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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招魂礼 ...

  •   8

      丧仪改期,百官退去。

      帝王棺椁仍旧静静地停在封乾殿里。

      四五个方士身着白袍,手执拂尘法器,站在祝青臣面前。

      祝青臣连衣裳都没换,还是一身正红官服,外罩宽宽大大的素白麻衣,戴着兜帽,衣襟上还有方才刺伤李家人留下来的血迹。

      星星点点。

      祝青臣正色道:“诸位道长,这次请你们来,是我想见陛下一面。”

      方士们抬起头,对上祝青臣正经的目光。

      他神色正经,语气笃定:“陛下就在这里,不曾离开,我要见他。”

      满殿的长命烛火,随着祝青臣的话,猛地一跳。

      火光映在祝青臣眼中,照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甚至隐隐带了期待的笑意。

      “君后,这……”方士们自然有些为难。

      对视一眼,他们的眼中有迟疑、有困惑,就是没有和祝青臣一样的笃定。

      他们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陛下驾崩,君后悲痛过度,开始胡思乱想。

      祝青臣见他们表情,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忙解释道:“我见过他。”

      “方才李族长陷害李钺与我,一股风直接扼住他的脖子,像是要掐死他。”

      “我这阵子在封乾殿睡的,有风吹灭蜡烛,还有风把灵幡吹到我眼前。”

      “还有,先前我被……”

      不行,中药的事情不能说。

      祝青臣顿了一下,神色认真:“我见过的,千真万确,他就在这里。”

      他原本是不信鬼神的。

      他一直以为,中药那晚,光怪陆离的场景,是他趴在李钺棺材上做的一场梦。

      他还以为,在封乾殿住的日日夜夜,被风吹灭的蜡烛、卷起的被褥,都是他迷蒙之间的幻觉。

      他不敢去想,李钺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祝青臣清醒地明白,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发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会不可控制地把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当做是李钺存在的证明。

      他会不顾一切要见李钺,他会舍弃一切求仙问道。

      但他通读史书,所以他知道,史书上沉溺于此的帝王将相,都没有好下场,轻则被丹药掏空身体,死于非命,重则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他不敢。

      可是今天,在他看见那阵风绞在李族长脖子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李钺,这一定是李钺。

      他不能再骗自己了。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吃丹药,不喝符水,他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动用国库,不伤及百姓。

      但是他要见李钺,一定要见。

      祝青臣无比认真,反复强调:“他就在这里,我要见他。”

      方士们见他坚持,只能道:“我等学术不精,只是略通一些招魂之法,只能尽力一试,若是不成,我等……”

      祝青臣正色道:“不治罪,诸位尽管去试。”

      “是。”方士拱手行礼,开始准备法器道具。

      祝青臣又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

      书上都这样写,要见过世的人,需要至亲之人的血泪。

      李钺父母过世,又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祝青臣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已经准备好了。

      祝青臣跟在方士们身边,看着他们准备东西,目不转睛。

      仪式需要在午夜时分举行。

      祝青臣不愿离开,便让侍从把奏章搬过来,就在这里批复。

      方士们见他在意,也愈发认真起来。

      *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

      大理寺那边来了人,说李家人受不住刑,一股脑儿地把事情都交代了。

      李家人不满李端即位,觊觎皇位已久,正巧这时,李允养在外头的晚娘怀孕了。

      凤鸣山是李钺狩猎的地方,那晚娘正巧又被李允养在凤鸣山附近。

      于是他们想了这个法子。

      把孩子栽赃给李钺。

      他们原本想着,在丧仪当天,打祝青臣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祝青臣怀疑李钺,自乱阵脚,让晚娘留在宫里,他们就有可乘之机。

      等几个月后,孩子降生,风言风语早就传出去了,就算让仵作以骨血验亲,李钺和李允也是远房堂兄弟,说不定能行呢?

      巨大的利益引诱下,所有人都动心了,包括李族长。

      这才有了白日里那一出闹剧。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祝青臣压根就不上套,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李钺的清白。

      “回君后,所有人均已签字画押,请君后裁决。”

      祝青臣简单看了一眼,便将卷宗递了回去:“年后斩首,这些琐事不必再来问我。”

      “是。”官员有些迟疑,“君后,那些人在牢中求饶,哭着喊着要见君后,这……”

      “照着规矩行刑,不必听他们胡言乱语。”

      “是。”得了祝青臣口谕,官员这才放心,领命而去。

      祝青臣将最后一封奏章批完,低下头,看见衣裳上散落的李家人的血点,吩咐侍从:“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晚上要见李钺,他要准备一下。

      *

      这天晚上,太子李端是自己睡的。

      祝青臣和一众方士守在封乾殿。

      月近中天,宫墙那边的梆子敲过一声。

      梆——

      原本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祝青臣,迅速睁开眼睛,期待地看向方士们。

      祝青臣抱着李钺穿戴过的帝王冠冕,端坐在蒲团上,腰背挺直。

      方士们各自拿着明烛符水、罗盘法器,围着祝青臣转圈。

      他们用手指蘸了符水,洒在他身边,用蜡烛在他身边环绕,险些燎了他的头发。

      祝青臣始终端坐,一动不动,用自己最大的诚意。

      念了一会儿咒文,忽然,殿中狂风大作,“哐当”几声,猛地吹开殿门窗扇。

      祝青臣激动起来,想要告诉方士:“你们看,是李钺,李钺回来了……”

      方士们来不及应答,赶忙拖来一个贴满符纸、缠满铃铛的屏风,挡在狂风与祝青臣之间。

      祝青臣睁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后面,期待能够看见李钺的身影。

      可是没有。

      虽然那阵风似乎有灵性一般,只在屏风后面盘旋,吹得上面的符纸哗啦、铃铛叮铃乱响,看起来比祝青臣还着急。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

      祝青臣抱着李钺的衣裳,不自觉站起身来。

      他冲到屏风后面,抬起手,想要抓住一些风,狂风却从他的指缝之间穿过,无法挽留。

      祝青臣回过头:“李钺?!”

      方士们连忙上前:“君后稍安勿躁,请安坐片刻。”

      “我……”祝青臣想追着那阵风跑,却被方士们拉了回去。

      他不安地坐在软垫上,时不时环顾四周,试图再找到那阵风。

      可是,风怎么能被看见呢?

      方士们又念了一会儿“魂兮归来”,见实在是没有动静,以为方才就是一阵寻常的风,于是换了策略。

      他们对祝青臣道:“君后,可否将陛下冠冕交予我等,我等登上屋顶,面北招魂。”

      祝青臣攥着李钺的衣裳,不肯撒手,坚定道:“我自己来。”

      尚是隆冬,黑夜寒冷,天上还下着小雪。

      侍从搬来梯子,祝青臣一手抱着李钺的冠冕,一手扶着梯子,一步步往上爬。

      积雪湿滑,祝青臣手脚并用,爬上屋顶。中途还险些滑下屋顶,吓得侍从们都伸出手在底下接。

      好不容易在屋脊上站稳。

      “哗啦”一声,祝青臣双手张开,高高举起帝王礼服。

      礼服如同风筝一般,寒风迎面扑来,又险些将祝青臣刮倒。

      在他摇摇晃晃的时候,似乎又另一阵风从他身后吹来,扶住了他的腰。

      祝青臣下意识回头去看,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他低头,看见等在底下的方士,稳住心神,重新举起礼服,像方士们教他的那样,高声呼唤李钺的名字。

      “李钺!李钺!李钺——”

      喊过三声,祝青臣连忙把衣裳捂在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热,随后手忙脚乱地爬下梯子。

      他抱着衣裳,跑回封乾殿,把暖热的衣裳盖在棺材上,紧紧地抱着棺材。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抬起头,盯着屏风那边。

      直到天色微明,方士们出声提醒:“君后……”

      祝青臣这才回过神,怔怔地看向他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声问:“没成功?”

      方士们低头:“是。”

      “不可能的,我真的感觉到了,他就在这里。”祝青臣急急道,“刚才我爬上屋顶,险些跌倒,是一阵风扶了我一下。我下来的时候,也差点摔了,也是那阵风扶了我一把。”

      “你们方才也都看见了,那阵风就是李钺,李钺就在这里。”

      “我演示给你们看。”祝青臣双手扒着棺材,要爬上去,“好比我现在要睡了,马上就会有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你们看好。”

      方士们跪下请罪:“君后恕罪,我等无能。”

      他们都不信。

      祝青臣似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没有力气扒着棺材,跌坐在地上,满心欢喜都落了空。

      良久,他摆了摆手,轻声道:“不关你们的事,折腾了一晚上,下去休息吧。”

      “是。”方士们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请君后节哀。”

      祝青臣神色微怔,一时间竟有些不明白,到底这些人是方士,还是他是方士。

      就连方士都劝他,世间没有鬼神。

      祝青臣坐在棺材边,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对着李钺的棺材又抓又挠,把棺材板拍得“邦邦”响。

      “李钺,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害得我这么丢人,害得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一开始是大声质问,说着说着,祝青臣的语气里就带了哭腔。

      “气死我了,你气死我了……”

      祝青臣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出去:“来人!来人!”

      侍从赶来:“君后有何吩咐?”

      “去牢里,问问李家人,上次我吃的那个百珍糕是怎么做的,让他们拿出配方来,叫太医院做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君后,太医已经吩咐过了,那糕点对君后来说是大毒……”

      “快去!”

      祝青臣扶着门框,乌发散乱,脸色苍白,嘴唇却冻得殷红,眼中重新亮起希冀的光,明亮到古怪。

      他就吃半块。

      吃半块,李钺就会出来了。

      上次就是这样,他吃了百珍糕,李钺来帮他纾解。

      李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心火烧死的。

      看着侍从们下去准备,祝青臣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殿中,在棺材边坐下。

      可是,祝青臣没有等到百珍糕。

      他等到了太医院的太医、道士方士、李端,还有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跪在殿外,李端抱着他的腿,哭得脸上全是眼泪鼻涕:“太傅爹爹不要吃毒药!太傅爹爹不要死!”

      祝青臣坐在棺材边,摸摸他的脑袋,试图向他解释:“太傅没有想寻死,太傅只是想……”

      李端根本听不进去:“不要,太傅爹爹不要吃毒药,父皇会难过的,父皇不会同意的。”

      祝青臣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抱起来,又看向跪在殿外的众臣。

      老太医膝行上前,痛心疾首:“君后本就体弱,上次中毒,无有大碍,就已经是吉人天相,死里逃生。举国百姓皆仰仗君后,陛下在天之灵,护佑君后平安,君后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祝青臣小声道:“您老误会了,我只是想……”

      老太医俯身便拜,额头磕在地上,一声巨响。

      祝青臣连忙去扶他。

      可是紧跟着,老太医身后众臣,也跟着一起俯身叩首。

      祝青臣根本扶不过来。

      祝青臣抬起头,看着底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忽然有些无奈。

      他像是耍赖皮的小孩子一般,一掀衣摆,也想跪在他们面前。

      只是被侍从拦住了。

      祝青臣委屈地坐在台阶上:“我只是想见李钺,他就在这里。”

      朝臣俯首:“请君后三思。”

      两方僵持。

      最后,祝青臣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李那个不是故意不出来的,他也很努力想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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