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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故梦 ...


  •   章书皖牵着缰绳,行在队列靠后一端。冬日的山路崎岖,被冻硬了的土地上覆着一层雪霜,山溪流过的地方已结成了厚厚的冰,自东边飘来的烟尘侵扰着高耸入云的山巅,大军行过之处未见一丝生气。

      走了数个时辰。约到晌午时分,军队行至山顶,分营各自找了平整的地面修整两个时辰。

      章书皖把马带到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前,动作轻缓将缰绳从张苑手臂上解下,拴在树上。张苑虽睡着,看着却睡的不太|安稳。章书皖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大氅解了系带,铺在树下,又倾身把张苑轻轻抱起来。

      张苑正迷糊着,蓦地被动了两下,从嗓子里发出两声:“章哥哥……”
      章书皖软声道:“对不住,弄醒你了。哥哥把你抱到树下睡一会儿可好?铺了一层软氅,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能舒服点儿。”
      “好。”张苑应着。

      章书皖把他抱到地上,将大氅裹在他身上,又掖了掖。

      张苑半睁着眼躺着,嘟囔道:“山……舆图……”
      章书皖哄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明日一早就能到洪安府了,到时候能有张榻给你好好休息。先睡吧。”

      看张苑在大氅里拱了拱,终于睡熟了,章书皖松了口气,转身去找老军医,顺道看看枣月。

      李祁把自己的马栓好,回头寻了一阵,看不到人,问赵仪:“他去哪儿了?半日没见到人了。”
      赵仪朝后翻了个白眼:“肚子疼,找张苑去了。”
      李祁觑他:“你这会儿倒是有劲儿。”
      “世子爷小看我,熬一夜算什么,我又不是没熬过鹰。”
      “训马熬鹰,我怕我再高看你两眼,你就要飞仙了。”
      赵仪嘿嘿两声。

      章书皖寻回了枣月,累的没力气,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了。他随便找了棵树,把自己一屁股砸进去,突然感觉有些湿湿的,低头一看,才发现底下是一块积雪。
      “积了德了。”他暗嘲自己一声,往旁边挪了挪,靠着树假寐。

      李祁找到章书皖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外头穿的大氅不知去哪儿了,寒风直直打在身上,单薄的身影在树下时不时冻的哆嗦两下。但他看起来实在困倦之极,就这么冻一下醒一下,还努力在睡。李祁看了片刻,无奈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罩在他身上。

      章书皖睡的极其不踏实,就两个时辰的时间,连番做了好几套梦。

      梦里风大,刮得朱门前的灯笼不住摇晃。两个守门的小厮站在圆石前搓手,左边那个对右边的说:“小公子今日几时出的门?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府?老爷就要回来了,再看不到他,又要受罚。”

      右边的小厮抬头往上看了两眼,夜里灯火昏暗,照着牌匾上的字模糊不清。他不认识几个字,但在这里做了多年的活,却认得牌匾上写的是“章府”。

      他又往门前的街道看过去。宵禁时辰已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浸在黑暗里,半天也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忍不住嘶了两声:“戌时过了好一会儿了,你听见打更了吗?老爷去张大人府上拜访,免不了要吃点酒,应该没这么快回来。”

      “……但愿吧。小公子也真的是不长记性,每回都要挨顿骂,重了还要抄书……他还总是这样,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玩了。”

      右边的小厮觑他一眼:“就你话多,还能议论主子了。”

      “……你当我没讲过。”

      门前灯笼晃眼,章书皖蹲在街道拐角处撑着下巴,默默听着门前的小厮议论自己,半晌也没有爬起来去做点什么。过了一刻,他终于撑起半麻的脚从地上站起来,缓缓走到门前,又在两个小厮诧异的目光里一言不发地进了府。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看着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别说了,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

      章书皖在睡梦里皱着眉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梦里的他还在府里转悠,廊庑间回荡着淡淡的槐花香,镂空的雕花窗棂嵌着细碎的月光。
      他顺着香味穿过九曲游廊,走到一处院落。
      四周阙静无声,紧闭的屋门正对着一座池塘,屋前矗着两棵刚刚开了花的槐树。

      这地方莫名的熟悉,章书皖仿佛是个看客,又仿佛置身其中。他抬眼看向这两棵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薄薄的衣料,有些意外。明明上一秒还是寒冬腊月,这会儿在梦里就到了初秋水榭。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院子的名字也有些应景,就叫秋筠榭。

      远处有个女声突然叫了一声:“客儿!”
      章书皖还在怔愣,却听见自己应了一声:“这儿。”

      客儿是谁?
      是在叫他吗?

      他还未见到是谁在叫自己,梦境突然翻转。眼前的水榭转眼变成了一片青葱。风吹叶响,青烟罩着一小片竹林,深处设了一座小小的凉亭。一个青衣少年坐在亭中,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满地都是深秋残草,再远一些是白皑皑的院墙。他不知自己在哪里,却突然觉得那个坐在凉亭里的身影非常熟悉。

      青砖铺成的小道远处,有人忽地出声唤道:“呈和!李呈和!”

      亭中的少年放下手中捻着的白子,抬头向声音源头看过去。章书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并着两步往边上靠了靠。

      远处的人也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唤李呈和的声音靠近了,看身形也是一个少年。章书皖正疑惑着,却突然听到“自己”给自己解了惑,低声自言自语道:“裕亲王世子怎么在这里……”

      裕亲王世子老远就扯着嗓子在叫李呈和的名字,走近了仍在高声叫:“李呈和!你好大胆子!表哥要给你赐婚你居然还敢拒绝!要不是圣旨没下来,你这就是违抗圣命,要杀头的!”

      章书皖眯着眼看着亭中的人,脑中忽地闪过——
      李呈和,李祁!

      他似乎突然从梦中清醒了几分,连带着呼吸都涩了。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李祁在凉亭中说:“就算是下了旨,我也有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
      “好你个李呈和!不要命!”裕亲王世子哈哈笑着,“别说我没提醒你!皇兄本就不喜欢你,你再这么硬气下去,怕是你爹也保不了你。”

      李祁似乎轻笑了一声,好听的嗓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接着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可能是章书皖快要醒了,对话听不太清。

      他脑中混乱不堪,沉睡间无法消化这些信息,却清楚地感受到内心的积郁在听到他们的对话时突然散去,莫名又想到初秋时窝在街角边的孤独和沉默,恍惚间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有了很好的解释。

      难道梦中“自己”不想为人知的狼狈,和裕亲王世子口中的赐婚有什么关系?

      可未等他想明白,画面又陡然一转。章书皖在梦境中难受的哼了一声,身上罩着的靛蓝大氅倏地滑落几寸,露出他因喘息而起伏不定的胸口。

      第几次了……

      他在树下迷糊地挪了挪,挨着那堆积雪,衣衫边角渐渐浸湿了也浑然不觉。周身窜起的冷意包裹着他,在梦里也躲不了。

      梦中的天边仍挂着一轮月亮,周遭是淡淡的檀香,混着一丝酒气。章书皖这回置身在紧闭的房门内,面前的花梨大理石案上摆着一壶酒,墙上挂着一副斗大的山水画。章书皖不认识这画,却认识上面写的字——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怔怔的看着这两行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周身的酒气原来都是从自己身上来的。他转过头看着那玉瓷酒壶,赧然笑了一声,正要抬手再去倒一杯,忽然被自己拇指上套着的一块云纹玉珏夺去了视线。
      那是个钩弦,一般非射箭不会使用。而他却在一个独酌的夜晚自己套在指节上玩。
      玉珏成对,有另一块吗?

      他把钩弦从指节上拿下来,对着烛光仔细瞧了瞧,看清了上面的云纹。

      好熟悉的纹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是是在哪里?
      一时半刻,他竟然想不起来。

      树下的身影在梦中猛地动了一下,什么东西“咚”的撞在了树干上。

      李祁正靠在不远的树下假寐,闻声惊醒看过去,见那人紧紧拧着眉头,身上披着的大氅已经滑落了一半。
      叹了口气,李祁从地上起身,向他走近。

      午后的阳光是暖融融的橘色,在他脸上撒下一道明暗线,却因为在山巅,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章书皖身上的衣衫也湿了一块,周身都散着寒气。

      李祁收紧的袖口擦过章书皖臂侧。他拉住大氅,正要往上提一提,面前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瞬间不知为什么窒住了呼吸,望着那阳光下琥珀色的浅眸,一时忘言。

      章书皖怔愣片刻,低声叫他:“……李呈和。”

      “……”
      除了徐枫,好久没有人在营中还敢这么叫他。李祁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章书皖,你好大的胆子。”

      章书皖呆了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撑地坐直了身子,再开口时声音低如蚊蝇:“世子爷……我……”

      “我又没怪你。”李祁道,“只是以后不可以在别人面前随意这么叫我。”

      章书皖垂眸不语,视线落在他腰侧的佩剑上。

      他忽然一惊。

      那剑首,赫然是一块和他梦中钩弦一模一样的云纹玉石——
      章书皖从前送给李祁的。

      一瞬间,梦里的沉闷、郁结、窥视、独酌,似乎全部都有了答案。

      章书皖瞬间哑然。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件事比自己穿越还要荒谬——
      从前的章书皖,喜欢李祁?!

      可他们都是男人!

      那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但紧接着,一个更加难堪的念头浮起。
      李祁把这块玉石嵌在佩剑上,可他知不知道……

      他盯着那块玉石,心中五味杂陈。

      李祁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过去,奇怪道:“你盯着他做什么,想要回去了?”

      “我……”章书皖开口难言,目光艰涩地抬头看他,“这……”

      李祁把佩剑取下,问他:“你想看?”

      章书皖几乎是惊恐地摇头——不想看,一点都不想看。

      李祁蹙起长眉,微微不解:“你是给冻傻了,还是还没从梦魇里醒过来?”

      梦魇!
      章书皖瞬间惊醒。

      他几乎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怆然想着,梦里的未必都是真的啊!再说他怎么可能有章书皖在这里以前的记忆!
      一定只是梦里的场景太过逼真,所以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章书皖松了口气,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是梦魇……对不住,我刚才失态了。”

      李祁吐了口气,把佩剑带回腰间:“罢了,你再睡会儿,还有点时间。”

      章书皖点点头,兀自闭上眼睛,自我催眠——
      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两秒之后,他再次绝望地睁开眼,看着李祁渐渐走远的背影。

      妈的,忘不掉啊。

      刚才那一瞬间,话语几乎在他喉间辗转,差一点就要问出口了——
      这块玉石,你知不知道它意喻为何?

      各种念头数息间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章书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再也睡不着了。

      章书皖;章书皖。
      他心头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风略过树梢,拍出一声轻轻的响动。

      章书皖猛地一惊。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名字一样的两个人,跨越了千年,一个灵魂穿越到另一个身体上;
      禹朝的章书皖十六岁,而现代的章书皖十六岁之前没有“开窍”;
      禹朝的章书皖被赵仪叫做“武曲星”,而玄凌道人说他是“灾星”;
      还有,被自己遗忘在不知哪个角落落灰的、外婆给他的半月型玉坠,和他梦里的玉珏纹路似乎一模一样……

      他愣愣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谁?
      章书皖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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