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熙》疯疯疯疯兔

7、第七章 离别

　　第七章离别

　　日子过得很快，在师父的眼皮底下，关小熙用一个月的时间就熟记了词典中A、B开头的单词和例句。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可以好到一种无耻的程度。
　　在学校时，英语老师不止一次把她老妈喊去“交流感情”，然后戳着关小熙的脑袋说“这孩子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缺陷？”、“要不哪天您带您女儿去医院检查检查？”之类的话。
　　关小熙那时总也学不好英语，枯燥无序的字母对她来说是永远记不住的天书。
　　可现在，当学英语不再为了做题和考试的时候，她发现英语竟然也不是那么恐怖的。
　　这一个月来，她坚持着一大早出门，背单词，累了就用师父家的网络刷刷论坛，灌灌水，捉几个说站长坏话的汇报给师父，每当那时，师父就显得特别亲切。
　　至于好朋友们，叶盈盈正投入新生入学的繁忙生活中，据说报了两个社团还进了学生会的宣传部，还每天必去北大找苏牧……嗯，蹭饭。
　　而关妈一开始怀疑自己女儿是给别人家里当保姆去了，才短短一个月，又是手机，又是笔记本的往家里拿。在关小熙苦心竭力的解释下，关妈依旧不相信这些是“学习用品”，直到有一天看到燕归来开车送她回家，关妈才恍然——原来女儿是在给老板当文秘啊！
　　……
　　时光就这么美好而平静地往前流淌。
　　唯一的不平静，是颜可。
　　他通过“神秘力量”得到了关小熙的手机号后，就经常打电话过来约她出去玩，可是关小熙每天要在师父眼皮底下学英语，所以一直在婉拒他。
　　而论坛上的颜可，自那天一股脑发出上百个软件的破解版给网站带来巨大的损失后，不但没有惧怕燕归来的报复，反而更加肆意妄为、不可收拾。
　　这害得南宫大侠每隔五分钟就要改一次密码，守在电脑前，宁愿不吃不喝，也不放心。
　　八千多万论坛币的身家，若是一朝被颜可用“神秘力量”从财富榜首攻下来……好吧，他更不想看到因此变成财富榜第一的燕老大的那张得意的臭脸！
　　但让他失望又庆幸的是，颜可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藏经阁资料库。
　　这才是颜可的目标。
　　这个比南宫，甚至燕归来，更让人垂涎三尺的地方，圈子内最全最珍贵的资料库，燕归来亲自把守的地方，也是让无数人为之夜不能寐、飞蛾扑火的地方。
　　颜可自然是没有永久免费浏览权限的。
　　他也弄不到。
　　他的师父花阡陌亲来，也弄不到。
　　资料库里浩瀚如烟海的数据，比古代皇家藏书秘阁更让人向往的知识海洋，每浏览一篇资料，亦要用少则几万，多则几百万的论坛币来购买（这和free精神不矛盾，因为有些技术只能研究用，若流传出去被人利用，会给社会带来极大危害）。
　　所以让关小熙意想不到的，是颜可竟然老老实实地花人民币充值论坛币，再老老实实地购买资料库里的文章看，只是他每看过一篇，必然发帖提出更好的思路，甚至其中的漏洞，一个个都被他挖掘出来。
　　这许多让新人膜拜的经典文摘，都被他批得千疮百孔、一钱不值，因此吵着要退款的人越来越多，网站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给购买过的人一笔笔的退款出去。
　　却也是事实。
　　就像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嚣张的少年有着不输给任何一个网站元老的技术。
　　甚至和传说中的花阡陌，身影重叠在一处。
　　就如他发帖时的签名：“世界必将在我们手里！”
　　而更让关小熙意想不到的，是颜可连番爆那些经典代码，燕归来却亲自把他的帖子设为精品贴甚至是置顶展示。
　　不但如此，还奖励他大量的论坛币。
　　“只怪他们技术不精。”
　　关小熙问起来，师父都是这么一句淡淡的回答。
　　所以她有时候想不明白，师父和花阡陌，不是死对头吗？这么做的原因，难道是师父在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收颜可为徒？
　　关小熙这么一想，又赶紧埋头背单词。

　　这一天晚上，燕归来一如既往地开车把关小熙送回家。
　　临别，他却把刚刚蹦下车的小姑娘又叫回来。
　　“明天孙老出院，有一个酒会。”
　　他的手从车窗伸出来，第一次摸了摸她的头。
　　“你和师父一起去。”他说。

　　酒会就在孙老家里，滨江郊区一个雅致的农家小别院。
　　师徒两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了，院子外面，大大小小停了十数辆豪车，看来已有不少人到场，来头还都不小——叶江城那辆骚包的白色雪弗兰就非常醒目的停在其中。
　　就算不懂车的关小熙，看着那架势，也知道今天来庆祝孙老出院的人，一个比一个有钱，她自家师父的车往车堆里一扎，还真不起眼。
　　在来的路上，燕归来顺便为关小熙讲了一些历史，比如这个孙老，全名孙兴国，和程巨伟一样，都是浙大退休的教授级人物，孙兴国虽没有程巨伟那样诸多头衔的风光，但在黑客圈子里，却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几乎和花阡陌一个辈份，都是同样经历了当年中美黑客大战的人物，更是中华黑客会昔日退隐的一大长老，不过，那都是燕归来接手站长位置以前的故事了。
　　而燕归来很早的时候就和他私交不错，算是忘年好友，所以孙老入院，加上年事已高，被一群狐朋狗友渲染加工一下就变成“孙老不行了要挂了”的版本，使得燕归来直接就不顾一切回国过来看望他，直到今日出院。
　　师父应该很开心吧。关小熙想，虽然师父脸上并没有笑容，但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两人交情不浅。
　　可是，孙老出院了，是否意味着师父又要回法国去了呢？
　　想着，关小熙的心情又难过起来。
　　师徒俩走进客厅的时候，天已蒙蒙暗下来，屋内却是灯火辉映，热闹寒暄之声此起彼伏，更有从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惹得馋虫蠢蠢欲动。
　　关小熙看到那传说中的孙老，此刻正坐在沙发上，与几个年轻人交谈着什么，面色红润，一看就恢复得不错。
　　这是一场光明中的盛宴。
　　到场之人，有孙老当年带过的学生，如今IT行业的精英，也有和他同一辈的教授级人物，更有一些社会名流，被请来现场助兴。
　　所以燕归来自己不说真实身份的话，恐怕也只有孙老认得他了。
　　“老燕，啊哈，你来了，快坐快坐，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看到燕归来，孙老顿时显得比对别的任何一个人都热情，赶紧让家人又搬椅子又沏茶的，连带着关小熙，也享受了这份殊荣。
　　“这几个是我从前带过的学生，老燕我给你介绍一下，”孙老满面红光，招呼着那几个刚和他聊天的年轻人过来，“这个叫陈斌，现在是浙大最年轻的电子系博士，是个天才啊！陈斌，快给燕老师拿点水果来。哎，这个叫李开，现在最火的网游《极乐》的主引擎就是他写的，不错吧。这个叫罗玑，现在是小绿伞杀软的技术总监，哇，老燕你别不理人啊，我给你挑的可都是好苗子啊，还有这个，这是程巨伟带来的孩子，也是天才啊……”
　　在孙老连珠炮发似的热情介绍下，关小熙都有些受不住，看师父，师父却依然一脸漠然地坐着，不知道在听孙老介绍，还是在听电视中的女高音彪歌，或是听邻桌在吹牛，或是什么都没有听。
　　反而那最年轻的电子系博士陈斌，拿了水果过来后，又不可一世地走开了，显然他觉得与这个沉着脸不知是谁又拖家带口似的牵一个小姑娘来的男人，不值得他有共同语言。
　　而写了《极乐》主引擎的李开，倒是让关小熙觉得十分亲切，不知道能不能从他那里弄点游戏金币过来？她心里琢磨着。
　　“这位是……”
　　燕归来一直跟个冰山似的坐着，没有表示，也没有介绍，孙老只好自己开口，指指关小熙，表示疑问。
　　总不会是女朋友吧。孙老心想，行内都说燕归来有女朋友了，是法国某财团的当家老爷的孙女，可不是这种素面朝天的青涩丫头……
　　“是我徒弟。”
　　燕归来淡淡吐出四个字。
　　若不是看望孙老，他是绝对不会来这种场合的，至于别人，那些热闹，不属于他的热闹，光辉下的笑脸，盛世锦缎之上舞蹈着的天之骄子——都和他没有关系。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孙老年事已高，却一腔热血，他十分了解燕归来，知道他性格孤僻，不轻易说话，更不会收徒，为了中华黑客会的未来，孙老一直担心着，于是借此宴会，孙老特意请来当年的得意学生、优秀苗子，想让他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可以收为徒弟，继承衣钵，所以千挑万选来介绍的这几位，个个都是行内精英、天生良材。
　　只是燕归来一句话，就破灭了他美好的幻想。
　　“原来……你已经收徒弟了啊，哈哈哈，老燕，你都不告诉我一声，以前催你那么久你都不肯，现在怎么一转眼就收了个徒弟了，还是个女娃娃，哈哈，老燕你好眼光，一看就是天才啊……”
　　孙老抚摸着茶壶盖，笑容中既有失落又有欣慰，即使他知道，燕归来一直都是这副脾气。
　　“哇，小熙，真的是你啊？天昏了，我刚刚还没认出你来！”
　　燕归来不说话，原本在院子里和人聊天的程教授，走过来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
　　关小熙一脸狗腿样地望着程教授——这可是她的恩人啊！
　　若是没有程巨伟的账号，她连报名资格都没有，这事她和师父说过，师父知道了也没生气，只是阴阳怪气说了一句“那可要好好谢谢程教授了。”
　　程教授……这就过来了。
　　“不会吧，小熙你这么快就拜师了？”程教授听了孙老介绍，顿时后悔得直拍脑门，“哎呀，老孙，你看我这老浑蛋，早知道当天就把这孩子收了的，现在倒好，便宜了别人。小熙啊，你真不考虑一下吗？程老师教起书来肯定比这个扑克脸好啊……”
　　程教授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心里难过，早知道当初就不帮小熙报名了，他本想着，她通不过考核，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收她为学生，想不到她真的通过了中华黑客会那个该死的什么收徒大会。
　　而他退休的年份比孙兴国更久，论坛也几乎不上了，每天遛鸟唱戏打麻将，早就不管圈内事务，也完全不知道小熙到底拜了什么家伙为老师，想着，他心里更是担心起来，面前这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孙老泪流满面。
　　关小熙泪流满面。
　　程教授依然喋喋不休地怂恿着关小熙叛出师门，当自己的学生。
　　“看来不用感谢他了。”燕归来终于忍无可忍。
　　而程教授却根本不明白这个扑克脸的男人在说什么，问孙老，孙老摸着茶壶，笑而不语。
　　程教授于是很郁闷，和关小熙又寒暄几句，他才被几个老朋友拉走，凑了一桌麻将快活去了。
　　饭还未开，人们都扎堆八卦着，聊天着，各有各的热闹，关小熙却陪着师父闷在角落里。
　　“咦，那个是……”
　　她忽然发现大厅西面，几个气度不凡、一看就是精英企业家的男人，正在高谈阔论着，他们说着国产游戏的市场和未来，说着股票上市，说着金融风暴，而那些人里面，有一张关小熙非常熟悉的脸，挂着这张脸的照片，叶盈盈曾无数次地拿到自己面前，然后像一个媒婆似的叽里呱啦夸赞一通。
　　“你表哥又不是卖不掉，你操什么心？”
　　关小熙曾不止一次地鄙视叶盈盈。
　　都说目光是有吸引力的，叶江城竟然也一眼认出了关小熙，顿时眼睛一亮，匆匆结束和几个同行的交谈，大步向关小熙走来。
　　心情，就比那天听到自己网站服务器全线被黑还要激动。
　　“小熙，来我公司吧当游戏策划啊，我从盈盈那里听说你许久了，一直很期盼你的到来。”
　　趁着燕归来离开座位被迫去应酬，叶江城站在关小熙面前，一米八的个子，干净利落的精英气息，灯火下的厅堂里，他仿佛披了星光的王子，从天而降，整个人闪闪发光。
　　“好啊好啊，是不是每天都能玩游戏？”
　　关小熙也是一脸花痴雀跃状。
　　“不但能玩游戏，你还可以自己设计游戏任务呢，怎么样，整个游戏剧情都可以由你编写！还可以设计人物职业、技能、武器、道具、地图，总之你怎么想就可以怎么来，我们有最优秀的程序员为你实现！”
　　闪闪发光的王子继续诱惑。
　　“哇啊！真的好想去啊！可是……”关小熙眨着星星眼，又想起什么，低头对手指，“可是我今年还要背单词啊，而且不知道师父让不让我去……”
　　“师父？”
　　叶江城听到这两个字，有些诧异，是老师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老师叫做师父？哦，对，一定是小熙非常喜欢我们公司出的《仙宿》，把武侠游戏里的剧情代入了现实。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雀跃起来，有这么一个热爱游戏的女孩来当策划，实在是天赐良人啊！
　　“老师算什么，英语补习班又不是必须要上的，而且你去工作，你老师凭什么拦着你？”于是他说。
　　“咳……不是老师……啊，师父他……”
　　“还是你不上课，老师不给你毕业？”叶江城社会经验老到，安抚着慌张失措的小姑娘，“这种老师我见多了，以前盈盈也遇到过这么一个，开补习班，捞外快，还不让她毕业。切，我家盈盈还能被这种loser欺负？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直接喊了教育局的朋友去，哈，可把那黑心老师吓得，唉，现在这年头，缺德的老师太多了……”
　　叶江城这么说，关小熙也想起小学的时候，校长和教务主任都欺负她的事，不过，现在她根本不想去回忆萝莉时代啊！她看到……她看到师父大人正黑着一张老脸走过来……
　　可惜叶江城却把他的宝贝策划师发白的脸色，错当成她回忆起痛苦的往事，“没事了，小熙，以后你来我这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他安慰她，他也听叶盈盈讲过小熙被欺负的往事，非常心疼面前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至于那个什么英语补习班，以后你就别去了，那些所谓的老师都是骗钱的……”
　　“哇，难道进你的公司不用英语六级证吗？我听说少林寺扫地的和尚都要英语六级哎！而且我只有高中文凭……”关小熙心惊胆战。
　　“文凭有什么用？我自己高中都没念完，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纸空文，需要的是热情的团队和伟大的创造力！”叶江城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像是摸一只即将抱回家圈养的宠物，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江城科技公司的历史和理念，全然没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关小熙，看来，是我忘了教你一些东西。”
　　在叶王子那洒满星星的叙述里，关小熙颤抖着听到自家师父那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来的阴沉的话语。
　　如一把冰凉的匕首，瞬间划破所有盛世锦帛、宏图梦想、千秋大业，也划破了洒满星星的温柔夜空，裂痕背后是仿佛远古宇宙的荒凉。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在我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你在我面前，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被带走……
　　叶江城就这么看着关小熙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散发着浑身杀气的扑克脸男人半拖半拽，拽出了他的视线。
　　叶江城：？？？
　　开公司这些年，向来只有江城科技挖别人墙脚的份，什么企鹅家、南山居、网难、搜豹，国内游戏大厂商的人才都被他挖了个遍，今天竟然……被人挖到自己头上来了！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这还了得！！！
　　估计不出今晚，整个业内的人都会知道，他叶江城，堂堂江城科技的总裁，和他刚招上门的宝贝策划师，就当着他的面，硬生生被人挖走了，拆散了……
　　拆散了，拆散了，拆散了……这三个字悲愤地回荡在叶江城的脑内，他并不想被人看笑话，他决心去挖回来，只是放眼一望，他的宝贝策划师早就不见了踪影。
　　连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也仿佛蒸发了一样。
　　叶江城：？？？？？？？？？？？？？？
　　郊外的空气格外清新，关小熙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能望见那遥远的天幕里，数不清的繁星璀璨，这是在市区很难见到的景象。
　　记忆里，关小熙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夜色，那时一家人住在乡下的小镇上，父母尚未分家，每个夏夜，父亲和邻居打牌喝酒，她就搬个竹椅在一旁吃西瓜乘凉，而这些早已淡忘的往事回想起来是那样美丽，却再也触摸不到。
　　而这时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她转头，发现师父也抬首望着夜空。
　　“小熙。”
　　他低沉的声线，如至凉又至柔的水，悄立在万千灯火之外，流淌在寂夜的深处。
　　“或许是我不该把你带进那个世界的。”
　　“啊？！”关小熙听了，顿时小心脏一紧，“师父，您别生气啊……啊啊啊……”
　　“不是生气，只是……”燕归来低头抚平她被夜风吹乱的额发，“或许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跟着我。”
　　“你知道吗，小熙，”他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是非常忌讳向外人暴露自己身份的，有的时候，这等于是给自己判了死刑。你别看在网络上hacker这个普通人眼中风光无限的身份，他们是很难理解这风光背后的寂寞的。十年、几十年，都如一日的生活，为了不暴露自己，我们都尽量避免和人打交道，特别是现实中，一个人生活，无法告诉别人，你做的是什么。前一刻和你谈笑的人，很可能就是后一刻利用你、背叛你、甚至判你死刑的人。所以踏入这一行，或许就意味着你一辈子的孤单冷清，无论网络还是现实，你必须销声匿迹隐在黑暗中，也必须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和原则，却很难有朋友，很难有爱人，甚至……很难有一个理解你的人……都很难，即使出现也不敢拥有……”
　　关小熙直接就哭了。
　　“对不起……”她捏着衣角，小肩膀哭得一抽一抽又拼命忍住哭腔怕师父以为她软弱，她断续又艰难地呢喃着，“我不该乱和陌生人说话的，也不该乱说自己家底的，我错了，呜呜……”
　　“小熙，我和你说一个人吧。”燕归来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摸出一根烟点燃，却根本不抽烟，只是夹在指尖，任凭火苗星星点点，在夜色中微薄地燃烧着，“很多年以前，你师父刚刚进入这一行的时候，行内有两个巨头，很有名。一个叫做花阡陌，开创了神之一脉，他一向坚持要把黑客文化普及给大众，看不起我们这些清高冷漠的人，也从不跟我们交流；还有一个叫陆萧，当年很招摇也很厉害，连花阡陌见到他，都要畏惧三分，他的代号魔怪，一度是那个年代电脑病毒的代名词。”
　　“诶？可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的资料啊。”关小熙好奇道，“花阡陌现在退隐了，都还有那么多人崇拜他，这个陆萧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因为他被一个女人利用着写了一个病毒，感染上万台企业主机，当时事情闹的非常大，几乎是无可收场，后来那女人跑了，他被判了十年的刑。”燕归来低叹一声，遥遥望着那无尽的夜幕，仿佛望向许久以前的尘世与聚散，“差不多，也快过去十年了吧。”最后他说。
　　聚散离合，又有谁能说得清？
　　“一步之差，万劫不复，这就是轻易信人的后果，小熙，你若不在这一行，大可以交许多朋友，像他们那样，有快乐的充实的人生，站在那最亮丽的舞台上……可是跟了师父，却只能永远在狭窄黑暗的道路上走下去，是我忘了，你还小，你最好的年华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时的热情，放弃了别的所有。”
　　关小熙听着师父的话语，忽然有种心凉的感觉。
　　并不是她觉得师父要赶她走。
　　而是听师父说起那些过往的旧事，才知道，能站在如今这个位置，有如今这番成就的师父，一路走来，是怎样的辛酸和不易。
　　她也忽然明白了，在师父家里乱逛的时候，看到卧室里、洗漱间里、书房里，那些有着裂纹的落地镜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敢有朋友，不敢有爱人，那些她们笑着唱着他却一个人沉默的年华，长久的孤寂，一个人忍受。
　　眼角湿湿的，在风中冰凉。
　　“师父，我不是因为一时热情，我是真的，想成为黑客，想成为师父这样强大的存在……”
　　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朋友，不再被欺负，不再被看不起，小小的姑娘，也想成为能独挡风雨的人啊。
　　“师父，我不后悔，我想和师父一直走下去……”
　　而你，是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那个人，哪怕地老天荒，一辈子，两个人，也请你不要丢下我。
　　关小熙仰起头，夜风吹着她的鼻涕眼泪，眼中的盈盈光亮，如繁星般耀眼。
　　燕归来一身黑衣，立在暗处，仿佛整个人都会随时被夜幕吞噬，他依然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沉思。
　　“师父……”
　　关小熙急了，又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便抬起手……
　　一、二、三！
　　她一把握住师父的手。
　　可是好凉……
　　“啪！”
　　轻微的细响，另一只手上的烟落到了地上，而那几根被她握着的手指，有明显的一下颤抖。
　　只是他没有抽离，就这么硬邦邦地被小徒弟握着，屋内厅堂已开饭，几桌喧哗，座无虚席，清冷的院落里，只剩下这对师徒吹夜风。
　　关小熙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饿了？你去吃饭吧。”燕归来缓声道，“做一个游戏策划，这才是正当职业。你以后还要结婚，生子、养家……而不是跟着师父受罪。”
　　关小熙咬着嘴唇，她不知道师父这是试探她还是真心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抓着师父的手，又抓紧了一些，她认认真真地对着他说：“我不想做策划，也不想写什么游戏剧情……我只想跟着师父学本事……和师父一起……”
　　声音哽咽，手指紧缠，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
　　这一个月的相处，尽管他沉默寡言、严厉刻板，就知道把她埋进英语词典里，可她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能和他在一起，什么游戏策划企业精英成功人士，都不要啊都不要！
　　“师父”这两个字，一旦喊成了习惯，就如烙在生命里，与生俱来，她就该是他的。
　　“你真不悔？”
　　燕归来用手腹轻轻抹干她眼中的泪水，冰凉的，却是又温暖的。
　　“不悔！”
　　她用力地点头。
　　“那就好好地学，师父会教给你一切的。”
　　燕归来蹲下身子，掏出纸巾仔细地给她擦脸，而她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地看师父，顿时心又怦怦地跳起来，同时又听到他说道：“不只是编写剧情，师父会教你，编写这一整个世界。”
　　心跳就猛地加速了，好像装了动力马达一样。
　　回到屋里的时候，几个大圆桌，都被坐得满满的，众人喝着孙老家里酿的土酒，吃着山肴小菜，谈笑之间，好不乐乎。
　　见到大门口忽然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不由得，许多人好奇地抬起了头。
　　孙老，他正琢磨着这两人是吃完了就走，还是自己年老健忘不记得燕归来这个最尊贵的客人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叫人再添餐具和椅子……
　　程教授，他喝了足量的酒，趁着酒兴，那闪着愤怒小火苗的眼神就毫不避讳地射向燕归来。
　　至于我们的星光王子叶江城，他直接就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朝燕归来瞪去。
　　那速度，如一枚发射的小型导弹。
　　连带他那一桌的几个同行，前一刻还谈笑风生，这一刻也噎住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把屁股带着椅子不着痕迹地挪远开去。
　　若他是大炮，他们可不想当炮灰陪衬。
　　若他是炮灰，他们……他们更不想陪葬。
　　只不过叶江城忘了，没说话的大炮，那等于哑炮。
　　所以燕归来的眼神只是淡淡地扫过哑炮，连停留都没有，就带着关小熙穿过人群，往孙老安排的椅子走去。
　　“这位朋友，请留步。”
　　叶江城终于开口了，如他在媒体上露面那样，声音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拿起一个空杯子，倒满一杯，直接拿着，走到燕归来面前。
　　“我，叶江城，江城科技董事长，敢问朋友如何称呼？”
　　说着，叶江城无比潇洒地一仰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把另一杯递上前。
　　叶江城的名字，在座的人都知道。
　　这个国内IT业近年来杀出的黑马，多次在精英访谈栏目中亮相的风云人物、无数名校女孩海归白富美们追求的梦中王子，能得到他敬酒，那可是莫大的殊荣。
　　“那家伙是谁？”
　　在座的人窃窃私语着，能让叶江城称一句“朋友”，那更是八辈子积来的荣耀。
　　而这一场属于光明的盛宴，除了孙老，没有人知道燕归来的真实身份，连程巨伟都不知。
　　关小熙看看叶江城，又看看师父，师父依然冷着脸，一句搭理都没有赏给叶江城。关小熙心里明白，这世上和她家师父以朋友相称的人是非常少的，至少，这位叶家表哥，不在师父的朋友范围内。
　　不过叶家表哥本是一番好意，关小熙也不忍他热脸贴个冷屁股，于是钩钩师父的手指，轻声道：“师父，我们吃饭去吧……”
　　燕归来正要绕过去，叶江城却不依不饶，伸出一手横拦住他。
　　“你就是小熙的英语老师？”
　　他声音中带着挑衅和轻蔑，以及微微的火药气息，刚才关小熙的话语，尽数落在他耳里，又看两人这副亲密模样，心中更加起火，不就一个开补习班捞外快的会点英语的家伙么，也不知道孙老先生是否老年痴呆了，会请这种货色到场，而且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他的宝贝策划师如此依恋他！而且脸还臭得跟张扑克牌似的！就算小熙和盈盈一样爱看花痴偶像剧，也不至于迷上这种臭男人啊！
　　叶江城有些想不通。
　　“无名之辈。”燕归来淡淡一句，却见叶江城依然拦路不放行，索性就拿过他的酒杯，在叶江城“算你识时务了”的眼神中，手一晃，那整杯酒，就泼在了地上。
　　“啪！”
　　孙老的茶壶盖摔在桌上，他赶紧哆嗦着捞起来。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叶江城怒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手中的水晶酒杯也被他摔在地上。
　　这让孙老的心又一阵抽搐，怕是心脏病又要复发了，他想，以后打死他也不摆宴席了，他死了都不摆丧宴……
　　“你知道小熙是我公司的新任策划师吗？企鹅老总都不敢跟我抢人，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叶江城的额头有青筋暴出。
　　这是大炮爆发的前兆。
　　在座的人纷纷议论着，他们还没见过叶江城这枚大炮发射呢——已有好事者偷偷打开手机摄像头准备拍照发给媒体朋友了，哇，江城科技老总当众爆炸，简直是年度大新闻啊。
　　关小熙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只听师父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燕归来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冷，“我只知道waitxiaoxi365这个密码。”
　　说完，他拖着关小熙，径自绕过哑了的大炮，若无其事地坐上椅子，开始吃饭。
　　周围的人，又齐齐把屁股挪了挪。
　　“你……你到底是谁？！”
　　剩下叶江城，听罢这串密码之后，脸色迅速发白，又发烫变红，接着又变黑，然后又变白，在璀璨的灯光下，王子脸上仿佛舞台剧场变换。
　　waitxiaoxi365。
　　这个密码，别人不知道，只有叶江城清楚。
　　这是一个月前江城科技官网被黑客入侵导致全面瘫痪以后，他花了大价钱请人维护好，打好一切漏洞补丁，又开设硬件级防火墙，安全措施做到天衣无缝后，他重新更改的后台管理权限的密码，全公司除了技术部的总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更像被人戳穿了心事，他此刻全身都冒着火焰，只是他敢怒不敢骂，只能瞪着一双迷死人的电眼，不可置信地遥指燕归来，活像是见到了鬼。
　　他这么一来，在座之人，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燕归来师徒，只有孙老依然笑呵呵地抚摸着他心爱的茶壶盖。
　　“吃，吃，大家吃。啊哈，大家不要客气，赶紧吃，菜都凉啦……”
　　孙老站起身，热情招呼众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大家更加认为他得老年痴呆了。
　　如果说叶江城的眼神能杀人，那么燕归来的眼神则让人想自杀，而叶江城被几个同行朋友拉了回去，他们都不敢再往燕归来那边看一眼。
　　这一顿晚宴，就在喧哗照旧的交谈中结束。
　　叶江城一直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渐渐上头，他一直喝到散席，终于坚定决心，对，他去找关小熙深谈，这臭男人是人是鬼都不可怕，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宝贝策划师带走！对，他需要深刻的……谈话……去告诉小熙，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绝不能任他人摆布！而且……他也需要小熙的笑容，来治愈自己……
　　想着，他走过去，果然看到了那甜甜的笑容，以及那清脆的，让他无限回味的嗓音。
　　“喂？妈妈，我在外面吃饭呢，嗯，对，很快就回来，您别担心啦……”
　　关小熙正在接电话。
　　于是叶江城默默地等在门口。
　　只是……为什么，有些不太对劲？
　　叶江城想了想，终于发现，小熙拿着的手机，是一款黑色的，并不是他送她的那款。
　　……
　　叶江城掉头而去。

　　这天之后，关小熙更加努力地啃英语词典，连吃饭睡觉蹲马桶，她都抱着一本砖头看得津津有味。
　　燕归来很欣慰。
　　关妈也很欣慰。
　　叶盈盈却很担心，以为她学英语学到见鬼了，在一次电话中，清华才女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哥说你拒绝去上班，是为了学英语？！哇啊——小熙，我开始还以为他骗我呢！什么？你现在非常非常热爱英语恨不得拿英语当KFC吃？我的天啊你怎么做到的！老娘考八级正头疼呢！啥？热爱英语就像热爱老师一样？你……我……我们英语老师是个60多岁的秃头啊……喂，小熙，你不会想做翻译吧？待遇不见得比我哥那儿好啊，我哥他那么优秀，多少人排队挤破头都挤不进去……”
　　关小熙笑眯眯：“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上了英语。”
　　“顺便喜欢你的老师？”
　　“谁说的？”
　　“我哥说的。”
　　“你哥才喜欢我老师！”关小熙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如此几番，在叶盈盈的日夜骚扰下，关小熙终于败下阵来。
　　“小熙，其实不管咋样，我都是支持你的，我哥那边，你不要管他。”叶盈盈语重心长的声音听在耳中，关小熙可以想象叶江城要是知道自家妹妹胳膊往外拐，不知道会伤心到什么程度。
　　“教你英语的老师，你真的喜欢他？他一定很帅吧，等我寒假回来，约出来看看？我请你俩吃饭！”叶盈盈诱惑的声音。
　　“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关小熙坐在马桶上，抱着手中的大词典，又是两个月过去，单词已经背到了字母G，很快就是H了，她想，一定要在天亮前到达这个有爱的字母。
　　因为天亮后，师父就要走了。

　　关小熙睁着满眼的血丝，去师父家门口送行，燕归来早先就和她说了，夏天一过，他不得不回法国去，当时以为孙老要挂了，他就来得匆忙，那边仍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具体是什么，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关小熙想帮忙也帮不上。
　　她知道，该说的，师父都会说，不该说的，问了也无用。
　　只是她装作越不在意，偏偏越是纠结，她一直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这样师父就可以慢一点走，可她终究是亿万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时光不会因她快一秒，或者慢一秒，该走的终要走，她去送行的时候，正好看到师父拖着行李箱出来。
　　“刻苦是好事，但不要熬坏了身体。”
　　微亮的天色中，燕归来腾出手，抚摸着小姑娘的脑袋，看她通宵未睡的眼睛，他再是铁石心肠，也不免有些心疼。
　　关小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燕归来又拍拍她的肩膀，又摸出车库钥匙和车钥匙给她：“师父这里的东西，你都随便用。”
　　“师父……”
　　关小熙直到他转身要走了，才忍不住上去拉他的衣袖，11月底的江南，秋末冬初的时候，燕归来一身黑色风衣，坚毅冷峻的背影，在晨风里像是夜色最后的凝聚。
　　关小熙的手往下滑，直到钻进宽大的袖口里，覆住他的手背，他冰凉的骨节，一棱棱，刻在心间。
　　他说：“最多一年，我忙完，就会回来的。”
　　她仰头：“师父你去法国是……”
　　燕归来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而揉揉她的刘海。
　　他只道：“好徒弟。”
　　关小熙望着计程车发动离去的背影，眼泪终是不争气的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