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45、我在【修】

　　“收敛？”
　　章书皖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把手里浸了血的抹布“啪”的往水盆里一甩，回头看着身后高他半个头的公子。

　　他双手满是血污，侧脸上、衣袍上也沾了血渍，都是别人的。

　　他离开医榻往前走了两步，确认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会扰到里面的伤员休息，才开了口：“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我随着世子爷行军打仗是在玩闹吗？”

　　章家二公子章书承一身月牙白衫，外头罩着狐裘，清风霁月不染尘世般站在章书皖面前。短短数月，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三弟了。
　　他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当初说走便走，一句信也不给家里人留，你知道母亲这些时候为你流了多少次泪吗？得知你在江陵府当兵之后，母亲更是急坏了，每日求神拜佛，祈祷你平安归家。父亲好不容易去御前给你求了旨，你怎么如此任性？”

　　章书皖指着身后的医榻：“你想怎么定义我都行。但是你也看到了，随我们来应池的数万将士每天都在做着拼命的事，我既然入了禁军，就是他们的一员，别人不走，我凭什么可以走？”
　　他看着面前的人，顺了口气：“二哥，我叫你一声二哥，但不代表你可以帮我做决定，我说了不回家，就是不回家。你觉得我狂妄也好，不敬孝道也罢，我就是不知收敛。连陛下的圣旨里也给了我选择的余地，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是一句必须回家？”

　　章书承浅栗色的眸子盯着他：“你当初是怎么入的禁军，你我心里都已经有数。你与家中闹脾气也闹得够久了，不需拿这些做借口——”

　　“看来我和你是说不通了。”章书皖抹了下脸色的血渍，“你说当初我是和大哥闹了矛盾，一气之下才离家出走。又说我入江陵府地方军不是自愿，是被蒋家表哥坑了，顶替了他的名额，所以你觉得我现在还是在闹脾气？”他顿了顿，“我没有闹脾气，我在这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认真的。我心里是如何想的，我自己最清楚，和这些事都没有关系，我就是想要把手上能做的事都做好了。你别劝我了。”

　　章书承头疼不已：“书皖……”

　　“二哥，”章书皖说，“你跟我这儿杵了四五天了，不需要回京复命吗？还是你这一趟来，除了传达御召还有别的事儿？”

　　章书承不答，反而把他从医帐里往外扯：“你别忙活这些了，什么时候学的医，有军医还不够吗？你跟我出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

　　“不出去，不谈。”章书皖说，“你没看到吗，十岁出头的孩子都跟着师傅来行医，这里人手不够。你有时间就去别处看看，别管我这里的事儿了。”

　　章书承咬牙道：“……行，我说不动你，我看就只有大哥才能治的了你。大哥的婚事要定了，你也不回家去看看？”
　　他看着章书皖岿然不动的姿势，提了口气继续说：“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们就耗在这里，就让你新嫂子过门看到哭的稀里哗啦的母亲，焦头烂额的父亲，还有一整座空荡荡的府邸。”

　　章书皖无语：“你拿这种事儿威胁我，觉得我会在乎？”

　　“我威胁不了你，但要给家里一个交代，你不配合，我只能死缠烂打。”章书承说，“死缠烂打的功夫还是跟你学的。”

　　章书皖快要心思梗塞了：“走走走，回你的驿馆呆着去，别来军营，你这身白色狐裘都被血污了！洗不干净！”

　　章书承被推出医帐，又被一路推着往营外走。他一身孱弱书生气，被章书皖气的脸都白了。

　　把他送出营地辕门，章书皖直起身正要回去，抬头却看到李祁正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他回头的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李祁走了过去。

　　“又把人气跑了？”李祁低头看他。

　　章书皖吐了口气：“一天两天就算了，四五天了，他还是不嫌烦，还说死缠烂打的功夫是跟我学的……”他回头看向章书承的背影，“我开始都没敢认，他真的是我二哥。”

　　李祁唇边没有笑意。他低声说：“他刚开始不知道你受过伤忘了事，以为你不想认他，脾气才急躁了点。你不需跟你二哥置气。”

　　“我不跟他置气，我就是不打算跟他回去。”章书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阳光下的树影被他踩在脚底，旁边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地上，又熟悉又陌生。
　　他盯着脚底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人一直没有开口。

　　……也是。
　　他们是有好几天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才短短几天，之前的亲密，遥远的如同上辈子的事。

　　那天之后，章书皖有意无意地在避着李祁，轮值时僵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一下值就跑到营地边缘的医帐来帮军医治疗伤患。
　　而李祁每一次都淡淡地看着他，好像在无声地纵容他的疏远。

　　章书承带着那道皇诏横在两人中间。
　　但更巨大的沟壑，是章书皖的拒绝。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去看过枣月，又在夜光下牵着枣月走到玄烛身边，然后一个人反反复复地看着两匹马。
　　它们挨在一起吃草的时候，章书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喜欢这匹马的。

　　那么送马的人呢？

　　李祁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可以得到他的青睐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但他只要想到这份感情不属于他，就又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
　　所以他不敢接受，但又在心底微妙地期望有那万分之一的几率——
　　万一是他想错了呢？
　　万一其实真的是他……

　　他抬起头看向李祁。

　　天上的卷云忽集忽散，光打在李祁脸上，照着他的表情晦涩难懂。

　　“为什么不回去？”他听到他问。

　　“……这里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章书皖两手交叠按在背后，声音很轻。

　　“只是因为这个吗，”李祁看着他，“没有别的了？”

　　章书皖又沉默了。

　　他知道李祁正看着他，在等他的回答。身边偶尔有几个士兵经过，都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眼神打探他们的对话，却无一例外只听到了一阵风声。
　　可他应该如何回答？

　　说，还是不说？
　　说什么？

　　他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那两道影子分开了一点距离，低声说：“……没有了。”
　　像是短暂的拒绝。

　　李祁静了片刻，说：“我知道了。”
　　他似乎就想要等一个回答，现在等到了，他准备走了。

　　章书皖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看着那道影子转了身，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快要从心里破土而出。
　　他忽然想说点什么，打断他离去的脚步，张了张嘴，忽然又感到那影子转了回来。

　　“你回家去，”李祁语速很快，像是一刻也忍耐不了了，“这两天就走。过段时间大军就要去襄州，我不想再在战场上看到你。”

　　章书皖脑中的弦嗡了一声，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还要我再重复一次？”李祁低头看着他，声音发沉，“我说我不想……”

　　“章书皖有一个钩弦，”章书皖突然急切地打断他，有些口不择言，“跟你剑上的那块玉石是一对的。一对玉被拆了两块，一块送给了你，一块做成了那个钩弦。”

　　李祁闻言怔了怔，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连名带姓念自己的名字，又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做的？”

　　“不是我。”章书皖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太兴家里把东西砸了，“不是我做的，您的玉石也不是我送的！”
　　他在李祁的怔愣里往前跨了一步：“你想知道？那我就跟你说个清楚。”

　　医帐偏僻，就算有人路过，章书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直觉自己不该说这些，但又忍不住。
　　他扯着李祁走到墙边树下，又一把松开他的衣袖。

　　李祁垂眸看他，而章书皖盯着他身侧挂着的剑：“你之前说过见过我，那你挂着这块玉，是不是因为想一直记着之前的事？”

　　李祁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不知为什么也有些恼了：“四五天了，你为什么还在确认这件事？”

　　章书皖顿了一下，嗓音发哑：“我就是想确认这件事……”
　　他抬头看他，“但你也没有解释……你觉得我知道，可我，”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又硬逼着自己在说话，“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的想法……”

　　李祁牵了一下嘴角，脸色喜怒不辨，倏地把剑从腰封上拽了下来：“好，你问，你问什么我说什么。想知道我问什么嵌这块玉？因为我就是记挂你——”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章书皖倏地白了脸色。

　　李祁下意识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章书皖看着那剑：“我猜的没错……”

　　“你怎么了？”李祁盯着他的脸色。

　　“我没有……”章书皖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像是在哽咽，“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
　　他终于说不下去。

　　李祁拽住他的手腕：“你觉得我心里的人不是你？”

　　章书皖想要抽回手，他近乎惶然的低着头想要藏起身上的狼狈，只觉得自己在李祁的三言两语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于强烈，让李祁也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他紧紧攥着章书皖的手不肯松，眼神步步紧逼：“你为什么觉得不是你？因为这块玉石？你说那块玉石不是你送的，所以觉得我心里的人不是你？”

　　一直理不清的线终于理清，李祁想到了一个不太让他信服的理由：“难道你是觉得，因为你忘了之前的事，所以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太过于突然？”
　　他倏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拽近了，“你看着我——你觉得我喜欢的人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以前的你？”

　　章书皖被他捏着下巴抬起头，眼里的神色无处躲藏。

　　李祁在理解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这几天的纠结都有些好笑。他不明白章书皖为什么有这些奇怪想法，但他自己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两年前的初见只是个契机，嵌这块玉石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期许，眼前的人才是他想要的。

　　章书皖往后退了两步，还在挣扎：“我……”

　　李祁忽然单手拉住他，又抬起来捂住他一侧耳朵，把佩剑上的玉石对着那一侧的墙面狠狠砸过去。

　　“你做什么！”章书皖哑着嗓子惊叫了一声。
　　那块玉石就在他眼前这样碎掉了！

　　“在我眼里，你就是现在的你。你纠结以前的事，记不得这块玉石，那就砸了。”李祁松开捂着他耳朵的手，沉声说，“还有什么，说出来我一并解决了。要我派人去你家里找那块钩弦么？”

　　章书皖伸手拿过他的剑，指尖微抖：“你这是做什么……不至于……”

　　“至于。”李祁说，“你担心什么，纠结什么，告诉我，我都可以处理。”

　　章书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剑，眼角泛酸：“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需要……”
　　把之前的念想就这样打碎给他看。

　　“你说不清楚，我来说。”李祁握住他的手，浅色的瞳孔里印着章书皖的身影，“我眼里看到的是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前路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解决。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一个回答，你不肯回家，到底是因为什么？”

　　章书皖被手上传来的热意灼的站立不稳，他侧过身，涩然道：“世子爷……”

　　李祁不肯松手，把他拽近了些：“我不想逼你，只问你最后一次……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我以后就只是你的世子爷。”

　　章书皖咬了咬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顿了半晌，心想——
　　算了，就这样吧！
　　什么玉石，往事，家族，皇诏，都去他妈的。

　　他闭了闭眼，仿佛泄了气一般，用尽了全身力气叫了一声：“李呈和。”

　　手腕上的力道蓦地松了。章书皖以为自己还没表达清楚，又换了种叫法：“李祁！”

　　身边半晌没有动静，章书皖心下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念的不对。他正想着怎么样才能更直接又不丢人地说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就突然被带劲了一个怀抱。

　　李祁身上带着这几日帐中不断燃烧的淡淡檀香，把他全然裹在里面。他双唇轻启，在章书皖耳边叹了口气。
　　“我在。”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一点点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