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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热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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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
淡蓝的屏幕闪动着。我回她。
片刻,她又发来消息:“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看雪。”
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重播。
我烦闷地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猛吸几口,自嘲地笑了笑,拖着酸痛的腿起身修理我的机甲。
我本不必亲自做这种事的,奈何前几天的大轰炸里,我的机甲师被流弹掀翻了天灵盖,那角度太妙了,血和脑脊液泼洒出来,脑仁却一点也没受损,就在我眼前,我想救他的,可是他自己倒下了,脑浆洒在我脚面上。
这里是剑鱼座683c,一个宜居的超级地球,围绕其正处于稳定期的恒星进行规律运动,四季变化不明显。我所在的司令部处于赤道上,终年无雪,也许这个星球的两极有雪,但我没有去过。
同时这里也是一座要塞。自太空远渡技术成熟后,人类开始向外探索更新的能源以满足爆炸人口的需求,当太阳系周围宜居或不宜居的行星都遍布人类足迹的时候,内战爆发了,割据的势力最终演变成为两个大国:帝国与联邦。多年热战,帝国节节败退,连母星地球都已失守。而此刻我驻守的剑鱼座683c俨然成为一道重要隘口,一旦此处也失守,联邦就能利用剑鱼座683恒星引力进行加速,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我身后为数不多的帝国势力占据的星球。
“守住683c!这是死命令!”元帅说。
剑鱼座683c是个又穷又偏僻的小地方。十二年前我的上司因此倒向联邦,把我和手下这些他在前星战时代从地球带出来的士兵丢在这里。
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这些人啊,没有任何星际战争的素养,又土又笨,只会打地面守卫,没有前途的。”
这些人当然也包括我。
于是我成了司令,一干就是十二年。
联盟在683系外停泊两个太阳年了。那位高贵的联盟司令官拥有最顶尖的装备,刚开始他使用火力覆盖的方法,企图一鼓作气摧毁我,但我们很会地面守卫;之后他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车轮战术。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使用电磁或者激光武器杀死我们,我猜也许他想从我这里缴获些什么可能会被电磁激光损毁的东西。
给养很久没有送过来了。我到处找2号螺丝钉,这种小东西和烟一样都是消耗品。
我的传令官递给我一个2号螺丝,问我要了一支烟,躺在地上看天。天是灰蒙的。
没有战乱的地方,天才是蓝的。
“首长,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啊。”他躺了会儿就起身,拿一把铲子挖。轰炸昨天刚结束,现在地还松软地冒着热气。他挖开土,一个小型机甲的背面露出来。
座舱门变了形,很难打开,于是他用螺丝刀撬了半天,从里面拽出一个人来,随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座舱里的是传令官的侄子,他一向把这个年轻人当儿子一样疼。这个年轻人被埋在热土里,高温穿透金属的机甲,把他活活闷熟了。
传令官对我说:“首长,昨天我老娘给我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带侄子回地球。好多战士也都收到家里的消息了。您收到了吗。”
我叼着烟头,说不出话。
我最早的记忆始于那座孤儿院,铁锈了的大门,浇筑碎啤酒瓶的墙头,掉毛毛虫的柳树,开败的小花,凉爽的雨雾和之后的蓝天。她对我说,她长大以后想要嫁给一个司令官,司令官好威风啊。说完,她摘下一朵打蔫的花,插在头发里,问我像不像新娘。
后来她被人领养走了,再也没联系过。我就在那长大,参了军,成为帝国的军官,驻守在剑鱼座683c。之后星战爆发,我升任司令官,辗转托人寻找过她,听说她成了联邦的大歌星,给她的个人账号发了几条消息,却也都石沉大海。再之后,地球被联邦完全占领,成为我尘封的旧梦。有时我会架起天文望远镜,徒劳地往那个地方望一望,尽管并不能看见。
我梦里下着花和毛毛虫雨,睁眼是夹着碎尸的热土、见底的口粮,以及灰蒙的天空。
“最近在做什么?有好好吃饭吗”她的消息又闪动起来。
我那位高贵的对手将我的星球炸得面目全非,给养再不到的话,连树皮都没得啃。
“嗯。”
“你骗我,我看战地报道,他们打掉了给养队。你瘦了吗?”
“大明星也看战地线报呢?”
“和你有关,我怎么会不看。”
我的个人通讯设备是不是坏了,真烫手。
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联邦找来瓦解我心智的呢。可是我掩不住眼睛。
口粮吃完那天,他们都站在我门前,默默地。比起两年前,队伍里少了很多人,都是头天晚上按着地球的礼仪葬下去,第二天又被炸出来。
劝降的飞船在头顶一圈圈逡巡。
“这是死命令!”元帅的咆哮在我脑中响起。
我叹了口气,好像脚底踩灭的不是烟头,是帝国。
我把剩下那半盒烟塞进打头的传令官衣袋里。
“就这样吧。”我说。
于是烂的不行了的防空网撤下来,卸枪炮,卸机甲。
停泊在683系外的两千艘战舰中,主舰带着几艘护卫舰开进683c的大气层,随即调整姿态减速,悬浮在低空。
我那位高贵的对手穿着华丽而又一尘不染的联邦司令服,好威风啊。他挽着一个女子站在舱门口,两侧数不清的机甲开出来,包围了我们。
原来他想缴获我。
他带着那女子站在小车里,开到我跟前来。
“我代表联邦军事委员会,接受贵部的投降。”
他站在小车上,高高的,伸出带着洁白手套的手:“我本人很敬佩你组织地对空防守的能力。”
“请遵守后星战时代战条公约俘虏细则,遣送他们回地球。”我凝视着他的手,没有动。
“那么你呢?”他问。
我将那女子仔细端详。已然看不出半点旧日痕迹了,只有那躲闪的目光提示我,她是谁。
“请给我一支手枪。”这样我们三个人就都能如愿了。
“我完全尊重你。”他拔出自己的配枪,递给我。
我把血土污脏的手在裤管上使劲蹭了蹭,接过手枪,面朝地球的方向。
元帅的死命令又在耳边咆哮。谁死呢。
毛毛虫雨,小花,蓝天。
我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我的天灵盖也破了,机甲师的双眼在热土中凝视着我,我的脑浆和他的流淌到一处。
谁会在乎断了线的风筝落在哪呢。
我就落在这片热土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