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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天命信可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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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蒸透了霞,不过须臾,夜色便掩了上来。正是胭脂火艳的光景,忽一下就像衣锦夜行般。葵娘子揭起帘,晋安王还在酣睡。她不去叫他,悄悄将帘子放了,倚廊看玄武湖岸那转瞬即逝的红,最后一抹霞光尚来得及从容消褪。
“暗花舒不觉,”她哼唱,“明波动见流……”
她听不见自己的歌。早在将双耳刺聋那一天起,歌声就只剩下微妙的火光,从肌肤的厮磨传来。可她爱煞了那些词句,时不时便要唱出声。什么人会写这种诗?细小,琐碎,浅薄——自从知晓了仅有两年天命,那个傀儡皇子仿佛就只看得见转瞬即逝的东西了。一夕相思,如风催电的朱颜,隐秘的欢爱。有次酒后他笑说要学兄长召集名士编纂《文选》,也召集身边诗友,编一部歌集,专录那些白驹过隙之事。啊,她想起来了,叫《玉台新咏》。不足挂齿的诗,无法入耳的歌。
她不记得是几时开始奉命“护卫”晋安王,也不在乎何日是尽头。所幸,这是个有趣的人,为死水带来昙花一现的涟漪。被辰老找到前,她与弟弟十郎是名门顺阳范氏之后,霄城县侯范云的侄孙辈,因父亲失势而双双沦入奴籍。十郎是不甘的,多年来他早已学会曲意承欢,伏下身段献媚,眼里藏起鄙夷的冷火。锦葵却无所谓。门楣之荣不及深闺,辱自然也无关。
五瓣紫葵忽在衣袖下颤动。葵娘子道:“师妹。”
一个掌灯侍女轻步走来,梳灵蛇髻,着额黄,远看泯然众人,近了眼神一错,才露出惊电矫捷。纪怃然笑道:“师姊,近日可有人来犯?”
“哪那么多刺客。殿下真涉险,岂容你四下闲逛。”鼠姑拍死了一只闹灯的飞蛾,葵娘子抱起它,小心搂入怀中,“——说吧,去见了谁?”
她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双唇张合。纪怃然一凛,将灯移开,也换了唇语。“辰老有机要之事分付。”
“机要之事?是坏他的事吧。”葵娘子摸着狸花猫的颈毛,“师妹,你我虽在殿下身前效命,倘有异心,绝瞒不过中贵那边。”
纪怃然略一沉默,随即展颜:“我向来没什么好瞒师姊的。纵有异心,独不怕你知道,却也只怕对你说了,断送咱们半生情分。祸福有命,就莫再追问了。”
她们的确无话不谈,彼此全无秘密,谁要有点小心思当即就戳穿。那还是在她失聪之前的事。后来静寂掩盖了一切,连几声呼唤都显得疏远。葵娘子悠悠道:“天涯同命,说什么各自祸福。你拿我当外人,那便按紫陌的规矩来。”说到最后,唇边的笑已溢出杀气。
纪怃然知她作势,笑得倍加苦涩。“师姊,你可记得申百忧?”
“他?逢迎中贵,结果拍在了马腿上。师妹冰雪聪明,为何提起那个蠢材?”
纪怃然摇摇头:“辰老私下里反复叮嘱我们,有幸面见中贵,绝不可称赞其仪范,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多说。半年前,我因事被召入风檐寺内堂,亲睹中贵容貌……那时才明白辰老深意。”她眼里闪过一丝寒噤,似乎某些话脱口而出原是情难自抑,又如此令人后怕。“刚巧申百忧也在候召,待我出来,就打听怎么说话讨中贵欢喜。你知道我瞧不起那厮,想戏弄一番,趁机教了他几句……倒也不是溢美,谁若亲见就明白,那话对别人叫逢迎,放中贵身上,反倒黯然失色了。”
她偏好奇那几句说了会怎样,要借他人的口一探究竟。“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果然,屏风后雷霆大怒,申百忧把地板磕红了才免于一死。纪怃然并未离开,带着两分危险的促狭,直到申百忧被拖出去还在那逗留。“我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堂中,天晓得哪来的胆子,藏在暗处,想瞧瞧这怎么就值得那人大动肝火。中贵屏退了侧近,依旧温声细语的。他独自坐在那,很安谧,连烛火都没有些微颤抖……和刚才震怒的简直判若两人。我突然想,他是真的发怒吗?莫非……只是给申百忧,给近侍,给我看?”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烛火晃了起来。我听见中贵在笑。起初静静的,越来越响,最后同裂帛似的笑声……他在笑什么?不是因那话暗喜,也不是被激怒,甚至——甚至不是唾弃和轻蔑……那笑很凉,凉到了骨子里,却没打算叫除他自己以外的人听见。我打了个哆嗦,忽然,中贵停下了。他没有当面揭破我,许久,又接着笑。可这次不同……这次的笑,全是杀意!”
纪怃然一个踉跄,再也掩不住恐惧:“我立刻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不会杀申百忧,但迟早会杀了我,只因我无意间……窥见了他的真心!”
葵娘子扶稳她,双臂如拥寒冰。“申百忧被贬半年了,你何以无事?”
“我岂能束手待毙!这半年我拼命找机会,争功显能,更请缨到殿下身边。中贵布这个局,暂且还有用我之处。要说谁有望扳倒他,除了吕荻,别无他想。”纪怃然嗤笑,“辰老?辰老是待咱们不薄,但中贵面前,他连胡子都不敢颤一下。之前他费尽心思保任寒声,中贵尊口一开,要么把任寒声收进紫陌,要么提那小子头来见,他还不是得乖乖领命?”
她眼神锐利。“师姊,我明白辰老难处。可我不是任寒声。”
湖面静得像绷紧的丝绸。星点波光下,不知有多少鳞介在萍藻间游动。小小的虫豸,葵娘子想。小得只消大鱼鼓一下腮就被卷进嘴去,可又还不够小……不够逃出那细密的网。
“你远走高飞,兴许还有生机。倘要和那人作对……”牙根酸楚,后面的不言自明。
“未胭妹子走了,又走得哪里去?横竖躲不掉的。若非逃到天涯海角,他鞭长莫及之处,就只能一了百了!我认命,那是天命;我事败而死,是我自己的命!”纪怃然端视湖水,眸中阴霾荡然扫尽,“……要说胜算,不是全没有。中贵的心腹损失泰半,他本人正忙着跟朝堂那几个老头周旋,哪顾得了这边?况且……我与任寒声同拜辰老门下,这些年来中贵独对他关怀有加,对我置之不理。何止我?你、未胭,出众也罢,平平也罢,他几时有半点过问?”
水深如镜,将她的思度映得透亮:“他不在乎咱们——咱们这些女子。既不放在眼里,更没什么兴趣。不然,怎容得未胭在外好几年,才派人追拿?”
葵娘子慢慢剔着灯。听到此处,换别人早已面容惨白、胆颤心惊,她反倒平静了,好像只关心这话是否出自师妹口中,和过去亲密无间时一样,坦然与她分享。又一只蛾子扑进灯中,没人再拦它。火苗尖嘶了一声。是哀鸣?抑或得偿所愿的狂喜?
她知道声音就在那。但只有静寂。
“师姊,和我一起么?”
葵娘子不语,纪怃然续道:“……你好自珍重。吕荻那人,一眼就能看穿。放言杀尽紫陌一个不留,可冤有头债有主,不碍着他,他也不是非得取你性命。”
葵娘子低笑道:“你就笃定他会赢?”
纪怃然刚要答,忽噤了声。灯影一阵摇动,只觉微微寒意袭面,一人已在廊下。他本欲上前,见纪怃然在,却又止步。葵娘子道:“十郎,何事甚急?”
“才收到传信,也不知谁走漏机密,那姓吕的逆贼在近郊山道截住辰老,战况极是惨烈。辛部的人去迟了,听他们说两败俱伤。”
范十郎顿了顿,纪怃然紧追道:“辰老伤势如何?”
她心里还牵挂着另一方,趁势将关切说出来。范十郎盯着她,细细端量眉梢神色:“辰老被剑气重创,伤及经脉,幸而他功力深厚,纪师姊倒不用过于忧心。”
“吕贼怎样了?”却是葵娘子慢条斯理问。
“他与那使剑的小丫头也伤得不轻,二人一并坠崖,辛先生正急调卯、午、丙、庚四部搜寻,尚无消息。”
纪怃然冷笑:“好个辛翎!应援姗姗来迟,调兵遣将却不落人后。怎么,他要借此良机,做了紫陌的主不成?”
范十郎幽幽道:“不然呢?除了任寒声,这几年谁比他更得势?说起来还有件宝贝落了他手里,只要献上,中贵定然大悦。”他目光飘过姐姐,直指纪怃然,“便是你和辰老都失手的那个吕明骞——吕荻的侄儿。”
吕明骞?“他不是在——”
“是那位贵人引荐给辛先生的。有意把功劳给他,背后么,自然是中贵的安排。”范十郎意味深长,“辰老……毕竟年事已高啊。”
葵娘子截道:“十郎,你也蒙辰老照拂过,休得说这种话。”
三人都不再言语,带着三样心思,望向深沉的夜。波光瞬息万变,在各自眼底泛动。范十郎伫立良久,道:“我再去打探消息。阿姊……珍重。”眼角飞起一抹阴凄的红,声音却低柔,是对葵娘子说的。
他和纪怃然都说“珍重”,意思却有别。葵娘子待他离开,吁了口气:“师妹,你怎么办?”
纪怃然眉头深锁:“辰老在,我还有几分机会,若是辛翎上位……就难了。所幸他忙着对付吕荻,天大的事,也得稍后再说。”她舒颜一笑,“我自会决断,师姊勿念。今日的话,须得抛之脑后,切莫教第二个人知道。”
换过去,这根本无须叮嘱。一旦说破,便是细小如发的裂隙。葵娘子轻轻抚着鼠姑:“你信不过十郎?”
“师姊与十郎同心,我则未必。还是稍微留意些为好。”纪怃然苦笑,“我无路可进,也无路可退。师姊,恐怕你我都一样。”
火在烧焦的灯芯上发出噼啪声。
“可他有。”
辛翎略低着头,穿过蜿曲的游廊。在这里须随时停下听命,他习惯了谨小慎微,步伐却稳健。身后那少年显然跟不上,深一脚浅一脚,只听一颗心忐忑乱撞,欲从漆黑中跳出。
风檐寺的回廊斗折蛇行,从影壁到正厅不过百步,却要走一炉香时间,为的是蒙眼领入的人不知方位。这段路在吕明骞脚下如履薄冰,待终于站定了,又屏息良久,双眼的黑布才得以取下。偌大一间外厅竟是空的,连一桌半几也没有,更不见窗牗。晌午的日荫在门槛就腰斩了,爬进来的是一股冷蓝的釉色。
辛翎微笑道:“主人只在内室会客,小先生不妨稍候。”
吕明骞欲言又止,隐隐感到寒气侵肤,这才发觉背阴的墙上挂了不少素帛,悬露崩云,皆是张、钟、卫、王诸大家手迹,凑近一端详,方知是仿作。戏仿之人似乎极意作弄,将名家所长学得惟妙惟肖,偏又故意超出毫厘,便是这屑末之过,化含蓄为艰晦,严谨为古板,雄劲为嚣张,洒落为矫饰。吕明骞不禁愤懑,心想以此人才情,何苦做点璧的青蝇,再定睛时那刺目之瑕竟从根处烂起,朽洞浮上表面,白璧已蛀空成烂絮。他不知自己见识尚浅未能成痴,才逃过一劫,否则已气血逆突而亡,目光再不敢驻留,慌忙移向别处。
素帛参差,间隙中露出青赭斑驳。吕明骞疑道:“……后面可是壁画?”
“好眼力。此画货真价实,乃前朝陆探微的粉本,由当世名手绘图于壁,只是难免引人触景伤情。粉本已佚,壁画遗珍不忍铲除,遂拿绢素遮盖了。”辛翎轻拂袍袖,垂帛散开,画迹昭然在目,“想看,请自便。”
陆探微与顾恺之并称“顾陆”,其笔劲如锥刀,尤擅画人风骨。但见画中一水蜿蜒,有桥横其上,往来衣冠甚众,个个容姿清绝,骨相峭拔,如昆山群玉。吕明骞正看得入神,忽想:“此地怎似曾到过?”越看那临水石桥越是熟悉,猛一低头,见边角疏落处用蛛丝小楷题道:“永明元年,为颍川诸士记。”
吕明骞眼眶陡热,顿时明白这画的乃是三百年前曹魏龙兴之所。早年他趁随父经商之便造访颍阴,才知定舆门故地久已凋敝,门生多随汉祚南下,不复昔日盛景。最后一位留在江北的嫡派宿老,避居颍水桥畔,人称“河梁处士”,也不知所终。他问公山不寐:“春秋时荀子执掌稷下学宫,群贤毕集,国士辈出。同是荀卿后人,在颍川开宗立派,举天下名士共为王佐,莫非冥冥中注定?”公山不寐执棋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没有落下,吕明骞自觉唐突,缄口不语。可俞无囿和吕荻不会回答,没人能为他解惑了。
“定舆门最早确如稷下学宫,止言兴邦辅国之事。经八王之乱后,才开始穷究养气与剑术,名噪江湖,成为武学大宗。侠以武犯禁,原与创派初衷相悖。你想寻根溯源,看看真正的定舆门么?”棋子笃定的声音,很轻,“我引你见一人,他会告诉你何谓所求之道……只不过到他面前的路颇为险恶,去了,就无法回头。”
求索心胜过了一切。图卷完全展现眼前,吕明骞突然懂了公山不寐的用意。尽管画中人未注名,他认得出每一位,哪怕是飞鸿点水的侧影。荀攸、陈群、郭嘉、钟繇、杜袭、赵俨……风云际会,龙蛇惊泽。可本该是画面最醒目处,伫立桥首那人,颜料唯独在他身上起甲剥落了。他知道那是谁,但那里只有个惨白的轮廓,空而模糊,一圈黯淡的光,一道吞声长别的哑谜。
辛翎慢悠悠道:“荀令君举天下奇材,成魏武基业,唯独自己不得善终。”他看着吕明骞面色如纸,汗珠豆大而下,不由笑得更高了些,“令君香可解世间万毒,荀彧却自鸩而死,岂不也是命数吗?”
四周书帛在笑声中抖动,似昏鸦乱飞,忽一下又肃然垂翼。一个衰迈声音道:“辛翎,中贵已到了,你还在这耽搁?”
来者正是俞参辰,一袭紫袍,几无昔日的矍铄,只有腰躯仍挺直,掩盖了七分颓相。吕明骞霎时如坠梦中,不知是这身华服还是突如其来的重创,让眼前人陌生至极。他张口结舌,一声“俞老先生”还堵在喉间,辛翎已拱手道:“辰老未入见,属下哪敢自专。”语极恭谨。
俞参辰看也不看他二人,背着手站在门边,半截日光撞破阴冷扑到袍角下,眩目如猩血。吕明骞脑海也被“中贵”“辰老”这称呼撕开个口子,无数尖针将令人胆寒的碎线头穿连起来。“你是——”
一只熟悉的手按上他肩膀,传来那日江洲的凉意。纪怃然轻哂:“辛大人可是奇功一件,还要推让,怕辰老小心眼见外不成?”
她话里藏着鞭梢,专挑人脸上抽。俞参辰冷嗤一声,却像是赞许。辛翎哈哈笑道:“若纪姑娘捷足先登了,又何需敝人?小先生,请。”
吕明骞道:“有劳府君引见。”
所有人都为他反常的镇定一惊,俞参辰目光斜来,纪怃然搭在少年颈上的指尖也微微一颤。俎上鱼肉要么顽抗,要么瘫软,独不该如此轻快地答应屠刀的邀约。这静默倒是把吕明骞吓了一跳,话音讫了,才察觉心悸。他竭力将视线拉远,钉在铁灰色的壁上。
卯酒午茶牙关的战栗声还响在耳边。
那个天威难测的人。那个通晓世间之道的人。他要替遍野所见的尸骸,替钱九……替俞老先生,去问个究竟。壁画的空缺有什么跳出,如鬼怪分娩,变作攫人的银钩铁画。它夺走一切声音,而自己胡卢大笑。
他要去见那人。
这条路无法转身,它羊肠百结,越走越窄,荆棘和山石贴身环抱着,推搡他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