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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胜与负 ...

  •   第二十章 胜与负

      2005年,10月10日夜。
      Dubois府邸一间秘密的地下室里,燕归来、如意、Jim,以及DOOM与GHOST两个精英小组十二名成员围绕着一张漆黑狭长的会议桌,正襟而坐。
      而Dubois老族长远远坐在桌子的一端,他手边是一沓厚厚的硬盘,这都是大半年来,燕归来为他一点一滴搜集回来的数据,到今日,终于完整地交到他手上。老族长的唇边是意味深长的微笑,薄唇的男人最绝情,也许这句话在他身上才得到了最真实的诠释,那苍老的却依旧红润的薄唇,在近百年来吞噬了欧洲数不清的财富,如今它们依旧健康着,无比奢侈的调理与保养让他剩下的寿命比一张光盘的有效期更久,而他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使得任何人的心事都无法逃过他的眼底。
      燕归来有时候会想,如果花阡陌和这位族长在一起,兴许会有许多话题可以聊,他们是一类人,是岁月再老也不甘心服输,不甘心放手,不甘心交出手中权势财富的人。老族长神采烁烁的眉目,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的后辈——他离棺材还远着呢,没有人可以贪图他的遗产,哪怕他死了,也要带着他的财富去见上帝。
      或者撒旦。
      “明天就是神州六号发射的日子,燕,感谢你这一年为我做的一切。”老族长的精神在这个夜里显得特别好,他甚至难得笑吟吟地望着燕归来,这样的笑容连如意都没有被赐予过。在这一刻,如意望着Dubois的笑容,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听到老爷子用一种滑腻的、愉快的口吻,悠悠地向着长桌另一端的男人问道,“不知你想要什么报酬?燕,我想我不得不送你一件盛大的礼物作为偿谢。”
      “您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已足够感激。”燕归来低头淡淡说道。
      “那怎么够呢?”老族长的声线,如在黑色天鹅绒上滑行的腹蛇,他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堆成丑陋诡异的弧线,在杯中茶勺的光芒反射中,他眯着眼深深地说,“这世上的东西,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可以送给你。”
      “那就有劳您费心。”燕归来优雅地垂首,依旧是不带一丝起伏的语调,“事实上,除了计算机,这世上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趣。”
      老族长听了,竟然嘿嘿地笑起来,地下室的空气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冷色的灯光下,燕归来一身黑色风衣,紧致的袖口与一直扣到下颚的双排纽扣,在10月的地下室并不显得多少闷热,但风衣之下,他贴身的衬衫都已被冷汗湿透了。
      平常在夏天,他都没有出过这么多汗,是的,他不惧死亡,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命运注定了他孓然一身,注定了他要以生命守护信仰。
      可是,他爱了,他舍不得离开她。
      指尖还带有少女甜软的体香,他难以想象自己还能得到幸福……那么美好的向往,似乎从来都是不属于他的。
      “唉,我老了,年轻就是好啊。”老族长搅着杯中的勺子,幽幽地感慨,窒息的空气中,只剩他话语的尾音,在四面无窗的地下室如迷香一般缭绕,“年轻人啊,什么都可以学得出色,不像我,面对着高科技只能发呆。你们说的那些数据、技术,在我眼里只能分为值钱和不值钱两种,唉,人老了……Jim啊,你说爷爷是不是糟蹋了你们热爱的东西?”
      “当然不,爷爷,我和你一样,只爱财富。”Jim亮着一口白牙,金发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闪耀,他和燕归来还有如意,是全场唯一的不会在老族长威严目光下被吓到的人。
      “哈哈,Jim,你总是讨我欢心。”老族长爽快地笑起来,和燕归来预料中的一样,老族长果然还是不信任他——下一个动作,老狐狸就是把手边的一沓硬盘推到了Jim面前,“那么Jim你帮爷爷看看,这些资料,能值多少亿美元?”
      Jim开心地接过,袖口中,燕归来握紧的拳头也微微松了一松。
      看来,这第一步,他是赌赢了。
      是的,他不惧死,当他重回这里的时候,他就已明白自己的下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他为老族长提供的数据的真实与否,事了后,他都得死。
      Dubois这个老头,绝对不会允许留下任何不确定因素,至于许给他和如意的婚约,那根本就是一张空头支票,燕归来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无论国内的处境对他多么恶劣,无论老头在表面上给予他多少的信任与恩宠,无论人们是多么相信他的叛国身份——这些在老头眼里,都是财富的垫脚石。
      和如意、Jim等人不同,他们是被老头从小培养、从小就被灌输过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他们在老头眼里,是追求财富的稳定工具,而燕归来做为一个无法让他看透的外人,只能加以一时的利用,在达到目的后,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毁灭。
      世上第一黑客又如何?在利益面前,也不过是炮灰。
      燕归来不傻,自不会白白等死白白牺牲,至少在看到对方毁灭之前,他不能就这么死去,而老头也深知他不傻,在自己得手之后,不会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这是一场利用与被利用的博弈,两个人,都在赌,筹码,是生命。
      DEVIL小组被派去了美国,而DOOM与GHOST这十二名成员,自从被划给如意调控后,地位就低了一筹,燕归来早就料到,就算他提供的硬盘里那些关于飞船的研发资料是真实的,Dubois这个老狐狸也不会就此信任他,所以,无论数据真假,作为老头都会把硬盘交给信得过的人来检验。
      相比DOOM与GHOST,如意和Jim显然更能胜任这项工作。
      如意、Jim,或是两人一起,三分之一的概率。
      Jim。
      老狐狸把硬盘给了Jim。
      关小熙从颜可嘴里套出来的,颜可从Jim嘴里套出来的那些零碎信息,而导致燕归来这些天几乎把互联网翻了个面的查找,关小熙和颜可甚至为此连夜飞往英格兰当地探访——那最终的结果,使得他们知道了这世上另一个惊天秘密。
      英格兰有一位姓Smith的著名计算机工程师,在1977年冬的一个深夜,全家十三口人,被悄然间杀害。
      杀手被找到,所谓的幕后主使也很快被逮捕,这一场凶杀案就此了结,当地报纸仅进行了几天的报道,再之后,深埋在岁月里,仅能从当地图书馆的档案库里,找到模糊的刻印件。
      唯一的疑点,是被枪杀的妇人肚里竟还有待产的孩子,孩子是男婴,被当地医院救活,却又在第二天被人偷走,从此不知所终。几年后,也再无人追查,无头无尾的案子,无人问津,搁在警局档案库在最底层,过了将近三十年,尘埃满面。
      所有的杀手、替罪羊、安排人都已被抹杀,甚至无人注意到他们——也许只有早已周折搬迁的邻居们,见证过当年有个笑起来很精明的法国商人,经常去他们的工程师邻居家里商讨合约,似乎还怂恿他们移民——但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年已垂老的邻居老人,亲口告诉关小熙,她见过那个尊贵高雅的法国商人,被耿直硬脾气的工程师,像赶一条狗似的赶出来。
      而三年前,也有一个金发的青年来问过那个计算机工程师的详细情况,邻居老人对少女感慨着,那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像极了当年的Smith夫人。
      过往是一匹奢华的天鹅绒锦缎,背面是一张长满了疮痍的脸。
      燕归来的右手边就坐着Jim,Jim Green,或是Jim Smith,他柔顺的发丝泛着暖色的光泽,笔直地垂在耳侧,他正在屏幕前正认真地检验着硬盘中的数据真实性,他帅气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燕归来看不到他在面对那些伪造过的可笑的数据时的表情,一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Jim敲击键盘核实数据的声音,过了许久,他合上屏幕,愉悦地抬起头:“爷爷,这是价值连城的真实数据。”他向老族长回复,“我估不了价,不过,在中国的飞船发射之前,我们赶紧把这些卖给美国航天局,绝对能赚上一大笔。”
      “好。”老族长满意地笑了,“如意,你动身吧,DEVIL他们会在纽约联系你的。”
      如意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老爷子递过来的一沓硬盘,把它们包好,放在怀里,没有老爷子的允许,这种价值连城的机密她可不敢乱看,在财富面前,所谓的计算机女王也只有跑腿的命,收拾好一切后,她招呼了GHOST、DOOM十二个手下,就匆匆出门去了。
      地下室里,只剩下三个男人,以及老族长背后一排动也不动的保镖。
      “Jim,爷爷也要好好地奖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老族长抱着胸,乐呵呵地说。
      “爷爷,我想追求如意姐姐。”Jim开门见山地说,“我喜欢她。”
      “你不是一直在追求她吗?”
      老族长依旧乐呵呵地说,他早就料到Jim会这么说,甚至早就知道Jim喜欢如意——所以,他给燕归来和如意订下了婚约,不管这婚约能不能实现,只有这样才会让对如意动情的Jim忠实于他,论玩弄人心,他绝不认为几个小毛孩子能玩过他——所以,在感情煎熬与对燕归来的仇恨下的Jim,检验出来是真实的数据,那就绝对是真实的——就像他不会相信燕归来,不会相信手下,但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是爷爷您给她和燕订了婚约啊!我不服!”Jim如他意料中一样急了,嚷嚷道,“这是我目前唯一的愿望了,爷爷,况且,燕根本不爱如意姐姐!如姐姐意怎么能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啊……”
      “呵呵,说得也是,那么Jim,你有没有自信能打败燕呢?”
      Dubois推开椅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Jim旁边,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塞到了Jim手里。
      “什么叫打败?哈哈,爷爷你太说笑了,我,从来没有输给过他!”
      Jim扬着头发大笑,他摸清了,手中正是一把微型手枪。
      “那么走吧,咱们去喝酒庆祝一下,今年总算可以清闲下来了。”老族长继续鼓励地拍拍Jim的肩膀,“你们说,去哪儿好呢?”
      显然,他并不希望看到燕归来死在他的房子里而带来的麻烦。
      Jim想了想,说:“去「F1ovice」吧,虽然没什么档次,不过燕很喜欢去那里哈。燕,你说对不对?听说你每天都在那里找一夜情买醉?不过我一直怀疑你是否有那个能力……对了,爷爷你也要来吗?”
      “爷爷当然要见证了!”
      老族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见证一词,他咬了重音。他挥手带着他的保镖们出去了,而燕归来默默地看了Jim一眼,也起身往车库走去。
      留下Jim一个人破口大骂:“Fuck,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跟我神气……”骂了一会儿,他又把手枪在身上藏好,往他心爱的跑车走去,他知道这种微型手枪只有一发子弹,他绝对……不能失误。
      酒精与脂粉在乐器撞击声中交相旖旎的「F1ovice」酒吧里,穿过那些千金一掷来贪欢作乐的酒客金主,燕归来、Jim、Dubois老头三个人被服务生带进贵宾包厢里。
      贵宾包厢设在二楼,三面环墙,一面临窗,空间私密但不大,有独立的露台,可以俯瞰到一楼舞台上的演出,这里的酒并不便宜,贵宾厢更是昂贵,尽管如此,老族长依然嫌弃这种贫民区风格的地方有降他的品位。他把十个保镖安排到楼梯口,他们已接到命令,一旦听到枪响,就尽一切努力阻止骚动的人群上楼,而另有两个保镖被安排守候在门口,到时候由他们保护老族长扬长离去——少了十二个人,并不宽敞的包厢因此腾了一些地方出来,尽管老头依然认为这是他迄今为止待过的最没档次的所谓贵宾包厢。
      暗橘色的灯光在天花板上缓缓旋转,三个人,绕着圆桌,桌上是昂贵的红酒,酒在杯中静止,没有人说话,只剩楼下放肆张扬的喧哗声,摇滚,重金属,燕归来一向不喜热闹,可那些没有她在身旁的日子,只有热闹与酒精,才能让他抑制思念。
      缓缓地,燕归来举起酒杯,到了唇边,仰脖而尽。
      Jim自然不甘示弱。
      这世上,是什么可以让男人与男人来一决胜负。
      在古时,是武力,和酒量。
      在现代,是技术,和酒量。
      酒,自古英雄长伴。
      Jim和燕归来的酒量都不错,Dubois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一个接一个地喝,Jim的计算机技术并不比燕归来差多少,燕归来的酒量也并不比Jim这种情场英雄差多少,老族长不是没有想过把两人都留在自己身边做事,只可惜,这两人实在太过强大,强大到足以威胁他自己的地位,所以他只能割舍,留下不会背叛自己的那一个。
      至于燕归来,他太过独立太过隐忍,这样的人,早已站在世界巅峰,Dubois打死也不会相信燕归来肯屈居于将相之位,比起人,他更相信钱。
      Jim很快就开始嫌喝酒太闷,他提出了互出考题来比试,所谓的“男人之间的较量”,输的人罚一杯酒,直到缴杯投降。
      “爷爷,你就当见证者吧,哈哈,今天赢的人,才有资格追求如意姐姐。”
      Dubois乐呵呵地点头,他巴不得燕归来的警惕心放到最低,最好是烂醉如泥,直到一颗子弹就能轻松解决的地步——当年格尔德兰晨风中的那场较量,据失败的杀手回来报告,Dubois再也不敢低估燕归来的身手。
      是以他特意让Jim坐在靠窗的座位,他要杜绝燕归来从跳窗逃跑的一切可能。
      二楼,他心中咒骂着这该死的酒吧怎么不再建高一点。
      不知不觉,夜已深,时间已过去六七个小时,到了凌晨三四点的光景,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出题、喝酒、比脑子,从一开始的比拼圆周率背诵,到后来的算二十四点,再到最后最无聊最简单最直白的互出算术题,从五位数乘法到九位数乘法,再到九位数除法,还得精确到小数点后一百位……不得不说,这两个男人的脑子,也相当于一台微型计算机。
      “231498798除以809123409,燕,限你十分钟回答,精确到一百位。”
      “0.2861106172742061897259976568049……”燕归来不慌不忙地吐出一串数字,他身上已带了浓浓的酒气,但他依旧没有醉,他不能醉,心中不醉,百坛陈酒也无用,心中欲醉,一滴水就可长眠不醒,而如今,他再也不需那一滴水了,爱他的女孩,就在天明处等着他,无论如何,他都要挨到那个时候。
      “该你了, 765902749加上473819403,规矩一样。”
      思考了十分钟,Jim流利地报上答案:“1.616445688106292511337498100514……”
      燕归来冷冷地打断他:“你错了,我说的是加上,不是除以。”
      “你……”Jim一愣,才想明白,顿时气得把昂贵的高脚杯摔在地上,破口大骂道,“燕归来!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你这个下流货色……”
      “Jim,算了,认赌服输。”作为见证人的Dubois倒是不急,笑眯眯地为Jim罚酒,只要天还没亮,他有足够的时间。
      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人决斗。
      “燕归来,为何你什么都要和我抢?”Jim忽然站起来嘶吼着,不知是酒精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的,他的眼睛已经泛起了血丝。
      “爷爷布置的任务你和我抢也罢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技术,但我唯一喜欢的女人你也要和我抢,而你根本不爱他,燕归来,你欺负我就那么好玩吗?!”
      Jim越说越激动,发了疯一样揪住燕归来的领带,借着酒劲恶狠狠地盯住面前男人的双眼。
      燕归来目光低垂,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我未曾爱过她,她也未曾爱过你,Jim,这是事实,你和她在一起相处那么多年,你成功过吗?”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你!”Jim歇斯底里咆哮着,金发碧眼的美男子第一次显得那么狼狈失态,在鼓点声中,楼下一曲又毕了,人群亢声喧哗,通宵彻夜,而这其中,有一个声音如冬夜里的凄风,扫过枯枝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呜咽着,嘶哑着,连听的人,都心中不忍——“燕归来,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就是WIND……”
      Jim的声音很低,却比震耳的金属敲击声更让人心恻,燕归来和Dubois,都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WIND不是一个小组,只是一个人,只是我一个,我一直没有让爷爷告诉你,因为我曾想过战胜你,把你踏在脚下的时候,再亲口地骄傲地告诉你,我就是WIND!计算机的世界,只有我才是神……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燕归来,因为你再也没有机会被我踩在脚下了,我想我应该让你记住。燕归来,其实你说得对,你说‘人之初,性本善’,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这样的……”
      不知不觉间,老族长已站了起来,他站得远远的,在门边,反锁了门,他望着这两个前一刻还用智商来斗殴的人,而此刻,Jim的手已伸进怀里,老族长就望着他缓缓地掏出了枪,他开始笑了,绮丽暧昧的灯光下,他的笑容得意又阴冷,还带了那么一丝惋惜。
      “砰!”
      「F1ovice」酒吧里这一声枪响,被永远定格在巴黎10月11日晨报的头条。

      如意赶回巴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头有没有搞错啊,所谓的机密数据就是《三字经》翻译版……”
      她为了赶时间,这一路都待在飞机上汽车上,双脚几乎都没有着地过,在美国的接头人面前大大地丢脸一把的她,因打不通电话而只能动身赶回巴黎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当天的报纸。
      “巴黎街头一酒吧发生枪击案,一人死亡,数十人因踩踏受伤,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中……”
      她望着照片上已被警方封锁的酒吧店门的照片,立刻就意识到这是燕归来和Jim经常出入的地方,她惊慌地回到家,所谓的家里已是一片大乱。
      “燕归来呢?他在哪里?!有没有事?”
      如意惊慌地想找Jim,可是Jim和燕归来都不在,连老爷子都不在,她好不容易逮到了正在卷铺盖走人的管家,却换来管家恼怒的瞪视。
      要是从前,哪有人敢这么对她,可现在如意顾不得发火,连着问了好几遍,管家只说不知。
      如意愣了,想了想,她才知道不妥,连忙改口:“那不管他,老爷子呢?在哪儿?我要找他。”

      “小熙,你确定要陪着这种猥琐老男人而不是我们两个年轻貌美的阳光少年?”
      机场大厅,颜可和Jim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而前者正在气哼哼地逼问躲在某个黑色阴影后的可怜少女。
      燕归来抿着嘴,对于猥琐老男人的评价不置一词。
      说实话,看到少年活蹦乱跳的模样,他有时真觉得自己老了,老到身心俱疲,无法再伸出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那些风一样自由锐利的少年时代,随着当年的青草盛衰枯荣,人的花期只一季,那以后只能望着后辈们一代又一代地茁壮成长,少年在阳光下绚烂的金发,那是他们随风扬起的梦想,是种子,是希望,是未来。
      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年幼的小徒弟,会甘心与他沉默相随,而放弃那些本该属有的花季年华。
      “我家师父才不猥琐,就像你早上去把头发拉直了,也没有Jim帅一样。”
      他听到少女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咯咯嬉笑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春日,原来,温暖那么近,花开那么长,年华莺飞草盛,并未远走。
      三万英尺的高空,金发的少年带着金发的青年,飞往那个让后者向往了二十多年的东方国度。
      “我没有名字,又有许多的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没有身份,又有许多的身份。都是别人给的;我没有记忆,却又活过许多年,没有一个人陪我。我在MOROCC的炼狱里长大,后来走过许多的国度,为老头杀过许多的人,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生活着,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恶魔,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连空气都比不上,无论在网络还是现实中,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打败过我,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Edward,你们中国真的有神仙吗?如果有,我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真实的自己,我想知道我存在的意义……Edward,你知道吗,那一刻,如果手枪里有两发子弹,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把第二发子弹赏给燕归来。”
      “如果是我,我也一样啊,那家伙太讨人厌了!说实话,我人生的目标,就是打败那个家伙!”
      颜可与Jim对望一眼,忽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中国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个地方,我想可以让你明白你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真的?那请你一定带我去。”
      “嗯,不过我想先等燕归来回国,再把他打败,如果能把陆萧一起也打败了就更好了,他们输了,就没资格把小熙绑在身边,Jim,我和你不同,我是真心喜欢计算机这个世界的……”
      “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没有。”
      “真的没有?”
      “假的。”

      燕归来和关小熙逗留在巴黎,直到几个月后终于从Dubois家零落的档案室里找到了当年和陆萧有关的一些机密档案,两人才携手回国。
      不过让两人奇怪的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如意,这个当初成天黏着燕归来不放的女人,自老族长死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更没有人去寻找,对于Dubois家族的后人来说,这个有可能瓜分遗产的女人,他们巴不得她消失得一干二净,在老爷子生前得宠又如何,老爷子死后,他们一分钱都不可能给她。
      已是2006年的春天了,祖国大陆,春暖花开,如新闻联播中所说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燕归来在机场的书店看到了花阡陌的新书《花阡陌走近黑客系列丛书第四部——论一代黑客燕归来的崛起与堕落》,关小熙看了差点没一口水呛死,倒是燕归来很镇定地,在一群热烈追捧此书的少女“花粉”中,十分理所当然地买了一本。
      “这么厚一本,回去盖泡面不错。”
      身为师父的男人淡定地教导自己的徒儿什么叫物尽其用。
      虽然随着Dubois一家的倒台,各种各样关于燕归来其实是卧底和英雄的言论已在国内黑客界大肆传扬,连花阡陌加印了两版的新书的势头都挡不住。
      不过现在的燕归来,已不屑去澄清那些是非,更没有什么追求,原本以为自己必死的他,现在竟然还平安地活着,不但活下来,还能和心爱的徒儿在一起,什么样的风浪都经过了,残破的、峥嵘的、激烈的岁月,一道道化为掌心的纹路,无论什么样的过去,都让人成长,人在成长中,坚强。
      回到西湖边的房子,关小熙终于可以如愿以偿躺在师父的大床上,而她半眯着眼的惬意模样都落在燕归来的眼里,连他这样沉默不苟言笑的男人,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关小熙就这么看着自己师父像逗一只小猫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完美的中国结,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最后挂在床头,中国结上,一个黄澄澄的“熙”字。
      “你竟然捡回来了,师父……”伸着懒腰的少女惊讶地圈住男人的脖子,“我都编不好,师父,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厉害。”
      “我只有手艺厉害吗?”
      关小熙忽然明白了,其实自家师父是道貌岸然的,不过他道貌岸然得很厉害,厉害到只有自己才可以让他原形毕露变成禽兽。

      燕归来迎来的另一场大战,是来自颜可的正式宣战。
      在越来越多的网民重新倒戈回燕归来中华黑客会一派的时候,颜可站了出来。
      “我不代表花阡陌,我只代表我个人。”少年在网络上发出了正式宣战的挑战书,“燕归来,我俩公平一战,谁败了,谁就永远退出黑客这个圈子,终身不再接触网络!燕归来,你敢不敢应战!”
      随着花阡陌的主动造势和走红,他唯一的徒弟颜可也得到了关注,这位十八岁学艺二十岁出道既站在世界巅峰的天才少年,所得到的名气与崇拜并不比花阡陌少,所以他这一封战书始一发出,就激起了无数网民的激烈反响,燕归来的名字如雷贯耳,天才少年的风头更是一时鼎盛。燕归来还没应战,各大门户网站头条新闻就已纷纷变成了对于这两人一战的八卦,各种各样的专家学者教授层出不穷地冒出水面,为这两代黑客天才做出充满艺术感的猜想与评论。
      当忙着签售和应付记者采访以及各种上流社会圈子的宴席的花阡陌得知这一消息时,他已来不及阻止。
      “雪山壑谷,南极海底,大洋彼岸,我自制的电话机,可以接通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这不是神话,我也不是神仙,这只是一门叫做黑客的艺术,在燕归来年轻的时候,他曾向我请教……”
      关小熙当然不会让自家师父去吃泡面,所以买回来的这本《花阡陌走近黑客系列丛书第四部——论一代黑客燕归来的崛起与堕落》变成了她茶余饭后拿来取乐的笑话书,柔软的沙发垫子上,她躺在男人温暖的怀里,大声地朗读着书中的文字,一边读一边笑得体力不支,在她还在这沙发上读字典的时候,曾以为这样的幸福只是幻想,而当幻想成为现实的时候,却又发现现实是多么荒唐。
      “老人家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少女笑罢了,合上书总结着,“对了师父,颜可向你宣战,你应不应呢?我觉得他一定是被Jim怂恿的,这两个男人一回来就找不着了,也不知在哪个山窝窝里亲热……师父,你还是别应战了,失败了就太毁名声了。哦,虽然你不在乎名声,不过就算你赢了,人家也会说你以大欺小,落人口实,所以不管你是赢是输,都划不来啊。”
      “你觉得师父会输吗?”寡言的男子忽然将怀中的少女紧紧拥住,“小熙,你不懂,”他沉声说,“这一战和他人无关,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战争,我若不应战,他永远都不会死心……”
      修长的十指圈在她的胸前,他是那么用力地抱着她,仿佛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不见了似的,他的十指骨节因用力而苍白,这个常年不见阳光的,沉默的男人,也许他一辈子都说不来甜言蜜语,也许他一生都不擅长说缠绵情话,他没有少年的神采飞扬,没有青年的帅气风流,他永远与潮流时尚无关,他永远站在红尘风月之外,他在别人眼中也许是古板刻薄的代名词,也许是猥琐老男人的化身,可只有在漫长的黑暗中迷路了,走近了,才发现这一点微弱的光芒,足以抵上一整个世界的温暖,就这么被他抱着,关小熙可以安心地睡着,不必担心天会塌,世界会毁灭,因为他,就是她整个世界。
      沉默的,无声的交流,却比一切甜言蜜语都让人心安。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看一个人。”燕归来最后说,“算算日子,他也该回家了。”

      关小熙和燕归来一起去了东北。
      陆萧,这个十年前驰骋黑客界的病毒之王,就在这里一座监狱里度过了十年的铁窗生涯。
      当时混乱的岁月,已没有人愿意提起,孰是孰非,都在尘埃中被淡忘,如今人们唯一记得的,就是还有这么一个人。
      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你,还有人惦记你,也许已足够美好。
      燕归来买了一身新衣,领着关小熙去为陆萧送去接风,关小熙知道师父对这个男人的重视,按师父的话说,这是他当年的“挚友”。
      当然,挚友到何种程度,她并不理解,她只知道花阡陌那个老浑蛋亦被师父称作“挚友”。
      再是明争暗斗,背信弃义,他依然称他们为挚友,甚至还买书来支持。
      在很久很久以后,关小熙和早已成家的叶盈盈苏牧夫妻去旧地聚头怀念《理想国》这款惊世名作的初生地时,才理解了师父口中的那声“挚友”背后,有着多少财富名望也难抵的寂寞。
      在郊区的监狱大门口等了一个多钟头,关小熙和燕归来师徒俩依旧没有等到所谓的“挚友”出来。
      却等到了几个人。
      其中两个,关小熙还挺熟。
      一个是万厦集团的总裁张大牛本人。
      一个是江城科技的总裁叶江城本人。
      关小熙已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她只看到这两尊大佛还在车里,就已为一个停车位吵了起来。
      当然,是非常不失风度的那种吵架。
      而在他们的吵架中,各路记者也纷纷扛着摄像机赶了过来,抢着采访头条。
      “我听闻张总是《极乐》游戏里充值最多的玩家,手下名将无数,一呼百应,想不到还有闲暇来这种乡野地方喝西北风?”叶江城经年不闻的嘲讽声音,他如今的模样,比上环球时报时更加气派了。
      “这不是叶总吗?听闻你和世界名模、好莱坞女星都有风流韵事,想不到连这季节开春了都不知道,喝西北风?我只不过是办公室里呆久了出来采采风,踏踏青,而阁下是否风流过度了导致连季节都分不清?还是说阁下更喜欢和男人风流?我想外面的记者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张大牛大声的讥笑,巴不得把记者都引过来堵住对方似的。
      “那又如何,张总您为何不满?难道说张总只有风流的资本,却没有风流的能力?哦,也是,张总您年纪都那么大了……”
      “记者!记者!小赵,快去喊记者!让他们报道头条,江城科技总裁被发现是同性恋后大失风度辱骂万厦集团……”
      十年后还有友人记得你,那固然美好。
      十年后记得你的人若却只是为了从你身上榨取更多,为了榨取更多所以惦记着你,那是不是,也算美好呢?
      东北监狱许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这场面让关小熙看得咋舌。
      “陆萧这人这么厉害啊?还没出狱就好多家单位来抢着要了?”
      远远站着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身边的男人,男人一身黑衣,戴着墨镜,没人认得出他是谁,听罢,只是一声冷笑。
      “那只会再次毁了他。”他说。
      春天的风,吹得田野边上的蒲公英纷纷扬扬,柔色的飞絮,一朵一朵拂过男子消瘦的侧脸。
      那些在铁窗中长年枯萎的发丝,在呼吸到自由空气的那一刻,仿佛都如拔了节的青草,一簇簇在风中重生,那黯然灰浊的目光,在外界的阳光照耀下来的瞬间,也有掩不住的惊喜,这个日日夜夜都在飞速发展的世界,阔别十年的世界,他,终于回来了。
      陆萧张开十指,把一双手迎着阳光伸到眼前,他的掌心有长年服刑劳作而留下的层层的茧,那些耻辱的痕迹,那些落寞的过往,他对着满地的记者、名车,以及名车上的企业家们,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他十年前为王,十年后依旧为王,连燕归来、花阡陌这样的人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他陆萧,一代病毒之王,又怎可能为那些私营企业家去打工?
      “打工”这两个字让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他想起他当年视若珍宝的铁饭碗,他最爱的工程师的头衔……漫天的蒲公英在他眼底渐渐凝成一个少女的笑容,那张纯真无瑕的笑脸,让他无怨无悔地甘愿赴死,也许他不是王,只是个傻子。
      素来孤僻的男人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就拨开围观的记者们,独自往远方的田野深处走去。
      车子开不进田垦,徒步的记者们又赶不上他,陆萧一边跑,一边跳,一边大声唱着没有调子的歌,他贪婪地呼吸着这个世上最自由最新鲜的空气,天地之大,他总有再次为王的一天,他终于告别了那些埋在被子里用中波收音机和废弃的小电视机偷偷摸摸连接因特网的耗子一样的生活。
      花阡陌,那个笑料百出的老人,那个玷污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美好的黑客两字的商人,他在半年前就决心了,出来后,第一个不放过他。
      至于燕归来,这个和他的女人纠缠不清的男人,他更不会放过他。
      当年对不起他的人们,他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捏死,这世上,只有他陆萧魔怪一个王者。
      身无分文的陆萧来到一个网吧,想赊账上网,被老板当成流浪汉赶了出来。
      身无分文被赶出来的陆萧第五次走进一个网吧,终于遇到一个好说话的老板,免费佘了他半个小时的账。陆萧打开银行的网站,一查,果然,他的财产早在十年前就被充公了,叹了一口气,他看到旁边有几个学生在打游戏,对于游戏这一行,他并没有深入过,但这不代表他不了解,网络上的任何数据,在他眼里只分为可盗窃和不可盗窃两种,所以在没有电脑和网络的狱中改装了中波收音机和小电视机使他自己得以和外界网络接通不至于落伍十年,哪怕接受到的信息只是残破断续的只字片语,也足够他没有和铁窗一起生锈的大脑来充分吸收理解,做这一行的人,最可怕的就是与时代脱轨,一日不接收新的信息,一日就会食不知味,所以他冒再大的风险也不肯放弃外面的代,第一个在狱中使用收音机入侵的黑客凯文就是他终生的偶像。
      “你们要买游戏装备吗?”
      陆萧嗅到了泡面的香味,腹中的饥饿让他忍不住向身旁的几个看上去还没有把压岁钱挥霍完的学生进行引诱。
      极品装备对于囊中羞涩的学生来说的诱惑不亚于天降北大保送通知书,在学生们发亮的目光中,陆萧让他们在游戏中找到了一个全身装备价值连城的著名人民币战士——霸王爱人。
      不错,他们玩的正是老牌网游《极乐》里人最多的一个服务器,由于《极乐》的圈钱运动导致玩家的大量流失,目前也仅有寥寥几个服务器还保持着从前的盛况了,为此这几个北方的学生不惜跨越网通到电信的天堑也要去南方的服务器瞻仰一代人民币战士霸王爱人的尊荣。
      “我就算中了五百万彩票,也弄不到这么好的装备啊。”他们查看着霸王爱人的资料,一边对陆萧感慨着。
      “一千块,一千块就可以了,给我钱,我把这个号弄给你们。”
      陆萧无所谓地说,他从前一心钻研病毒,视金钱若粪土,更耻于干盗号这种事,可十年铁窗生涯早就磨平了他的清高与尊严,他空有一身技术又有何用?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女人被家族给带走吗?
      几个学生掏尽了口袋,才凑了八百块钱,陆萧收下了,买了一碗二块五的泡面,付了一个小时的网费,就开始铺开工具,着手搬弄霸王爱人的账号。
      “原来是金福酒店的局域网。”
      陆萧冒充倒卖黑货装备的商人,和霸王爱人互加了□□聊天后,顺利截获对方的IP,一查,就知道了对方的地址,金福酒店,就是当地唯一的五星酒店,看来对方确是个有钱人,陆萧喝着二块五的泡面汤,对这个账号的持有者的仇恨又增加了一分。
      还好苍天有眼不负他,让他高兴的,是对方这局域网的脆弱防御在他眼中就如狗屎一样,用了并不高深的入侵手法,他十分钟后就顺利地拿到了霸王爱人的账号密码,甩给了那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学生。
      陆萧揣着八百块钱,扬长而去。
      如果他知道正是去监狱门口聘请他未果只好住回五星酒店打游戏的张大牛正为了自己落入这种可笑的社工圈套而丢失了账号,正在打电话给游戏公司要求数据回档又遇到无知的不认识他这位人民币战士的实习客服告诉他“对不起我们无法对您进行恢复操作”从而导致他大发雷霆的话,也许陆萧会更加高兴吧。
      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又找了个好餐馆大吃了一顿后的陆萧,用剩下的钱买了南下的火车票,他回到他熟悉的南方,正好花阡陌第五本新书《走近黑客系列第五部——病毒之王陆萧,一代枭雄的情圣史》正在魔都举行签售,陆萧在报刊亭买到了限量贩售的最后一本,他冷笑着撕碎书页扔进黄浦江,那些在混浊江水中翻滚的纸片是对他最无情的嘲笑,他一想到封面上“情圣”两个字,就恨不得把这书的作者也一起撕碎。
      在江边,陆萧吸完了两包烟,扔掉最后一个烟蒂,随后他动身前往书市,那里,花阡陌正在开签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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