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代理人》王潇仪

1、宗少爷

　　司机在太阳底下暴晒了近一个小时。

　　他就这么僵挺地站着，好像身后有什么蜇人的东西，一直不敢回头——热汗从鬓角，从额头，处处汇到下颌——

　　如果不是身后还坐着人，他简直要双手合十来祈祷了。

　　祈祷眼前这个戳一下亮一下的阵法赶快恢复。

　　事实上，星国的国安代，全称国家安全代理会，效率那是非常之高，在全球多个安全代理会里不是第二也是第一——

　　但那是在处理事务上，而不是在抢修一个出入阵法上。

　　司机偷摸的余光里，那坐在车后排的老妇人，老脸拉得碰上膝盖，视线锐利地透过车窗，悄无声息给他钉死十几来回了。

　　他发自肺腑地打了个寒颤。

　　后排还有人。注意到后排还有人是因为那人动了，坐在老妇人身旁的是不声不响的宗少爷，他终于睁开了一路都闭着的眼睛，歪过身子，指着窗让老妇人降下来，
　　　　“喂。”他开口，“还要多久？”

　　就因为这么一句问话，司机总算敢大剌剌地回头，这一看了不得，像是看到个光光熠熠的宝物，这下活了！

　　寂寂了两秒，宗潇的语气一下烦躁起来，“问你话呢！”

　　脑内的空白当即片片瓦解，司机那冷汗霍地冒出来，辟邪似的唰地低了眼睛，“还……还要一会！我……我现在就再打电话，您稍微……”

　　“我说啊。”宗潇没等他什么稍微不稍微，手肘侧着就在前座的椅背上，像是架开了势的洪水猛兽，伸臂去指司机背后，又微微睁大那双眼睛来，
　　“这条路很久都没修过了吧——你看不见？
　　“我不知道你耗着是什么意思。不想要命了？”

　　倦怠的、懒着的、极度不耐烦的态度。

　　司机叠着几层冷汗又下来了，那汗水像是被宗少爷给拧着榨出来的，烈日当头，浑身都要发着虚哆嗦起来——

　　他一下想起关于宗家少爷的一堆传闻，这阎罗王被宗家藏了十八年，其间血流成河、魂飞魄散无数，这次来星都还是因为要审他那个杀了人的案子！一路避免去想，现在一想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头晕目眩，

　　“不是……不是……代理出入一般不走这条路……”

　　“喔？”宗潇收回手，眼睛随意地转起来，“这么说还有别的路？”

　　“是……但是……！”

　　“啪！”的一声车门闭合，宗潇利利索索下了车，车内的老妇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弯下腰——他很高，所以弯腰的幅度大得明显。再响亮地叩了一下窗玻璃，朝老妇人露出异乎寻常的笑容，拇指撇了个方向就直起身要走了。

　　“少爷！”老妇人的快速动作与她健硕低矮的身型完全不同，她从一侧猛地趴上另一侧窗户，像是急弹出去的蜘蛛，朝宗潇的背影大喊一声。
　　但宗潇已然提步洒入繁密的树林了，没几秒钟就完全看不见了。

　　“你！”老妇人一蹬下了车，恶狠狠地命令道，“把后备箱打开！”

　　司机嘴边转着“但上面安排的任务是用车把宗家少爷和蛮婆送到大门口”——可对着她那熊熊燃烧的脸色，他实在一句话也不敢说，软着脚赶紧执行了。

　　后备箱升起来，司机才伸手想去帮忙拎行李，但老妇人已经两手各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腋下还夹着七七八八的一些东西，提步就往林子里去。

　　“我来帮您……”

　　老妇人头都不回，鼻子里哼出音来，“就你？”然后腿脚如飞一般，灵活地蹿进林间追宗少爷去了。

　　司机扶着车框，软绵绵返回车上，赶紧拿手机颤颤巍巍给总部打电话。

　　“吴理事！不，没有，还没送到——一直没有人来，宗少爷和他带来的仆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了……”

　　-

　　下车之后宗潇就感觉到了星都的热度。

　　和尚海不同，星都的炎热干燥又烦闷。不过一旦进入密林，阴霭碎下的光斑就绰绰成了蝴蝶，热度骤减，隐约还有些许森林的潮润气息。

　　这里是星都的郊野，五六七八环外，人迹罕至，非常原生态。

　　细皮嫩肉的大少爷扇了扇T恤，开始还眨那双怪眼睛四处张望，接着就只忙着把蚊子包挠得一片通红，挠完脖子挠手肘，挠完手肘挠掌背。脸本来是标致的，但牙关深深咬起来——忍无可忍得要冒火了。

　　“鬼地方……”宗潇喃喃着，向上瞥了一眼叶罅里亮得发白的天穹，继而就是随意得不能更随意地抬手，因为只抽空在挠蚊子包的过程里。
　　他抬手。毫不犹豫就准备将整座森林齐齐砍头。砍了，国安代在哪不立刻就水落石出——

　　耀目的白光从他手底利簇般瀑射，但奔腾不过百米就倏忽停滞，像被勒死了缰绳。

　　力量的僵持不到一秒，“轰！”地一下天动地摇，整片森林在狂震中惊醒，撼然的动静把巨木爆成滚烫齑粉，阳光下磅礴的黑色烟花是绽放又流散。

　　——自宗潇脚下起，方圆百米内完全被夷为了焦黑的平地。

　　宗潇驻了一瞬，然后才在无阻无拦的阳光下悠然转身。

　　阻碍这场暴行的见义勇为者就在宗潇身后，不闪不避地对着他。这个人用黑色的绸缎绑着眼睛，看起来平淡而毫无波澜。

　　大少爷目空一切的表情消去了，明显地愣了一下。琢磨的面孔发生了让人胆寒的变化，好像总算找到了目标，光色苍冷着，像是笑意在眼底闪闪发亮。

　　“……疯子。”宗潇听到他说。

　　-

　　办公室里陈设规矩整洁，一沓沓的符箓被镇纸压好，分门别类得格外清楚。

　　半干的，干透的，在阳光下暖暖排布着，散出浓重的血腥味。红绳上夹着符箓，在室内绕过几周，测算的方位严格定点，没有丝毫额外偏差的地方。

　　“宗家的老太太。”吴闻坐在办公椅上，把沾血的毛笔放下，脸抬起来，对着宗潇、宗潇身边正在给他抹药的蛮婆、刚和宗潇打了一架的贺瑾秋，表情显得非常头痛，“您可以先出去一会吗？”

　　刚给宗潇红通通的耳朵抹完止痒药，蛮婆制住宗潇又要去挠的手，耐心道，“不要挠，等一下满手都是药。”才转向吴闻，“吴理事，老妾最好还是留在这里，您向少爷讲什么少爷都不会听，有要事还是向老妾说明的好。”

　　吴闻非常郁闷地沉默了一会，“您不打算回去吗？”

　　“当然不。”蛮婆转过来正对着吴闻，一副很严厉的样子，但宗潇显然不在意这些，把又痒又红的手伸到她肩边，把要好好和吴闻说话的蛮婆又拨回来，向着自己。

　　蛮婆一边继续给宗潇上药一边道，“我知道学徒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少爷没办法过这种日子，别说洗衣服、打扫了，就是穿衣也要有人负责。本家有二十几个人负责少爷的方方面面，只有老妾来实在委屈了我们少爷。”

　　看吴闻忍不住想插话，蛮婆抢道，“老妾也知道这坏了规矩，但非要让少爷做这是不可能的，您也知道少爷的脾气如何，就刚才的事情，天天发生的话理事您受得了吗？”

　　宗潇垂着他那眼睛，攥了攥拳，白皙的手背肿得明显，除此之外他完全置身事外，只对身上的蚊子包很不耐烦地皱眉头。

　　贺瑾秋站在宗潇身侧，因为站姿笔挺，近乎有种健长而严整的感觉，他状似目不斜视地在看吴闻桌上的符箓，绸缎后的视线实则瞥向宗潇。
　　宗潇正在挠冒血的脖子，指头荧荧的，像捻着新雪，但一挠一挠非常手狠，满脖子碎开的血迹，被蚊子折腾得够呛。

　　宗潇被看了半天，似有所感，手指顿了一下，面庞就向贺瑾秋回转过来。他唇角弯起弧度明显的笑，连带着酒窝就深深凹陷下去。

　　……他那两只眼睛。

　　面上那两只眼睛如同天穹缭绕日轮，极其摄目，站着不动时，就给人一种无比的诡谲感，好像是给只白生生的石膏涂了生动的五官。头发有一点卷曲，像烫染后的玛瑙色，但他眼睫也是这个颜色，因此可以断言这个人天生就长得这样，有种怕人的失真感。

　　他对自己那张脸没个自觉，兀自弯着唇，高高兴兴的笑意撩开齿关，无声吐出两个字——

　　杂种。

　　贺瑾秋脸色冷冷，眼睛回到吴闻的桌上。

　　宗潇看了他一会，就眨着眼睛凑过来，好像纯粹极了，根本没有恶意。片刻后仿佛是得不到回应的孩子，不笑了，无聊地收回视线，继续挠自己的脖子，鲜血红艳艳的，他倒是毫不在乎。

　　“无论如何。”吴闻揉了揉眉心，显得非常头痛，“您只能停留一个周差不多，截至林檎鸣的案子审完，这是我给您的特殊待遇。”

　　蛮婆满脸很不痛快，“吴理事，您觉得宗少爷一个周能学会所有事情？”

　　吴闻做了个打住一下的手势，稍稍仰头对贺瑾秋和宗潇道，“你们俩，先出去在门口等一下，我和蛮婆聊完再叫你们。”

　　贺瑾秋转身就往门外走，宗潇脚步都不挪一下，对着蛮婆指了指自己脖子，“痒。”

　　完全不在乎情况，也完全不在乎吴闻的存在。他那超然物外的态度让走到门边的贺瑾秋忍不住微微侧目，吴闻也不由得吸了口气，看向这个堪称不谙世事的大少爷。

　　宗潇对他们的视线好像没有任何感觉，还开花似的冲蛮婆笑得特别好看。

　　“唉哟，怎么挠成这样。”蛮婆赶紧拿出湿巾，把宗潇脖子边一道一道驳杂的血迹擦干净，手脚麻利地给他上了药，再把他涸着血的指尖仔细处理，“少爷，请您在外面等等老妾，不要到处走，老妾很快就来。”

　　宗潇捻了捻湿润的指尖，一语不发地轻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