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熙》疯疯疯疯兔

13、第十三章 救赎

　　第十三章 救赎

　　为了研究网游架构，关小熙从藏经阁资料库里挖出一大堆相关教程，专心地在电脑前熬夜阅读，教程用各种各样的程序语言编写的都有，其中多半她都看得懂，这一个月来几乎通宵达旦的奋斗，她已掌握了VB和VC两门语言。
　　一窍通而百窍通，越学到后面越容易，也越觉得不够。
　　虽然常规的入侵很少需要编程，但对一名顶尖黑客来说，掌握编程，就意味着可以编写自己的工具软件，不在搭乘别人的风帆，而是自己长出翅膀，那就意味着天下之大，可以自由翱翔了。
　　而学多门语言于一身，那就更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燕归来说过，团队合作固然重要，但关键时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实力，一个人的艰苦与孤独，一个人的坚韧与专一，这里面的收获，是远远大于两个二分之一的。
　　这也是燕归来仅收了关小熙一个徒弟的原因。
　　关小熙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浓咖啡，拉开窗帘，天竟已蒙蒙亮了。
　　“八点之前，再看五章JAVA吧……”
　　关小熙关上电脑，从手边拿起一本《JAVA基础与提高》，翻过前面的基础篇，她直接从提高篇开始，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旧城区的黎明，平静而安宁，六点过去，七点过去，八点过去，九点过去，直到九点半的时候，关小熙才放下书，疲惫不堪地缩进被子里。
　　“哎呀呀，一不小心看过头了。”
　　她拿起手机一看时间，正要设了闹钟睡觉，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人：师父。
　　“喂？师父……”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关小熙知道，若不是非常紧急的事情，师父一般不会直接打电话给她。
　　“你……还在睡觉？”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点犹豫，还有点说不清的别扭，“又通宵了？”
　　“啊，没有没有，我已经睡醒了，师父什么事啊？请我吃早饭吗？哈哈哈……”她赶紧打起精神。
　　“中国最大的手机运营商服务器被入侵了，双方交战中，一个好机会，你要不要来观看？”时隔一个月未见，燕归来终于再次开口邀请她过去。
　　十分钟后，她就洗漱完出门，燕归来正好开车来接她。
　　关小熙拿起手机包包就冲下楼，却在楼道里碰到一个人。
　　一个胡子拉渣，双眼血红，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神色比关小熙更疲惫的中年男人。
　　“爸……关鹏飞？”
　　关小熙皱着眉，不确定地向这个四年未见的男人打招呼。
　　男人只抬头望着她，头发乱糟糟的，而他眼中的目光，已不再有记忆中的慈祥，相反，冷漠得……近乎可怕。
　　关小熙懒得去想象这个背弃她们母女外出四年不归家的男人干了些什么勾当，又以什么原因不得不回来——大概是他赌博又输光了钱，身无分文回来借钱——而记忆中善良的母亲总是会把仅有的积蓄都给他，在他厌恶的眼神和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中不放弃地劝说着他，而母亲大病一场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记忆中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搬家、打架，发展到他们离婚前为了争夺房产的那一场菜刀相向。
　　那是关小熙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破碎的家具、邻里的议论、绝望的母亲、撞门而入的警察——四年前的噩梦，足以让关小熙记恨面前这个男人四十年。
　　不过，自他们离婚后，他还是第一次回来。
　　“你妈在家吗？”关鹏飞沙哑着嗓音。
　　“她上班去了。”关小熙侧身绕到一边。
　　“上班的地方在哪儿？我没在百货公司找到她。”
　　“早就换地方了。”关小熙没好气地瞪着墙壁，多看这个男人一眼她都觉得讨厌，当年的噩梦如附骨之疽，紧紧缠绕，她不想这平静的生活再被打破，他以为她会告诉他妈妈在哪里再让他去借钱？
　　只是她没看见，关鹏飞眼中的凶狠目光，一闪而逝。
　　“哦，那我改天再来。”关鹏飞挠了挠那不知多久没有清洗的头发，转身蹬着破皮鞋下了楼，临走还不忘回头一笑，“小熙啊，你越来越漂亮了。”
　　那笑容让关小熙一阵恶心，她看着他走远，才小心翼翼地下楼往燕归来的车子走去。
　　燕归来为什么能屹立在巅峰那么多年不见衰败？为什么能让百万会员趋之若鹜拜投门下？为什么能让国外财团与黑客组织纷纷忌惮避退三分？为什么，被称作花阡陌之后唯一的——神？
　　关小熙现在是知道了。
　　“这种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我的眼睛？”
　　面对小姑娘的惊讶，燕归来只是淡淡地说道，而他口中的眼睛，则是一款线上运行的监控软件，全天二十四小时监控着目标服务器和端口的数据异常，并自动分析、即时发回报告，而其踪迹完全隐形，就像空气一样，无足分量，无处不在，无迹可寻。
　　关小熙毫不怀疑，全世界的重要网站，都在他的监控之下，而且一举两得的是，服务器一旦被攻击，那么攻击者用到的手段，也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茫茫黑暗之中，他坐观它们的兴盛衰落、纪年历代，他，立于不败。
　　无疑，这应该就是燕归来最大的心血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撒手锏。
　　现在，他呈现给她观赏。
　　位于中国最大的手机运营商某个服务器上的某个端口的一场如火如荼的攻防战，中华黑客会站长即不掺和，也不声张，反而坐在屏幕前，邀他唯一的徒弟一起观战。各种数据的动态被传送回来，在屏幕上模拟成一场没有硝烟的庞大战争，似乎两方都不是省油的灯，也都不肯半途而废。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方参战的人数逐渐增加，一台笔记本的配置再好也吃不消这庞大数据，燕归来起身又多接了五台机器，而关小熙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战况演化，生怕错漏了千分之一秒没有看到。
　　国内的安全部门，当然不是吃素的，而对方的人马，也有着强大实力，看上去，似乎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黑客团队，对于攻陷大型服务器有着自己的一套作战方案，每个人之间的配合与交替，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显然是专业熟稔于这一行当。
　　就像国足再是一群太监上青楼，但真正出战时，祖国十三亿人口，都希望他们能胜利，而坚定地支持着他们。
　　手机运营商安全部门的技术员们，尽管在网上常常遭到鄙视，所谓同行相轻，但每当面临国外入侵者而防守无力时，平常互相轻视的人们，总会在第一时间联手奋战于前线，同仇敌忾，至于各自抨击嘲讽的事，那都要等结束后再说了。
　　所谓技术宅的友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而燕归来泡了两杯热茶，悠闲地欣赏着。这种战况他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但对于缺乏实战经验的关小熙来说，却是一个绝好的观摩机会，他因此把她喊来，耐心地为她讲解，到了关键之处，他还会倒回去重播一遍，以便她记住。
　　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流淌在空气中，如热茶一样，清淡又销魂。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在数据世界里的消息传播，更可以用光速来形容，特别是，这么一场大火。
　　五大洋，七大洲，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观战，因修改话费余额一个小摩擦而产生的单纯双方暗战，变成了明战，又演化成混战。
　　有搬板凳嗑瓜子和燕归来一样围观的，也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还有披挂上阵一试实力的，更有悄无声息浑水摸鱼的，还有网警出没想把这些人一网打尽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燕归来作为猎杀黄雀的狙击手，只在场外远远欣赏这一切，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
　　各路黑客，各种战术，各家之长，长中之短，他了如指掌一般，扼要而不失条理的快速讲解，并加上自己的见解，以及此类战术的缺陷、该如何利用、何时利用等等说明，这绝对是关小熙这辈子上过的最珍贵的一堂课。
　　他一针见血的解释，让她如醍醐灌顶。
　　关小熙眼见大开，她熟读无数算法技巧，但毕竟是纸上谈兵，读一辈子的兵法，也许及不上亲身临战一场获得的经验。
　　她感觉她的认知在飞快地升级，原来团队配合可以有这么多花样，原来社工学并不止是尔虞我诈，原来她素未谋面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原来国外黑客们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也许原来，世界那么大。
　　关小熙想到她当时对张正义的入侵，即使那入侵程序是她自己写的，和眼前这场大战里各路世界强者们的战术比起来，也简直是小孩过家家。
　　蹩脚、生疏、笨拙，甚至漏洞百出，原来，自己是那么“驴”，偏偏还自我感觉良好。
　　燕归来依旧讲解着，语调平静，没有波澜，关小熙的心里，却泪流满面。
　　“师父，对不起……”
　　她站在他背后，她知错了，她到这一刻，早已明白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根本不骂她，只会通过让她成长的方式来让她明白，她自己是什么水准，该弥补什么，该反省什么。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道歉一样，依旧讲解着眼前所见的各种世界性战术。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不着一言，而让她自己领悟，他把她从泥地里挖出来，把一切都教给她，却没有规定她应该怎样去生长，他只是保护着她，然后彻底给她——自由。
　　这才是真正灵魂意义上的救赎啊！
　　才是真正的黑客精神——FREE啊！
　　燕归来，此生得你为师，我何其幸也。
　　燕归来，此生你为我师，我又何其不幸也！
　　“师父……谢谢你……”她的眼眶热热的，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这么久了，她学会了很多，却学不会不哭，她不由自主地从背后环抱住他，臂中的人讲解的语速瞬间变得生涩，他不着痕迹地移开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拍拍身边的椅子，“给我坐好，不要乱想。”
　　“嗯！”
　　关小熙乖乖回到椅子上坐好，她知道他言语中的意思，师徒俩都是心思剔透的人物，一点即通，她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听着他讲解，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心里悲戚着，伴随疲惫和难过，以及汹涌而来的沮丧，她隐忍的感情，她不忍让它熄灭，也无法让它熄灭，更不敢让他来扑灭——她怕一旦放弃，世界漆黑，永生沉沦，也许她会和陆萧一样，那样疯狂而决绝最后自毁于此——她不要那样，可她的感情像一团烈火时刻吞噬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从情感到理智，她怕有一天，理智也会不存在。
　　那时候，你会后悔教给我所有吗？
　　燕归来，为何此生你不与我为友、为伴、为邻里、为同窗？偏偏你为我师，是我出生太迟，还是你我相识在错误时代？
　　“怎么了？”她的心不在焉自然是被他发现了。
　　“没什么……”低头看着手指，再仰头时，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燕归来被她弄得有些莫名，甚至还有一丝心慌，低咳一声，转回屏幕：“这个是戒指，看到了吗，他们也来了。”
　　他指着屏幕上某个无人问津的端口，忽然涌入的奇怪数据。
　　一看之下，关小熙也发现了，她知道只有戒指，才会在混战时从某些寻常人都认为无用的废弃端口，带着人悄悄渗入，再出其不意地来一个大反击。
　　在陌生的战场上遇到熟悉的人，有一种特别窝心的温暖。

　　战争一直持续到傍晚。
　　到后来，人们认出了对方是如意麾下两个代号为“GHOST”、“DOOM”的著名黑客团队，而在中华黑客会论坛上看实况直播的一群闲得发慌的爷们，在得知对方是如意的人后，立刻手握重兵倾巢而出，以国内最大的手机运营商各大服务器为战场，中法双方黑客为主力的一场大战，最终以中方的人数优势而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把“GHOST”和“DOOM”赶出了中国。
　　而对方似乎也不愿多做纠缠，不像以往的攻击那样，倾巢出动死缠烂打，这一次，如意相当果断干净地撤退了她的人马——有人说这很诡异，很不合常理，因为往常，就算失败了，如意也会让她的人马大肆破坏一笔，而这回，她却像一个谨慎的将领，不愿手下有任何损伤——论坛上，很快就有人发帖子分析，她今天的挑衅，也许只是试水，而这试水的背后，她应正在酝酿更大的计划。
　　更大的计划是什么，关小熙猜不到，却从燕归来郑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如意这次的举动，非同寻常。
　　“你VB和VC学完了？”
　　吃晚饭的时候，燕归来看似不经意地问起。
　　“嗯，现在在看JAVA。”饿了一天的小姑娘大口地扒着饭。
　　“先学PHP。”不容质疑的语气，“明天开始，到我这里来，你一个人自学太慢了。”
　　“嗯……好的……”偷偷抬起头，关小熙不明白为啥师父也会说出“太慢了”三个字。
　　他不是一直劝她循序渐进，不要着急的吗？PHP这种和网络紧密相关的核心语言，她以为很久以后才会学到的，现在，他却让她先挑重点的学，而且还亲自授课……难道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吗？
　　关小熙想不明白，只能大口地扒饭，直到吃完晚饭回家，才知道什么叫多事之秋。
　　她一向冷清的家门前，围满了探头探脑的邻居，而厚重的防盗门，大开着，门板上的红漆冰冷，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着梦靥般的身影。
　　“真是造孽啊，这娘俩……”
　　“是啊，竟然摊上这么个前夫，赌光了就想回来卖房子，啧啧……”
　　“关婶离婚的时候，这房子已经判给她娘俩了吧？那个渣男怎么还有脸回来啊，讲不讲道理啊……”
　　“拳头就是道理吧，唉，关婶真可怜。”
　　“幸好110来得快，要不然可真要出人命了。”
　　“嘘，他们女儿回来了……”
　　在一群邻里八婆的议论中，关小熙大概听出了家里发生的事，她脑袋嗡的一声，在围观人们怜悯却不怜惜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挤了进去，踏进家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地的碎片。
　　家具、餐具，能碎的，都碎了，一把菜刀砍进木柜里，一把水果刀半截都没入了沙发之中，碎玻璃杯、破碗瓣、热水瓶胆、电视机屏幕的残片，尽数死亡在地上，大摊的水，哗哗地不知从哪儿流下来，依稀还有温度。浸泡在水中的，还有她的书。
　　那些伴着燕归来送给她的、她珍爱的、曾伴她无数个通宵的读本，此刻如折翼的鸟儿，被粗暴地扔在地上，折乱的书页在水中脆弱而模糊，空气如结了冰，四壁一片安静，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声音，左邻右舍的议论都已被她远远抛弃在意识之外，她只听到自己的灵魂被一刀刀割开的刺响，如钥匙划在金属上，冰冷而绝望。
　　四年前的一切如重演，仿佛地上淌的不是水，而是温热的血。
　　关鹏飞，这个男人，他毁了她的家，还要毁了她唯一的希望吗？
　　她缓缓地蹲下去，书一本又一本被她捡起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她温柔地抚平那些皱褶的书页，像安抚它们受伤的心——如果书也有心，如果这样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可是玻璃的碎碴滑过手掌，长长的几道伤口瞬间添上，苍白的掌心里鲜血不要本钱地流出来，可是，为什么，毫无痛觉？
　　她固执地把它们捡好，抚平，放回原本的地方……可那是哪儿呢？持续运转了三十多个小时不曾休息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地面上的水，映出一张疲惫消瘦的脸。好丑啊，好傻啊，她想，这肯定不是她……关小熙两眼无神地站起来，起身那一瞬间，天旋地转的眩晕，如潮水般袭来，怀中的书，再次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不行，要捡起来……关小熙扶着墙，浑身一阵无力，脑袋沉重得像要爆炸，而那不肯退去的眩晕感让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为什么，明明开着灯啊，眼前还是一片黑？
　　这个世界，停电了？

　　“低血糖，过度疲劳，高烧……你是她的男朋友吧？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这孩子差点就割到动脉了……啊，行行行，只要挂三天水就差不多了，我这就走，有事按铃……”
　　燕归来在医院病床前黑着脸听完了医生的一通责备，又黑着脸用无声的抗议把试图唠叨下去的医生赶走。
　　沉默的病房里，他轻轻握着她缠满绷带的手掌，缝了十针，连他都不忍见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麻药已退去，她开始了昏睡中的呻吟，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很疼吧。他想，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那绷带中依然渗着血，点点的鲜红，她苍白纤细的指尖，柔软地垂在他的手心。
　　他握住她，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见到这么脆弱的她。
　　那张记忆中一直倔犟地上扬着的笑脸，他知道那是她的假面，而他无心去探求那假面后的真实面孔，就像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忘记了如何去展现他的喜怒哀伤，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或许他本就没有喜怒哀伤，也不该有喜怒哀伤，他宁愿在数据世界里板着脸生气或是平静地与故人聊起往事，那是属于他的世界，至于现实，只剩下麻木与无奈。
　　可是她呢？
　　燕归来，你真的不明白她的感情吗？
　　他懊悔，又庆幸，幸好当时，他的车还停在楼下，一份来自网站管理组的“1228入侵事件分析报告”，让他在启程前耽误了那么一刻钟。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慢吞吞驶过来的120急救车——楼上抬下的担架上，他看到了她。
　　很快就向八卦的邻居们打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他一路陪着她直到现在，他看着她昏睡中蹙着眉的侧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
　　是的，他懊悔，他当年收她为徒之前，查过她的全部底细，他知道她有一个劣迹斑斑的已和母亲离婚的父亲，他以为那关鹏飞早已远走他乡不会再回来，他以为人们崇他为神而他的确掌控了一切，可他还是低估了。人心、现实，它们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想逃避也无用，它们狠狠地撞击他的神经，它们告诉他——他终究没能保护她——作为她的师父。
　　燕归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手也冰冷，冷到无法给她温度。
　　他于是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动作尽量地轻柔，生怕吵醒了她，他就这么静静得看着她，在这个寒冷寂静的冬夜，只有葡萄糖水落下的点滴声，依稀可闻。
　　“如果你愿意……”不知多久，他忽然开口，迟疑着，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不管沉睡中的女孩是否能听到，“也许……如果……当然你不愿意更好，我是说如果……有可能……你可以住到……我那里去……”
　　除了把她放在自己身边，他一时间真的想不出更好的保护她的办法。
　　这么多年来，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被窝中埋着的人微微动了动，不知是否听懂了，眉间舒缓不少，浓黑的睫毛抖动着，也许正做着一场关于来年春天的梦。
　　那些冻雪下的种子，沉埋多少年华，终有一天，要开出盛世的花。
　　“而且……”他微微合眼，用一种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犹豫地说道，“我离开后，那里……都是你的了。”
　　“师父，我再也不乱想了，对不起……”梦中的女孩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被你讨厌……盈盈，你说我会不会把师父吓跑呢。呜……盈盈你不要被大风吹跑啊……颜可？颜可你在哪里……颜可你个浑蛋怎么变成大树了！呜……师父呢……师父你真的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别丢下我一个人啊……呜……师父……”
　　她不安地挣扎着，手掌的伤口再次渗出血丝，额头细密的汗珠一层接一层，床边沉默的男人俯下身去，轻轻搂住她。
　　“我在这里。”他低下头，“别怕。”
　　可是，你终要独立为一人，终有成为真正的自由个体。
　　如果无法独当一面，那么他离去后，她开出的花儿再美，他也无力保护她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想，他宁可她是一朵不起眼的花，甚至是一棵草。
　　起码，那可以保证她平安地长大。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就是关小熙这样的。
　　只睡了一个晚上，关小熙就逃下床，重新活蹦乱跳了，不顾燕归来的抗议，当天就把自己的衣服行李兴冲冲往燕归来的别墅搬，燕归来对她因手掌受伤而“行动不便”的借口痛恨万分，不得已，只能帮她搬东西。
　　“你多大了关小熙！”
　　额头青筋暴跳的中华黑客会站长左手抱着一个超大号毛绒熊抱枕，右手拎着一袋言情小说口袋本，咬牙切齿地从楼道口走出来，愤怒地把这些玩意丢进车子后备箱，好似它们在他身旁多停留一秒，都是一种精神折磨。
　　“可是，我不能没有抱枕，不然我晚上睡不着啊……”
　　迎来小姑娘无辜的一双大眼。
　　“你……”好好好，真是他教出来的好徒弟。
　　“难道师父想让我换一个抱枕？”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目光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可怜的老站长。
　　“你够了没有！”
　　站长大人愤恨地甩手上楼，继续帮她搬东西，上帝啊……希望这是最后一趟了……
　　而他的徒弟幸福地笑着，像一朵灿烂的食人花。

　　关鹏飞入室斗殴一案，燕归来早已拜托给了他在警局和律师事务所的朋友去接手处理，相信他们不会让这个罪孽累累的男人逃过法网；而关小熙的母亲，住院修养，也无大碍，为了女儿的安全，很干脆地把关小熙托付给了燕归来照顾，燕归来也把一处地段繁华的房子免费租给了关妈居住，那里保安森严24小时监控，关鹏飞即使找到也无法入室作案了。
　　稳重、踏实、靠得住，除了脸太臭、不善言辞，一切无可挑剔——这是关母对女儿这个“英语老师”的印象总结。
　　而一个小时后，已整理完房间的关小熙兴高采烈地在客厅沙发上打滚。
　　这里，她终于顺理成章住到这里来了。
　　燕归来说，以后，她可以把这里当做家。
　　虽然，他很想把她的房间从这块地上划出去……
　　“好好吃饭，不许挑食，医生说你低血糖。”
　　“嗯，好的……”
　　“以后不许通宵了，每晚十二点准时睡觉。”
　　“可是师父你还没睡啊，我想和你……”
　　“这几天你的手注意别沾水，别乱动，如果你不想再缝一次针。”
　　“好的，师父……可是我洗澡怎么办……”
　　咣当！筷子摔下的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在愉快的同居生活中（至少关小熙是这样认为的），2005年姗姗而来。
　　2005年，注定是风起云涌的一年。
　　燕归来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但关小熙明显感觉到，他比前两年更加忙碌了。
　　接电话、收邮件、修改网站、调试代码、督促她学习、亲自给她讲课，甚至专门抽出时间与她进行模拟实战，常年深黑色的背影，在每天有限的二十四小时中，忙得团团转，两三天不睡觉，是常有的事。
　　关小熙也忙，忙着学习忙着实践忙着为两人准备可口的饭菜，她沉浸在这种忙碌的快乐中，无论多忙多累，对她来说，能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是弥足珍贵的宝物，足够用她一生来换取。
　　她贪婪地望着他的正面、侧脸、背影、倒影，她仿佛永远都看不够，她无比珍惜着这样的生活，她几乎变成黏着他了——她怕这一切的美好，只是梦魇的玩笑，她怕他一转身，就不见。
　　关小熙一直想送个有意义的礼物给师父，以感谢他的栽培之恩，可具体送什么，她也想不好，与师父相处那么久，她依然摸不透他最喜欢什么，仿佛这世间一切，除了电脑相关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让他特别地提起兴趣。
　　当然，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心无所属，便无执著。金钱权势、红粉佳人，在他眼中，都与电路图无二。
　　关小熙也问过燕归来的生日，却被一句“你有这个空，不如多研究研究你的程序BUG”打发了，于是她满怀希冀的生日宴就无法送上，这个愿望就一直拖到了2005年，送一份新年礼物，想必他不能拒绝吧。关小熙想着，就披马甲上论坛发了一篇帖子征询。
　　“送玫瑰花吧，九十九朵，天长地久。”有人回复。
　　关小熙觉得，燕归来第一时间就会把玫瑰扔出窗外，再第二时间把她扔出窗外。
　　“不如就送论坛币吧，实惠点。”南宫大侠扭着屁股炫耀着他的论坛币。
　　嗯，我可以考虑从你这里扣了钱去送他，关小熙想。
　　“送男送女啊？如果送单身男人，就送充气娃娃吧，网购，快递，隐私保障，我朋友说挺好用的，我正想再送一个给站长。”妓院老鸨建议道。
　　关小熙吓得赶紧关了网页。
　　“你在干什么？”燕归来正好从她背后走过。
　　“我在扣钱，看有没有人说师父的坏话呢，嘿嘿。”她贼兮兮地笑。
　　“好，给我盯着点，不用留情。”
　　“……”
　　关小熙熟门熟路，准备去后台把老鸨的论坛币清空，但发现他已经是负数了——“妓院老鸨，欠中华黑客会网站二十四万论坛币，限三月内缴清。”
　　哭笑不得的关小熙，望着老鸨凄凉的存款，忽然灵光一闪，对啊，为什么不送师父一个程序呢！
　　和电脑相关的东西一向是他最爱，而一个智能化的、能自动识别发帖内容是否说了站长坏话、是否有辱站长声誉的论坛插件程序，一定会让他爱不释手欣喜若狂的！
　　关小熙不是不知道，自家师父的嗜好——燕归来自国外回来后，拒绝一切讲座、采访、导师聘请，他视名利为粪土，却唯独爱着自己在网络世界里的名声——也许那已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或者一种无足轻重的玩笑——他杀人扣钱不见血，他却能让人们都聚在他的周身，他扣钱扣得越狠，不甘寂寞的人们越是想调戏站长——以论坛管理层为首，带领着数百万注册会员，让这个原本严肃的网站，经久不衰地充满笑声与热闹。
　　只不过，原先的手工劳作确实很累嘛，就像师父说的，这都是科技时代了，他早已把很多琐事交给电脑程序去干，为什么单单忘了这件事呢？
　　关小熙坚定了要送一个“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给燕归来当新年礼物。
　　她说干就干，脑袋里、手头上，所有资料都被她挖出来，几乎把燕归来吓了一跳，不过得知她要送他礼物时，他就也由着她折腾。
　　与论坛接口契合、自动获取帖子内容和作者信息、自动在该作者的存款后台清空论坛币、自动在被处置的帖子下方发表醒目的处置结果、自动发短信给发帖者告诉他“你在（具体）时间发的（具体）内容涉嫌有辱站长声誉，已被清空论坛币，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向您表示遗憾”。
　　这一切都好办，关键是如何智能判断发帖内容是否有辱站长名誉。
　　关小熙开始着手研究AI方面的资料，并把各大网站的敏感词屏蔽系统的模板弄来当参考。
　　而AI，显然要比那单纯搜索敏感词并加以过滤或屏蔽的系统要高级许多。
　　昏天黑地忙了两天，完成了别的部分，就差智能判断这一部分的代码空着。关小熙又来到网站上的藏经阁资料库，在里面翻找了很久，终于从一堆文献里面找到一点实用的东西。
　　只不过，那是一个日本某公司出品的人工智能充气娃娃的系统源代码，可以由使用者的温度、湿度、力度、硬度等等，影响到充气娃娃的“感情”，从而做出一系列符合当前环境的举动，比如尖叫、扭动、呻吟、打开水控开关、播放事先录制好的各种日常用语等等，和站长名誉助手比起来，虽然没什么关联，但人家好歹也是一AI产物，非常值得研究，而源代码又比理论文献直白许多……
　　关小熙之前在AI方面研究不深，为了节省时间，只能去研究这唯一的源码了来寻找思路了，她发誓等程序写完后，绝对不能告诉师父——她是参考了什么资料才折腾出来的。
　　又埋头折腾一天，关小熙的“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内测版”终于诞生。
　　这是她的第一个独立完成的程序，之前都是与别人合作、给师父打下手，而现在，她一出手，直接就是超级高端的AI技术，就像是小说中那些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震撼全世界——关小熙幻想着激动着，她把测试版在自己模拟的论坛系统中测试了一遍，修复了几个BUG，再试验，几乎毫无问题。
　　aaa：燕归来你这个弱智！——aaa在2005年01月03日19时01分09秒涉嫌“有辱站长声誉”，违反站规第一条，论坛币已被清零，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向您表示遗憾。
　　nnnn：我就是比你钱多，妒忌吧，燕老大！——nnnn在2005年01月03日19时02分22秒涉嫌“有辱站长声誉”，违反站规第一条，论坛币已被清零，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向您表示遗憾。
　　mm：我比燕归来帅。——mm在2005年01月03日19时04分40秒涉嫌“有辱站长声誉”，违反站规第一条，论坛币已被清零，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向您表示遗憾。
　　yyy：燕归来和如意的绯闻啊最新爆料，大家快来看！——yy在2005年01月03日19时05分10秒涉嫌“有辱站长声誉”，违反站规第一条，论坛币已被清零，站长名誉助手之熙马拉雅终结版向您表示遗憾。
　　关小熙满意地望着她的测试效果。
　　应该，没有问题了，她想，然后把内测版改成了终结版，刻进了光盘里。
　　“师父，新年快乐。”
　　关小熙捧着光盘，乐颠颠地向燕归来奔去，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