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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山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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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苏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有零星的雨点扑在她的脸上,柔润如丝。
车窗外,乌云压得很低,路面上方悬浮着大团大团的雾,像要把公路和汽车都吞掉一样。视野之内除了山还是山,偶尔露出来的泥土也都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再远处,是笼罩在雾气中的苍莽群山。
路边偶尔会看到一些形状奇特的房屋,大都是砖瓦结构,外形却很像少数民族的竹楼。底层大多是店铺。有一家店铺的门外还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老挝特产。”
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呢?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车子拐下山路,慢慢地驶入了一处仿佛度假村模样的院子。院子不大,四面都是房屋,中间一处花园。房屋和路上看到过的样式差不多,看起来更新一些。楼下停了几辆车,还有还有几辆是货车。
出来招呼他们的是一位中年人,长得黑黑瘦瘦的,笑起来一团和气。苏锦看到独自下车的李晓鸥递过去一支烟,又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中年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畏惧似的,偷偷瞟了一眼车里,神情犹豫。
孟恒飞低声骂道:“这帮土鳖,拿钱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痛快!”
“闭嘴,”副驾驶座上的孟汇唐低声喝止:“到了这里万事不由你做主,你给我好好忍忍你的臭脾气。”
孟恒飞不服气地低声嘀咕。而坐在他旁边的孟婉婷则出人意表地没有对他说几句挖苦的话,而是皱着眉头凝视着窗外交头接耳的两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孟汇唐从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想绕开边防检查不是那么容易的,依靠他们的地方多着呢。”
孟恒飞不服气地顶嘴:“李晓鸥不是来过?”
孟汇唐冷哼了一声:“他来也是走马观花地来,难道短短一两个月就能把这几百公里的边境线都摸熟了?!你有没有脑子?!”
孟恒飞还要顶嘴,被孟婉婷不耐烦地打断了:“爸爸,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孟汇唐沉吟片刻微微叹息:“这就要看晓鸥是怎么跟他们联系的了。说实话,可靠不可靠如今也只能靠他们了。”说到这里又瞪了一眼孟恒飞:“你给我乖乖夹着尾巴,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听到没有?!”
孟恒飞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苏锦却觉得一股寒意由脚下直冲上了头顶,腿脚情不自禁地开始发颤。她终于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了,也就是说,也许半天,也许一两天,陆显峰再没有追上来的话,这些人就要越境了。也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就彻底地成为了他们手中的一张废牌。
苏锦抱紧了双臂。恐慌刹那之间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嘴唇咬的太紧,牙齿之间弥漫开腥甜的味道。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孟婉婷斜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又把脸扭回了另一边。
车窗外,李晓鸥还在跟那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窃窃私语。他们声音压得太低,车里的人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谈什么。不过那中年男人的表情已经明显地有些动摇了。李晓鸥回过身冲着副驾驶座上的孟汇唐露出一个征询的表情,孟汇唐微微颌首。李晓鸥回过身,从怀里摸出钱包,抽出了一叠票子塞进了中年男人的手里。
中年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冲着李晓鸥说了几句什么,就转身往回走。李晓鸥拉开车门坐回了车里,冲着孟汇唐说道:“曲老板说这里经常有边防检查,不安全。要出境不能从这里走。他现在带咱们过他老家那边,咱们在那里歇一晚,明天他亲自带路,走小路出境。”
孟汇唐微微松了口气:“今晚就走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李晓鸥想了想:“但是会走很长一段时间,而且都是山路。直接走的话,他怕咱们熬不住。”
孟汇唐想了想:“先跟过去看看再说。”
李晓鸥点了点头。
这时,曲老板已经推着摩托车从屋后转了回来,身上多了一件雨披。冲着他们远远地做了个手势,就率先出了院子。李晓鸥连忙发动车子跟了上去。这一次走的是与公路相背的方向。
路不宽,都是泥土路,被雨水浸得十分泥泞。土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木,密密匝匝的叶片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明亮的水光。偶尔还可以看到芒果树和芭蕉树。只是林木葱葱,不太像有人家的样子。曲老板的摩托车跟他们隔了两三百米的距离,还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有没有跟上来。
阴雨天,光线很快黯淡下来。曲老板的身影在一片树影摇曳中显得有些模糊,像一个鬼影子似的。
孟婉婷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臂,低声问孟汇唐:“爸爸,我有点不太放心这个人。”
孟汇唐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旁边的李晓鸥低声答道:“曲老板是当地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走暗路的情况下,咱们只能靠这个人做向导。”看到孟婉婷皱起了眉头,李晓鸥又说:“这些当地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着边防检查两头走私的事,自己避条子还避不及呢。大小姐不用担心他会把咱们卖了。”
孟婉婷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着昏黑的天光里,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怎么都觉得不能放心。但是以目前的处境,除了相信这个当地人,也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孟婉婷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样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小时之后,一行人进入了密林深处的一处山寨。曲老板把摩托车停在临街的木楼下,跟开门出来的一个年轻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跟着自己身后的越野车。那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当地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很精神。曲老板塞给他几张钞票,那年轻人连连点头,然后转身走回了木楼里。曲老板走过来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李晓鸥连忙落下了车窗,低声问他:“这里?”
曲老板点了点头,指指身后的木楼:“阿井是很靠得住的人。你们在他这里休息。”他的汉话带着很明显的地方口音,想了想又说:“尽快把单子给我,太晚的话,有些东西来不及准备。”
李晓鸥点了点头,转身对孟汇唐说:“咱们现在不方便露面,我跟曲老板说好了,让他替咱们准备一下路上要带的东西。”
孟汇唐点了点头:“先进去,要准备哪些东西,婉婷和恒飞也帮忙想想。”
孟婉婷低声答应了。孟恒飞则冷哼了一声。
看着推开车门走出去的孟汇唐,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突然窜上苏锦心头。苏锦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她知道这是极其冒险的做法,可是已经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反正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
苏锦咬着嘴唇慢慢地将手伸进了脖子里。唇齿之间再一次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可是她的心跳太快,血管里仿佛着了火似的,并且那火苗已经随着血液的流动窜遍了全身。她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突然充满了不知名的东西,涨得胸口几乎炸开。
孟恒飞下了车,一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样子,曲老板冲着他笑他也假装没看见。孟婉婷紧跟在孟恒飞的身后下了车,冲着车门旁边的曲老板温和地笑了笑,就退后一步紧紧盯住了车里的苏锦。
苏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东西死命地攥紧。
雨还在下,扑在脸上绵绵的、丝一般的细润。苏锦扶住了车门,慢慢地探下去一只脚,然后再费力地将另一条腿移了出来。双脚一沾地,立刻一个踉跄朝着前方扑倒了过去。
站在车门旁边的两个人连忙伸手去扶。苏锦朝着孟婉婷的方向靠了过去,同时将手心里的东西迅速地塞进了曲老板的手里。
孟婉婷上下打量她两眼,微带不悦地问道:“没事?”
苏锦摇摇头,没有多看曲老板,低下头跟着孟婉婷走进了木楼。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曲老板落在相隔几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招待他们的地方类似于汉族人家的厅,木制的家具显得十分简陋。有灯,但是光线并不好。李晓鸥正伏在桌子上列单子,不时地抬头征求孟汇唐的意见。孟恒飞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打瞌睡。
通向里间的一道门挑起了门帘,外面是一道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仿佛是厨房的样子,名叫阿井的年轻人正和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忙忙活活地做晚饭。
孟婉婷带着苏锦在孟恒飞身旁刚坐了下来,李晓鸥那边就列好了那张单子,曲老板细细看了,又指着其中两项说时间太急恐怕买不到。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又从李晓鸥手里接过去了厚厚一叠钞票。
曲老板一边把东西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一边嘱咐他们:“明天一早我带着东西过来,四点钟出发。阿井会准备好干粮。”他看看孟汇唐,见他点了点头,自己也点了点头:“你们吃完东西赶紧休息。”
李晓鸥起身送他出门,至始至终曲老板也没有朝苏锦的方向看上一眼。这让苏锦情不自禁地就有些不安:自己递过去的东西他到底有没有拿到?该不会是掉在了脚下的烂泥里他根本就没有看到?
会吗?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曲老板,希望他能够良心发现带着她的金锁去报警。不过,李晓鸥也说了,这里的人对警察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那么,只能希望他会拿着这枚金锁去换钱了,这是陆显峰的东西,说不定他也能想到通过这样东西来寻找线索……
苏锦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无比心酸地预见到这枚金锁很有可能在辗转流离了若干个年头之后,在一个极偶然的条件下被他找到。那个时候,她这个人说不定早已经连渣滓都不剩了……
在苏锦没有看到的地方,孟汇唐和孟恒飞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像是有了一种默契,父子俩一个对视,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晚饭吃的是米线。虽然不像饭店里做的米线那样搭配了多种配菜,味道却十分鲜美。配着新出锅的火腿粑粑,若不是怀着极重的心事,苏锦真的会多吃两碗。
条件所限,几个人也就不再讲究。烧了两桶水在简易的木格里随便冲洗冲洗,就各自回房睡了。
孟婉婷给她扣上手铐的时候很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似乎觉得这个样子的她那里有些不对劲。但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是哪里不对劲,想到刚才在楼下孟恒飞也说自己神经过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更觉得扫兴。伸手拉灭了电灯,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山寨周围都是丛林,一入夜便异乎寻常的静。和前两天山区里的安静不同,这里的静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潮湿粘腻。连夜虫的鸣叫都透着诡异。
苏锦睡不着。她知道明天上路之后他们很可能就要对自己下手了。而借由那枚金锁带来援兵的希望实在是微乎其微——就算陆显峰是警察,毕竟也只是警察,而不是神仙。单单看孟家人一路上换了多少次车就能知道追踪他们的难度有多大……
一刹那的冲动,苏锦甚至想央求孟婉婷给她一支笔好让她写封遗书。可是就算写了又能怎么样呢?孟家的人忙着逃命,当地人生怕给自己惹麻烦,谁会替她邮寄?自己的尸体很有可能会被藏在密林深处的某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那样的死法……有没有遗书又有什么区别?
苏锦开始无法控制地回忆生活里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年幼时生病,母亲守在床边拿红苹果哄她打针;父亲将她三好学生的奖状框起来挂在墙上,然后站在一边摇头晃脑地欣赏;刚刚搬到新家的时候,路过的林之之站在门边好奇地看她;一群孩子在巷子里疯跑,自己一跤跌倒哇哇大哭,小朋友们跑的一个不剩,只有林之之跑回来扶她……
之之,终于要和你重逢了么?
苏锦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真要重逢的话,之之会责怪她的吧,明明答应过了要替她去看望那个孩子……
这个想法令苏锦觉得难过。
总要找些好一点的事情告诉她吧?苏锦想:我得告诉她我和那个混账男人彻底分了手。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还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一个最最好的男人。他会忍辱负重地做事业,还会守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炖鸡汤。他还有一双世界上最最漂亮的眼睛,一笑起来天地之间最绚烂的光彩都流转在那两汪潭水般的眼眸里……
苏锦疯了似的想他。想他靠着栏杆吊儿郎当抽烟的样子,想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悠的样子,想他举着自己的手指细细亲吻的样子……
眼泪无声无息地漫出眼眶。
本以为这会是她一生中最最完美的恋情。只可惜,这缘分还是太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