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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护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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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了宵禁,然而应池连月数场战争,哪里还有人管这些,路上稀稀拉拉散落着人。
刚拿下应池,李祁就再三严令,军中将士驻扎在应池,不许随意砍伐这里的一草一木,不许随意分拣百姓的一分一毫。他想要这里安稳下来,才能重塑往日的繁荣。
此刻入了夜的应池,仍是遭了难后千疮百孔的城池。路边不复往日年节中热闹的夜市,只有挨饿的、受伤的、因失去亲人恸哭的人。
他在黑暗里策马前行,顺着东街一路疾驰到驿馆门口。
可是,驿馆门前连灯笼都没点。
章书皖到底在搞什么?
李祁眉头约皱越紧,打马转身,带着玄烛像无头苍蝇似的顺着绵长小巷一路乱走,一时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儿找人。
冬雪棉絮似的从天上落下来,砸在他身上。
周遭的冷意、哀嚎、恸哭,全都跟着雪砸在他肩上。
这才第一战,后头还有十二个城池要夺回来,前方江陵又要陷入泥沼。
他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玄烛的头,心想,自己真的是昏了头了。
自己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章书皖不过是晚归一些,他就急着从城郊跑到了城东来找人。
说不定章书皖都已经回去了。
然而,手里的马鞭还没有抬起来,他忽然扫到了不远处隐在黑夜里的一个单薄身影。那人背对着自己,正单膝跪在一个孩子面前,用袖子给他擦脸。
李祁呼吸一窒。
是章书皖。
他顿了顿,翻身下了马,走上前的步伐又急又没有规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慌张,只觉得必须要抓住他。
章书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章书承,头也不回地说道:“二哥怎么又回来了?”
“章书皖。”
他被这又哑又冷的唤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李祁周身都是乌色,站在几步之外。
雪簌簌地下,隔在两人中间。
章书皖一整日都带着章书承在应池府街头乱逛。
他要回家的话说的突然,但他的身躯与章书承血脉相连,两人不需多语,心照不宣。
章书承比任何人都清楚,章书皖这不是想要回家,而是变相的在给自己下逐客令。
——走远点,离李祁远点。
只要他走,章书皖就算要被带着走,他也妥协了。
章书承并没有达到目的,所以也并没有喜悦。
这天的牛皮糖换成了章书皖。
他带着这位二哥,从城郊徒步走到城中,又从城中走到城东驿馆。
遍地哀鸿,满目饿殍。
章书皖就是要带他看,让他亲眼见一见这座被敌人攻占过的城池,被连烧一个月的硝烟摧残过的城池,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天下来,章书承脚步虚浮。
这里比他在医帐里看到的还可怕,有着他每日软轿经过看不到的凄凉风景。
他少时跟着父亲升迁辗转过多处,但平漳府在湛南富庶之地,那里锦衾玉衣,不识刀剑。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这世上还有比生老病死还要难熬的苦痛吗?
其实有。
看着这些,却无能为力的痛。
感受着这些被化作责任,层层叠加在身上,却束手无策的痛。
章书皖不愿意走,一方面是因为李祁,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意带着这些沉重的画面,回到太兴去望洋兴叹,感受自己的无用,担忧李祁的重担。
章书皖知道章书承心里会想什么。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乱七八糟。
一整天,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转悠。
章书承给他带来的是皇帝亲诏,说明他的事已经闹到连天家都已经知道的份上了。
这封诏书下下来的时间也很考究,既然是在他们刚打下应池就已快马加鞭送到这里,说明至少已经下了七八日,与应池夜袭成功之事无关。
他父亲敢把这事捅上去,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他不回去,皇帝会如何想他?又会如何想章家、想靖国公府?
内容不难想——
章家三公子是不是和李祁在同一条船上?章家是不是和靖国公府在同一条船上?
越想越心惊。
如果他不肯走,章书承就会在这里盯着李祁,在皇城中其他人眼里,靖国公府就被章书皖绑在了章家身上。
章家不想让他走,是想利用他绑住李祁的手脚吗?
朝中究竟是什么情况?靖国公府究竟是谁的眼中钉?
章书皖越想越混乱。章书承的脚步和他混杂在一起,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要破局,先从试探入手。
章书皖问他想不想看看自己这段时间学来的医术如何。
章书承就站在破损的屋檐下,低头瞧着他的三弟打开随身带着的木匣,就地开始治疗伤患。
最终,章书承先站不住了。他们已离城东驿馆非常近,他顶着一张因走了整日而苍白的脸,先行告辞。
章书皖笑眯眯地说,明日收拾好东西,与李祁辞行之后再来找他。
李祁此刻就站在章书承临离开前站过的屋檐下,垂眸看着他。
章书皖想到自己这一整日的精打细算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看到他找到这个地方来,心里发涩,从孩子身边站起来,轻声问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李祁看他:“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不回去?”
“……”
章书皖沉默须臾,对他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我请你。”
李祁抚在剑上的手捏了又捏,最后低声说:“好。”
戈尔适人爱享乐。城东驿馆周边本有许多乐坊酒肆,被他们烧了不少,却还留了几间酒肆供他们自己,里头办差的这会儿换成了李祁手底下的人,前些日子里供驿馆的饭菜就是他们做的。
李祁带着章书皖去到其中一间,找了个干净的隔间坐下来。
隔间里点好了灯,热好了炭,两人皆把氅衣脱下,丢在一边。
他们中间是一张香樟矮几,两边是铺好的柔软草席。
他们对坐在两头。
章书皖的脸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他看着旁边的小厮说:“随便上几个菜吧。再拿点酒来。”
他知道李祁不重口腹之欲,也知道李祁手下知道他的胃口,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李祁把佩剑拆下来放在一旁。章书皖问他:“昨晚没睡吧?今日一直忙到现在?”
“还好。”李祁说,“比不上某些人一整日忙得不见踪影。”
章书皖弯了弯眉眼:“明明自己忙的打颠,还跑到外面来找我。是不是回去没见到我急了?”
李祁的指节“笃”地一下敲在矮几上,神色不虞。
今日章书皖却不怕他,反而倾身去握住了他的手:“你总是担心别人,我倒是希望你多对自己上点心。”
李祁低头看着他们交指相握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这话该是我对你说。”
菜上的很快,酒上的更快。小厮在他们矮几边布好了菜,又热好了酒,中间架的是口热锅,里面煮着羊肉。
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在家中和三五好友对坐吃火锅,章书皖想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甩了甩头把想法甩出了脑袋。
他抬腕去拿酒壶,顺便躲开了李祁想要去接的手,说:“我来。”
章书皖今天晚上似乎格外温和。早前心头那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
李祁把手放回矮几上,垂眸不语。
“世子爷,我有些话想要问,”章书皖倒了两杯酒。
李祁看着酒杯被先推到自己面前,里面酒斟了八分满,正正好。他问:“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客套。”
“本来就会,”章书皖轻轻笑了一声,把他的酒杯和自己的对调了个个儿,“不对着你用。”
李祁伸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道:“问吧。是不是想问京中的事?”
章书皖笑了笑,“世子爷明察秋毫。”
李祁皱眉看他。他立刻又改口,“李呈和明察秋毫。”
“把你的机灵劲儿往别处使。”李祁仍皱着眉。
“给你留一点,免得醋坛子再翻了。”章书皖边笑边给他盘子里布菜,状似不经意道,“我们第一次见,是在哪儿?”
李祁沉默看他捡菜布菜忙活半天,半晌才说。“靖国公府上。弱冠礼。”
章书皖抬头看他,“哦?那我那日是不是穿的特别好看,你过目不忘了?”
要换做平日,李祁可能会跟他说说,他是如何大咧咧地歪着冠就来了,又是如何说他奢侈。但他此刻没有这个心情,只转手把章书皖给他捡好的一碟子肉推到了对面,然后拿过章书皖的空碗。“你若是想问靖国公府和你父亲的事儿,直接问我就好。”
章书皖哑然看着被推回自己面前的碟子,发现自己忙活了半天都变成给自己夹菜,顿时失笑,“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靖国公府现在在朝中到底如何,我想知道。”
李祁端起酒杯又饮尽,再次倒了一杯:“朝中禁军在兵力部署上,大致一半守京畿,一半戊诸郡,京城与畿辅兵力亦大致平衡。京中禁军兵权在三衙手中,戍北军兵权一半在我父亲手里,一半在枢密院。枢密使贺沅白原是我父亲的副将。我父亲多年未挂帅。此次北上,戍北军由重启楠统领,死伤惨重。所以我带来的人里有大半是京中禁军,有一部分来自于殿前司,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清泉的部下。”
章书皖细细嚼着这段话,缓缓道:“这么说来,戍北军明面上兵权被分割在你父亲和枢密院手里,实际上因枢密使的身份,在陛下眼中,你们是一个整体。”
“是。”李祁也不避讳了,直接看向他。
章书皖觉得喉咙有点干涩,抬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又给两人倒满:“既然如此忌讳,为何这样安排?”
李祁的手在桌案上点了点:“陛下……亲政时间不长。太后主政,太后母家张家在京中势大。张家……也是我母家。”
章书皖怔了怔:“你母亲是太后的同枝?”
“太后是她的堂姐。”
“……”
章书皖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这么说来,陛下该是非常忌讳……”
“忌讳靖国公府。”李祁点头。
章书皖低头沉思。
若是这样,那他父亲如果还打着拉拢靖国公府的算盘,那就有谋逆的嫌疑了。
他想过靖国公府在京中也许树大招风,可没想到这棵树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李祁又说:“我母亲去世多年了。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了。”
章书皖蹙眉。
“我父亲想要我回去,二哥在这里待了很久,我总觉得……”
他有些不敢说出口。
李祁端详他的表情,叹了口气,“你觉得你父亲不是想要拉拢我,而是想要扳倒我。”
章书皖猛地抬头看他。
李祁道,“想要猜到这些也不难。陆淮身后的人是张清泉,且陆淮手下的人被抓时,身上带着有云纹的牌子——书皖,虽然你不记得了,但那块云纹玉石原本是你送来靖国公府的,应该是你家人喜欢的,或者在用的标记吧?”
章书皖彻底愣住了:“你知道我父亲的心思,还把我放在身边?!我们还……”
李祁说:“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章书皖将酒杯“砰”地砸在桌上:“你怎么就知道不一样?你当时有多了解我?!你不要你自己的命,也不要你周围其他人的命了?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做的都是对我有助益的事。”李祁摁住他的手,“我没瞎,看得清。”
“我感觉你瞎了!”章书皖怒道,“章书承天天在你营里拿我做借口待着,你当他就是这么有耐心盯着我?如果我跟他里应外合,你帐里那些书信、私印,到现在一个子儿也不剩,早就全给我卖完了!”
他那个便宜爹章显渊打的一手好算盘!章书皖的想法这会儿得到了全部证实。
若是他不走,章显渊表面上可借势靖国公府在朝中暂时站稳脚跟,背地里再借他两个儿子的手把李祁一把扳倒,从而获取皇帝的信任。
若是章书皖走了,他就让章书皖踩着在李祁这儿拿的战功,把章书皖放到禁军中去,再想别的办法,从其他地方下手,借禁军的势力扳倒靖国公府。
左左右右,章书皖都是他手上捏的棋子。
真是亲爹,亲儿子,从里到外给利用个透彻。
李祁盯着章书皖因为发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倾身上去摁住他的肩膀,“章书皖,你要知道这些,究竟要做什么?”
章书皖的眸子里洇上一层雾气,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什么。他说:“李祁,我不想任何人利用我来伤害你。但我在这里,挡不住其他人钉在你身上的目光。”
李祁哑声道:“所以呢?”
章书皖回望着他,眼角泛红:“我跟章书承说,我明日就跟他回太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