无声地哽咽着。韶嬴松开他,脱掉沾上鲜血的外袍,走出去关上门,将丫鬟的穴道拍开,让她以五夫人的名义去请归宁在家的韶嫄。
      如他所料,韶嫄亲自查验了现场,不相信是五夫人自卫杀死了韶婺。韶嬴向她说出了真相,随即道:“长姊,你也知道,兄长一死,韶氏嫡系失去了最有才华最有前途的人,而韶姁初露头角,十年之内定能平步青云,他是韶氏新的希望。长姊初任族长,正值旁系躁动,朝中力量式微,如果这时说出真相,制裁小姁,兄弟阋墙不但会污了韶氏清誉,而且再失去小姁,嬴又不成器,将来嫡系无人,韶氏危矣。为了韶氏大局,为今之计只能保全小姁。五夫人已经自裁,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不若将这件事压下去。”韶嫄仔细思忖,半晌皱眉道:“就算我同意把这件事压下去,对外宣称婺儿病逝,只是婺儿他一向身体健康,只怕世人觉得蹊跷。而且整理遗体、准备丧仪时,难免走漏一点风声,又待如何?”韶嬴浅浅一笑:“无妨,反正嬴无足轻重,若是世人不信,我少不得伪造一些证据,将流言引到我自己的身上,定保小姁无虞。”“哥哥!”韶姁哭着喊道,他刚想阻止,却见韶娈推门进来:“姐姐你叫我好找!听丫鬟说你在这——啊!”

      韶婺的葬礼极尽哀荣,韶氏上下,乃至整个银月都在痛悼着这位全才的早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天后,前任家主的小妾“偶感时疫”过世了,韶嬴带着韶姁守了一夜灵,第二天就一副薄棺草草葬了,都不曾入韶氏陵园。丧仪后从韶京开始,慢慢传出风声,说韶婺公子的遗容虽然端庄,可面色太苍白,不像突发心疾,倒像是失血过多;又听说府内死了个丫鬟,据说是伤心疯了,成日叫着“血!好多血!”;又说韶二公子和大公子素来不睦,葬礼上不但没有下跪,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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