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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归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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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占据医馆一日两夜的三个人终于离开。
章书皖小病初愈,利索地从李祁腰袋里掏钱请了个车夫。赵仪一宿没睡好,强打着精神坐进车厢里,听着外头章书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不知多久之前,他买几只鸡,世子爷说他的老婆本都要被自己造完了……
操,老婆本?
赵仪侧头瞧了一眼旁边的李祁,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马车顺着小道一路前行,目的地是和县乾坤观。
此去不是公务,章书皖换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外面罩了件深红色披风,刚刚及肩的长发束起一半,用一根木簪固定着,突出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但赵仪看那根木簪,莫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半晌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口道:“你发髻束歪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里陷入了一丝奇怪的安静。章书皖瞥了一眼坐在正中半阖眼装死的李祁,笑了一声:“大概是我早起手抖。”
赵仪强迫因子作祟,看的浑身不得劲,说:“我帮你束正了。”
说着就要上手去弄。
章书皖抬手虚虚挡了一下,把他摁回去:“就这样吧,我无所谓。”
赵仪还想说什么,李祁突然出声:“坐过来,我重新束。”
赵仪:“……”
他究竟为什么要多此一嘴。
车厢里一黑一白坐在一起十分协调,黑的伸手给白的束发,旁边还戳了个青灰色的低头玩自己的手指。赵仪虽然穿了一身灰,但周身仿佛亮堂着虚无的光,自己都觉得自己扎眼。
前两日的雨把整座城都冲刷了一遍,雨后天晴,像重获新生。只是路上还积着水,车轮碾过泥洼,湿漉漉一片。
潮气弥漫在空中,章书皖拉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感叹什么似的低声说:“没有雾霾的空气闻起来都是甜的。”
他声音很小,坐在他身边的人都没有听清。李祁把他从窗边上掰回来,拢披风,又把发丝从领口里撩出来,叹口气,觉得自己总是操不完的心:“你就不能消停会儿?病还没有好全。”
“小病,睡了几觉就好全了。”章书皖不在意道。
李祁顿了顿。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想问,但一直被章书皖左一个右一个的问题打岔,这会儿终于还是绕回来了。他捻着章书皖披风飘带的手指蜷了蜷,刚要开口,一旁的赵仪先没忍住:“章书皖,你这病来的这么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问题引来李祁一个淡淡的眼神,没出声,像是默认。
章书皖愣了一下,瞥了一眼李祁的表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踌躇了一会儿,避重就轻地说:“路上雪大,冻的。”
“真的?”赵仪将信将疑,“可我们到了江陵城外,还听说你和李都尉里外配合,一个抓住天鹜注意力,一个一箭穿喉取了天鹜性命……那时候你也病着?”
章书皖还在想怎么说,李祁突然道:“说实话。”
手指揪着衣摆,章书皖低声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是我自作主张,但结果总归是不错的……”
李祁皱着眉头,听他慢慢叙述。
天堑峡谷、大雪封山、夜探峪山、竹筒藏豆、铁索盘蹄……包括如何和他二哥在驿馆闹翻,如何悄悄把徐枫和他手下的一万大军从峪山送到城郊……
章书皖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
越听,赵仪的表情越是复杂。他经过了担忧、紧张、后怕、惊叹,到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跟着世子爷,从小长在将门,随军出征数次,这是他们的生活。但章书皖不是,他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说骑马射箭,带兵打仗。可他在从军后短短数月内,从一个在雪中站几个时辰就会晕倒的小废物,一跃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副将,这速度不可谓不快。
赵仪下意识悄悄去看李祁。
和他不同,李祁眼里没有太多的惊讶。他沉着浅色的眸,眼里似有痛色,微微拧着眉,连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那是一种谓之心疼的神色。
面对章书皖,赵仪虽和李祁视角不同,但他此刻也能感知些许李祁的情绪。如果换做是他在意的人频频不顾自己的安危,拼命做到这一步,他也会心疼。
不知为什么,他脑中莫名跳出了昨日李祁说的那句——“我的人”。李祁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赵仪听到的更多是骄傲。现在骤然得知了这种骄傲背后的努力,赵仪心下赧然。
他纠结了大半夜的东西,突然就散了。
也许是他想错了。章书皖可能不是李祁的弱点,反而是他的助力。少年如此坚韧又直接的性格,给李祁的隐忍上了根有弹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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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书皖一路上说的口干舌燥,却没得到多少言语上的回应,他也没有强求,信息太多,他需要给李祁和赵仪一点慢慢消化的时间。
一个半时辰过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乾坤观。
乾坤观虽名乾坤,却十分不起眼。观前矗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树,干巴巴的树枝上滴着残留的雨水。大门的漆掉了色,一路走进去,除了守门的小道士,一路上萧索非常,几乎看不到几个人,更别说香火。
这样一座观,到底养着什么样的道士,为什么会跟着他们大军一路北上,究竟有什么目的?
带路的小道士七拐八拐,一路穿过简朴的回廊,走过石子铺的小径,最终到了一个紧闭的屋门前。他对章书皖几人行了个礼,嫩声道:“玄凌道人正在此间。”
章书皖说:“不给我们开个门?”
那小道士背对着门面露难色,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屋门从里被人推开,露出一张熟悉却憔悴的脸,正是玄凌道人。
他比上回见面消瘦不少,一身蓝色道袍都皱巴巴的,嘴边蓄起了青色胡须,乍一看就是多日没有好好打理过。
章书皖一愣,心下暗忖,沈熠彤这是给人折磨成什么样了。转念又想,如果真是沈熠彤干的,那羽侦司还没审出个线索,大概真的说明这个道士和鄞州的爆炸案没有关联。
想到这儿,他有些心软,觉得自己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可还没待他想全,那道士就了然般开了口:“呵,灾星来了。”
章书皖:“……”
去他妈的心软。
他也不跟这人客气,抬脚就往里走,边走边说:“灾星总不能只祸害一方,总得四处晃晃,这不就晃到你屋子里来了吗。”
玄凌道人哽在门边,沉默地看着这人大咧咧地登堂入室。
赵仪和李祁慢了两步,正要跟上,那小道士突然伸手拦住他们:“这里头一次只能进一位香客。”
赵仪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他们哪里看起来像香客?章书皖那个架势,怎么看都是来找麻烦的,找麻烦还得一个一个排队吗?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么小一孩子说出“我们来找麻烦”这几个字,登时顿在了门边,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
章书皖适时回头道:“无妨,你们在外头等等我吧,我问几句话就出来。”
李祁表情很不赞同,但无奈尊重了他的决定,后退两步。小道士审时度势,立刻说:“我带你们去前厅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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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道人不愧是个修道的,屋子里燃了一股馥郁沉香,四周横列着乱七八糟的书籍,白墙上挂着一幅遒劲大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章书皖看着那八个大字,扯了扯嘴角。这人把这幅字挂在屋里,却还能追着禁军跑几百里地,吵吵嚷嚷说上一句“灾星”,似乎也没把这几个字放心里。
玄凌道人踱了两步之后,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了。他说:“你远道而来,到底是何事?”
章书皖奇道:“一个多月前,你在鄞州还追着我屁股后面叫我灾星,生怕我听不到,怎么这会儿我主动送上门,你还不耐烦了?”
玄凌道人不言,伸出胳膊撩起广袖,露出手臂上一截伤疤给他看:“你们做的好事。”
章书皖在他对面坐下,欣赏起他的胳膊,又看了看他的神色,说:“被欺负了啊?沈熠彤下手也忒重了。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当时踹你那几脚都算是轻的?”
玄凌道人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贫道做人做事无愧于心,从不妄言。”他把手臂收回袖口,从地上随意捡起一簿杂书扔在章书皖面前,“你若稍稍了解,就该知道本道立教,以教化人,道尊而贵德,利物济人。天象只是辅佐之用,我追你一路,只是要阻你而已。”
章书皖不想看那杂书,随手翻了两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字,两下就没了耐心。他把书合上,盘腿坐直了身子,说:“这么说来,你承认你是跟着我走了一路?我对你们是毫不了解,但我更不信牛鬼蛇神、天象八字之说。你不会不知,李祁之所以把你弄回江陵,就是不想你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
“贫道无所求,”玄凌道人说,“硬要说是为了求什么,那便是追求无上之道心,真慈真仁,功行无穷,寻声救苦。你不信道,那便也不该怕贫道,伸手来看吧。”
“看什么?”章书皖皱眉。
“世上之事,必有因果。”玄凌道人盯着他的双眼,“你就没有想过,你为何能穿越千年?”
这一句话,如石破天惊,章书皖登时怔在原地。
也许是天气太冷,他遍体生寒,手指不自觉地在抖。他压抑着心跳,声音不住地发干:“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对面的道士眼皮松垮,黑黢黢的眼珠直直往下,落在章书皖的手上,露出大片骇人的眼白。他说:“贫道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你之前的世界贫道虽不了解,但你的来历却清楚映在贫道眼中。明日,就是你真正的生辰吧?”
头皮发麻。
章书皖盯着他的表情,捏紧了手指,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藏:“看象算生辰,很多人都会,你不要故弄玄虚!”
“是真是假,其实你心里清楚,”玄凌道人声音缓慢,字字如棒槌,往人心底敲,“你在生辰前一日急着来找我,难道不是想求一个真相?”
“我,”章书皖此时此刻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我不想听你再绕弯子,你有话就直说。那一日我在街上骑马,你见到我就看出来什么了?那是你后来决定跟着大军一路北上的原因?你说我是灾星,灾在哪里?”
他急切又焦虑,不知道应该跟谁证明自己:“这一路北上,我们拿回了被戈尔适夺走的七个城池,也守住了江陵府,不然你哪里还有命在这里跟我说话?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过去了,你仍不改口,难道就因为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你属于这里。”
陡然被打断,章书皖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玄凌道人重复道:“你本就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