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02、御书房三臣题金榜

　　韶嬴闻言，站起来，负手在桌边踱了两圈，竹生默默地站在一旁，心中感慨万千。自从他八岁那年追随公子，就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关心则乱的样子，在竹生的认知中，韶嬴永远是从容不迫、成竹在胸、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唯有涉及琛夫人和百里姑娘的事情，才可能让他反常地焦躁起来。公子待他们极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希望他能与心仪的女子偕老，百里殇容貌艳丽，性子又活泼，又冰雪聪明，与他们公子着实称得上一对璧人，竹生曾经真诚地希望她能成为他们的女主人，谁知道转眼不过半月，事情就翻覆成了如今的局面。
　　自己方才绞尽脑汁转移话题，就是为了韶嬴能够转移注意力，不再因为对百里姑娘的思念而自苦，谁知好不容易提起一个能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又扯到了百里姑娘的身上。
　　韶嬴缓缓停下脚步，吩咐道：“将暗卫中最精锐的人才抽调出来，全力盯着傅雪殊，他查什么，我们跟着查。”竹生赶紧领命，又问道：“公子，那我们需不需要做点什么，好让傅雪殊吃一点苦头？”韶嬴摇头：“不必，倘若我们查到了什么线索，立马给我过目。我们非但不要阻挠他，必要时，还要主动将他查探不到的线索送与他。”竹生一愣，随即低眉顺眼道：“遵命。”
　　韶嬴又问道：“那只鹦鹉呢？”竹生道：“您是说小竹子么？自从它发现煜祺殿和御史府都撤去了它的笼子，就一直蔫蔫的，头几天食也不吃，也不飞来飞去了。如今是在帝都伺候公子的兰生照看着，说是近来好一点，又开始吃东西了，只是瘦了好些，毛色也没什么光泽。”韶嬴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最终还是放弃了：“禽鸟尚且有灵，人却冷酷无情。仍叫兰生好生照看着罢。”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暮春时节，在百里殇的主持下，春闱平安顺遂地落幕，擢选出的英才诚惶诚恐地候在皇宫正门玄德门外，等待最后的殿试。未获得殿试资格，但排名靠前的举子，则候在偏门，等待左相、右相和御史大夫共同商讨他们的去处。
　　钱友德在新科举子中位列四十八名，虽然不够靠前，但对于他这种贫苦出身十年寒窗的布衣百姓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的成就了，他一夜无眠，掐指算着自己中举的消息要过多久才能传到他出生的那个穷乡僻壤，好让绣花熬得半瞎的老母亲扬眉吐气一回。次日天色晶明，他便早早来到皇宫偏门，等候面见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朝中大员。
　　本以为自己来得算早的，谁知偏门早已排起了长队，都是像他这样兴奋得难以成眠的新科举人。排在最前面的穿着一身枣色直裰，向身后人道：“我听闻万俟丞相素来勤勉，总是第一个入朝的，我们早早候着，相爷见我们勤谨，说不定会高看我们一等。”此人说话一口京腔，似乎是本地人，钱友德深信不疑，身板不由站直了几分，好显现自己的精气神来。却听旁边的人道：“你好不晓事，万俟相爷年事已高，如今不怎么理事了，倒是韶相年轻有为，若是得了韶相青眼，才叫前途无量呢。”那枣色直裰的人闻言，面色便紫涨起来，道：“你一个外乡人知道什么，韶相先前失了圣宠，下过大狱，后来回了内阁，不过领了个闲职，若不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做梦也回不到这个位置。你讨好了韶相，岂不是拂逆了皇上的心意？”这时又有一个穿着玄色襕衫的人道：“你们都不知，如今最得圣心的，莫过于御史大夫，得了她的赏识，比什么都强呢。”
　　钱友德听了一耳朵官场八卦，有些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小生孤陋寡闻，只听说御史台乃是陛下新设的监察百官的机构，而主持春闱乃吏部之责，为何是由丞相和御史大夫来主管我等的前程呢？”那玄衣举子闻言，耐心地解答道：“吏部如今的主事大人前往极北为帝姬送嫁了，而这位御史大夫百里大人，是如今天子跟前的第一红人，奉命主持春闱的。”
　　枣衣举子被前面的人驳回了，有些着恼，见有人转移话题，忙凑道：“兄台此话当真？若是真的，我们得尽量得百里大人的高看啊。话说百里大人什么模样，多大岁数，待会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可别仍是愣愣的。”玄衣举子笑道：“百里大人不从这里过，听闻她昨日宿在宫中，今日应该直接去了御书房。”钱友德更困惑了：“外臣再受荣宠，岂能宿在宫禁之中，与妃嫔宫女为伍呢？”“你们竟然不知，百里大人乃是女子，除了担任御史大夫一职，在宫中还有诗礼女官的职衔。”钱友德尚未消化完这个消息，便听那枣衣人嚷道：“什么？诗礼女官？我曾听说邀妍会上选出的第一美人百里殇做了个诗礼女官，这姓氏也罕见，难不成是同一人？”先前驳回他的人冷然道：“你不是帝都本地人么，怎的消息如此闭塞，才知道百里大人的名讳吗？”枣衣举子闻言，面上又挂不住了，冷笑道：“老子才没兴致打探一个女人的事情，生得那样美，不好好嫁人相夫教子，跑到朝堂上做什么，什么天子眼前的红人，谁知道她是怎么上位的。”
　　话音刚落，便听周围数人怒道：“住口！”“休得胡言乱语！”连一直温和含笑的玄衣人都斥道：“不得血口喷人，百里大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先后弹劾过几个鱼肉百姓的朝中大员，不惜得罪权贵也要为百姓谋福祉，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妄议的！”他边上那个人也道：“百里大人出使极西九死一生，与空桐反贼斗智斗勇，救下缙云大将军和她麾下副将，前些日子又冒奇险查明宸妃娘娘的大案，宁可得罪陛下也要捍卫清白公理，这样的巾帼英雄，自然是凭政绩上位的！”
　　枣衣人见群情激愤，讪讪地闭了嘴。钱友德正欲再打听些消息，却见在宫墙外巡逻的御林军过来道：“诸位噤声，按榜上排名列队，随御林军入宫，不得交头接耳，更不得随意窥伺宫中景物。”众人忙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根据名册列队，鱼贯而入。
　　他们抵达的时候，皇上和三位重臣已经在御书房中了。钱友德排在倒数第三，算算时间，估摸着一时半会也轮不到他，便安静地等候在御书房外的小厅堂内，低头盯着暗金色的地毯，默背着可能会考的政论。
　　最先从御书房出来的是前十名参加殿试的举子，有两个显得志得意满，也有的垂头丧气，但最多的还是不动声色、四平八稳的，一个面上含笑、一团喜气的内侍引着他们去领敕造的朝服了，后四十名举子五个一列地依次被领入御书房内，再被领到内务府。随着在小厅堂等候的人越来越少，钱友德越发紧张起来，穿在青色直裰里面的短褐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一直等到午时，钱友德才在内侍的唱名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胡乱将掌心的汗水擦在袍角，恭恭敬敬地进了御书房，先磕头，山呼万岁，再向三位重臣请安，眼神并不敢乱瞟，只规规矩矩地盯着脚下的毯子。直到听到一道极其年轻的声音响起来：“抬起头来吧。”钱友德才慢慢地直起身子。坐在他们面前，半阖着眼的威仪俊美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皇上了，在皇上左边，一脸肃穆的老臣，应该就是万俟相爷。皇上右边那个俊秀少年，应该是韶相，也是方才那道声音的主人。而韶相身边那个绝美的女子——钱友德已经顾不得分析他早上听来的消息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感受到他过分炽热的视线，那女子抬起头，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扫过，钱友德一个寒噤，清醒过来，忙低下头，心跳如雷。那眼神冰冷如有实质，他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从而遍体生寒。极度紧张与恐惧之际，他忽然想起在偏门外听到的议论，不由地打心眼里认同，拥有这样眼神的女子，纵使美丽动人，也绝无可能通过色相位极人臣。
　　三人轮番问了几个问题，听到苦读了十年而烂熟于心的策论，钱友德的心笃定起来，打了个腹稿，便滔滔不绝地作答。与他一起的其余四人，也各抒己见。皇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他们的履历。作答已毕，五人紧张地等待着结果，五人中表现最突出的一位，入了内阁，神态葳蕤、言语支吾的一位则外放到西部的郡县做了个从七品小吏。轮到钱友德的时候，三人的意见却并不统一：韶相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可以在内阁做个学士，万俟相认为他的眼界和资历尚浅，没有资格担任五品以上的官职。二人唇枪舌剑，分毫不让，万俟相爷指责韶相做事冒进，韶相则直言万俟相爷迂阔，皇上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既不感到诧异，也并没有拍板做决定的意思。
　　钱友德心中七上八下，此时，却听百里殇道：“御史台殿院尚有空缺，不若让他来本官这里做一个五品的丞？”御史台和大理寺是瑄晟帝新设立的机构，这两处的官员品级虽然不高，但掌握的实权和待遇都远高于他们的品级，比如正三品的御史大夫百里殇，领受的俸禄只比正二品的尚书低一点，且有资格与正一品的丞相共同议事。钱友德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身边几人艳羡的目光还是让他意识到这算得上一个肥缺。万俟相对此倒是毫无异议，韶相虽然显得不满，但以少对多，只能就此定了。钱友德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很是感激韶相的看重，但更多的是对百里殇的感激和孺慕。紧张了整整一上午，此时此刻，钱友德终于松懈下来，人还站在屋里，神魂却飘飘悠悠，如在云端，只觉得松快爽惬，也没有心思再听后面几人的去处和三位大人的争论了。
　　出了御书房，钱友德先跟着内侍去领了官服，再到凝祎殿中与领过官服的举子们汇合。殿中人分成三波，一波是入了内阁的，一波是入了六部的，余下的则是外放到郡县的。钱友德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领他过来的内侍道：“钱大人，您是跟着百里大人的，便先站在外放为官的那一列中罢。”钱友德愣了愣，才意识到内侍口中的“钱大人”是在称呼他，忙按照他的指示站好。环视四周，倒是看到了同一考场或者一起排过队的几副熟面孔，大家寒暄着，互相打探着前程，好不热闹。
　　在凝祎殿用了午饭，明明是前所未见的精致馔饮，钱友德却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食不知味。未时初刻，有内侍小跑着进来要大家噤声肃立，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五六位大员便款步进来。在形貌不一的几位大人中，钱友德一眼便看到了美丽威严的百里大人，她站在最中间，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向殿中的新臣道：“先恭喜诸位同僚金榜题名，祝大家前程似锦。入六部的同僚，请跟万俟相爷走，先熟悉一下政务，再去找自己所属部门的尚书。入内阁的同僚，请跟韶相走，司文的与司政的分为两列，听候韶相调度。余下的诸位，先按照外放、大理寺、御史台的顺序排成三列。”等万俟颛和韶姁带着人走了，殿中人一下少了一半，百里殇方指着身边的两人介绍道：“左边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岑大人，右边这位是吏部司封侍郎项大人。外放的诸位请跟项大人走，先学习政务，一月后正式启程出任。大理寺的请跟岑大人走，余下的请随我到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