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23、偷袭

　　“你算计我？！”
　　陆淮尾音刚落，暖帐大门骤开。

　　他倏然回身。

　　几步之外，李祁披着靛蓝大氅，佩剑挂在腰侧，垂手立在门边。他身边是脸色苍白的赵仪。

　　他们身后，是围成一圈的弓箭手。弓拉半张，箭头对准了他。

　　辽辽夜幕下，帐外的火光似乎要把黑夜烫出了一个洞。

　　陆淮盯着那圈刺目的光，后退两步，跌在塌边：“好，好……李祁，你就是这样对我！”

　　赵仪捏紧了拳，觉得此人实在不可理喻：“陆淮，你好意思质问世子爷？你看看你身后，那是被你捅了一刀却仍想保你的魏舒！你再看看你身前，是护你多年的世子爷！你背信弃义，受贿通敌，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他？”

　　陆淮指着李祁，脸上阴雨叠重，声音嘶哑哽咽：“他？他护我？我在他眼里算什么的东西……他但凡护过我，我爹就不会无辜惨死狱中！我娘也不会在我爹死后悬梁自尽！我，我也不会……”

　　赵仪扶着剑，声音渐渐冷了：“你也不会什么？你也不会背主，不会偷私印，还是不会在今夜带人团团围住宣策营？你要给你的背信弃义找借口，我站在这里算什么，魏舒在你身后算什么？”

　　“你话说的好听，”陆淮冷笑，“死的不是你的父母，倒的不是你的家族。你父亲官拜国子监，你祖父曾任前朝礼部侍郎，你是正经世家子——而我现在算什么东西？把赤羽营当锁链套在我脖子上，外人看热闹，你还不清楚？那里里外外数千人何时是真的听命于我，都是李祁的走狗！全部都是收拢人心的手段罢了！我手上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本还有我们这群兄弟！”赵仪怒道，“你回头看看魏舒！”

　　“好了。”李祁突然沉声截断他们的对话，“陆淮，你的人皆已被押入羽侦司。若是你现在束手就擒，我不会伤你。”

　　陆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回头？”
　　他嗤笑，“我回什么头？你算什么路？”

　　李祁似乎疲极，捂着胸口连续咳了几声，又抬眼看了他一会儿。

　　满室的空气都在恨意中扭曲，印在陆淮的眼里。

　　李祁终于放弃。

　　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转身欲走，对赵仪道：“抓起来，审清楚。”
　　那声音里没有多少凉薄，却听的屋里的人手指一颤。

　　陆淮踉跄着从塌边站起来，不顾魏舒发白的脸，哑声喊道：“李祁，你给我看清楚了——”

　　“陆淮！”
　　赵仪猛地抽剑，李祁回身时正好看到陆淮扑上榻去，一把钳住了魏舒的脖子。

　　魏舒本就受了伤，颈被掐住，脸色顿时更加惨白，声音断断续续从陆淮手底下传出来：“陆……淮……”
　　陆淮仿佛听不下去，目眦欲裂：“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们都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没掐住魏舒的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对李祁说：“你的人敢动一下，我就立刻要了他的命！”

　　天空中如同下了火雨，脚步声蜂拥而至，刘钰带着人将暖帐团团围住。他一眼就见到了帐内的情景，喉间一紧，额间青筋暴起：“你要做什么！”

　　李祁如同感应到什么，回身飞快地扫了一圈，沉声问：“章简之呢？”
　　刘钰脚步一顿，却没答上来。

　　李祁脸色越发沉郁，心中一丝不安在渐渐扩大。他紧紧盯着帐内的情况。陆淮手下使了劲，魏舒身体未愈，不可再拖延。

　　帐外的弓箭手训练有素，整装待发。

　　李祁单手抚剑，撩起眼皮问他：“你想要什么。”
　　陆淮抬起下巴：“让我走。”

　　魏舒气上来也下不去，煞白的脸逐渐涨的通红。李祁向前两步：“你放了他，我让你走。“
　　陆淮无声的笑了：“你握着剑呢，我怕你。你自己把剑放下，让外头的弓箭手收了，我带着他出去。”

　　李祁腰侧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账内熄烛是暗号，但外面的火光只能带到门前小小一块地。陆淮和魏舒的身影半隐在黑暗里，李祁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们好像身形挪了一寸，连带着榻边的床帐也动了一下。

　　他盯着里面，脸色平静，沉默数息。
　　最终，握着剑的手轻轻挪开。他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

　　赵仪顾不上礼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爷，不能让他走！”

　　李祁却恍若未闻，向空中抬起了手，在赵仪震惊的神色中五指一握，对外面的弓箭手做了一个“收”的姿势。
　　外面的黑夜里传来齐刷刷的收箭声。

　　赵仪回头看了看，从喉间冷笑一声：“陆淮，你记住了。”

　　感受到魏舒在手底下因缓慢窒息而颤抖着，陆淮手松了松，但下一刻另一种情绪猛烈蔓延开来。
　　李祁还在意魏舒的生死。
　　凭什么？

　　他拼死卖命的那么多年，又凭什么？

　　带着魏舒从塌上起身，他每向前走一步，李祁就向后退一步。

　　他盯着李祁的脚步，心口仿佛破了个洞。
　　如此可笑的一幕，他和李祁针锋相对。

　　对面是高高在上的靖国公世子。他跟随李祁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被动过。

　　他死死盯着李祁，眼里划过玩味的嘲弄。

　　在李祁眼里他不配，在他眼里李祁又何尝是个好主子。
　　靖国公府世子又如何？护军大将军又如何？
　　心软，念旧，身边软肋多的数都数不清。

　　在短暂的对峙中，李祁异常沉默。赵仪屏息看着陆淮离帐门越来越近，心中无力。

　　就在陆淮快要走到帐门边时，赵仪瞳孔骤然一缩——
　　一个身影飞速从魏舒的榻底下钻了出来！

　　陆淮还带着人在向前，不妨背后有人，听到声响回头时已来不及躲，后颈处猛地被人用力一击——
　　“嘭”的一声摔倒在地。

　　魏舒在这空隙里躲开了挟持，轱辘摔向地面，被人恰好接住。

　　然而陆淮很快从这短暂的疏忽里反应过来，单手撑地，回头望去，声音如同巨兽伺猎，舔舐鲜血：“是你！”
　　话音刚落，他猛地握紧刀，回身狠厉刺去。

　　“章简之！”
　　赵仪在身边惊叫，李祁眼皮一跳。

　　帐内乱作一团，里头的身影带着魏舒灵活躲闪着陆淮的刀刃，起止时带过一阵风。章书皖抬眼向他短暂的一瞥，四目交错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双眼里让他定心的薄淡目光，手抚上剑，拇指微扣。

　　陆淮仿佛困兽缠斗，力大无穷。那破了道缺口的刀刃在摸到了章书皖的冠，啪的一声打碎了一块整木。
　　一头青丝瞬间散在身后，章书皖手腕撩开挡在脸前的碎发，浑不在意的混世模样，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短刀，亮晶晶的瞳在夜里格外耀眼。他笑着说：“来啊，陆大哥。”

　　他将魏舒轻放在一旁，直起身来。陆淮死盯着他，像是气极，手用了狠力，往刀柄前握了几寸，再次向章书皖当头击去。

　　少了魏舒的重量，章书皖动作的速度比刚才快的多。他倏地侧头躲过滑到脸边的刀刃，手腕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儿，刀身“锵”的一下撞在陆淮的刀上，将它拍开。

　　陆淮惊诧地看了一下被打开的手，似乎是没想到章书皖动作力道能如此大。愣了一瞬，他随即反应过来，作为李祁的亲卫，他身上肯定是带了些功夫的。

　　短刀在指间一晃，章书皖在他怔愣间将刀头收向自己的方向，问他：“还打吗？还是直接去开间牢房？”

　　赵仪刚松了口气，听到章书皖说话的一瞬间差点要笑出来，但余光旋即扫到了李祁的脸色，倏地闭上了嘴。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这……爷，不是您安排的？”
　　李祁面色沉沉，向前连跨两步，没有回答。

　　陆淮黑漆漆的眼从章书皖身上滑到魏舒身上。
　　此人不好对付，那就换个办法。

　　魏舒刚刚缓了口气，抬眼就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一只猎豹一般向他扑来。
　　他连跪都跪不稳了，趴在地上猛地吐了口血，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

　　面前扑来一道风，他闭眼的瞬间，听见离他还有两步远的人突然冲他说了一句——
　　“当心。”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拽住了脚踝，猛地被朝后一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已被拉到了离刚才位置数寸的地方。

　　陆淮扑了个空，双臂嘭的砸在地上。他猝然转过头，眼底犯着血丝，狠厉地看着章书皖。

　　章书皖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从没见过这么绝望又歇斯底里的眼神，以至于那一瞬间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然而陆淮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刚刚还扑向魏舒的手像鹰爪一般伸出，蓦地向他面门袭来。
　　章书皖立即抬臂去挡，而那手在快要触到他时骤然转了向，冲着他的肩。
　　他还保持着拽着魏舒的姿势，来不及躲避，肩上骤然一痛！

　　陆淮手劲极大，章书皖骨架又薄又小，不敌这重重一抓，他“嘶”了一声，身子一僵，脸霎时白了。
　　陆淮森然冷笑一声，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另一手抬起薄薄刀刃，仿佛下一瞬就要割破手底猎物的咽喉。

　　章书皖咬牙，忍住拿刀刺他的冲动，就着剧痛压下身形，躲过那一刀。

　　这人要他的命，他却不能以牙还牙——世子爷说的活捉。
　　好不公平。

　　陆淮像是吃准了他的弱点。他勾了下嘴角，骤然抓住了章书皖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
　　头皮顿时一阵刺痛。

　　如果说刚才偷袭魏舒的做法是阴狠，这会儿抓他头发的动作简直就是不要脸了！

　　章书皖一瞬间实在不知该如何作响，只能忍痛转身，回手刀落。
　　利刃眨眼间穿过发丝。
　　青丝被从中利落的截断，徒留一段被陆淮握在手中。

　　赵仪目瞪口呆，口中喃喃：“章简之这小子怎么……”

　　不等他说完，李祁冷着脸拔出了剑。

　　等的够久了。

　　帐里头还乱着。陆淮下手阴狠，每一次都往人最不受疼的地方去。章书皖连连躲过，却刀尖向内，不敢对他下狠手。
　　陆淮却没有这顾虑。连过几招未果，他眼底一片阴翳。最后一脚踹在章书皖刚被抓过的肩部，见他吃痛，抓紧机会倏然抬起右臂，拉开袖口，露出里面暗藏的袖箭。

　　章书皖心重重一跳，脚底一滑，摔在地上。

　　陆淮毫不犹豫，箭头对准了他。

　　躲不开了。

　　章书皖绝念般闭上眼，心里默念：李祁，你最好给我立个好看的墓碑，不然我做鬼也得缠着你……

　　刹那间，他听到什么破空而出。

　　紧接着，他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噗”——
　　是皮肉被穿破的声音。

　　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一瞬间，帐内外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这声短促的轻响仿佛就在离他一寸之远，但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章书皖仍然闭着眼，脸色苍白，坐在地上不敢大声喘气。

　　铺天盖地的死寂缠绕着他。

　　一阵微凉的风穿门而过，恍惚间，一滴浓稠的水滴在他的脸上。

　　他的血吗？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当”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是什么？
　　他终于不安地、忐忑地睁开了眼。

　　下一刻，他却被惊在了原地。

　　他瞪大了眸子，抬头看去——
　　李祁的剑，赫然穿过了陆淮的胸膛！

　　陆淮还保持着他狠厉的目光，但眼底多了一丝不可置信，微垂了头看着胸前的剑尖，手里的刀掉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又是“啪嗒”一声，第二滴血顺着他胸前露出的剑尖滑落，滴在他的脸上。

　　身边终于传来一声响动。魏舒跪倒在他身旁，眼底猩红一片，龇目望着，声音嘶哑：
　　“陆淮……”

　　回应他的，是陆淮轰然倒地的声音。

　　血从他破洞的胸口溢出，慢慢渗到脚底。
　　李祁默然抽出剑，剑首的玉石怆然撞上了他的金玉腰封。颈边的系扣松动，靛蓝的大氅滑落在地上的血迹里。

　　章书皖猛抽了口气，向后一跌，坐在地上。

　　心还在狂跳，他仓惶抬眸，望着立在身前的人。

　　他站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副晦涩难懂的画，明明就立在这里，却突然让人觉得他只是一个虚影。

　　周围的人还在动。

　　赵仪和刘钰从外间匆忙跑进，跪在地上探了探陆淮的口鼻。
　　章书皖目光呆滞，见他们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章书皖终于反应过来。他惊恐的眼神再次望向李祁，又从他脸上垂下，最后落在地上，满满全是惊慌。

　　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在叫嚣——
　　陆淮死了？
　　陆淮死了！

　　一口气呛在喉间，章书皖趴在地上猛地咳嗽起来。他把脸埋在臂膀间，不敢抬头，不敢看旁边。

　　是不是他动作太慢了？是为了救他？
　　那之后怎么办，李祁说的计划怎么办？

　　除了赵仪和魏舒的声音，所有人噤若寒蝉。

　　李祁低头，目光钉在地上趴伏的瘦弱身影上，有一瞬的恍神。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卫。

　　他是身处高位者，出生便是利益既得者。在禹朝，在皇都，没有几个能与他匹位之人。穹顶森寒，他待了多年，极尽所能想要给身边的人一点温暖和善意。
　　可这点善意，这点温暖，却在今夜被他亲手打破了。

　　他自以为是，以为他只要能给人一个容身之所，给人铺平道路，人们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俯首帖耳。
　　是他天真，是他不懂人心。

　　陆淮的死，是预料之外，是他身边所有人努力遵照他嘱咐的结果。
　　他要负全责。

　　但在此刻，在沉重的悲哀里，他居然心中生出了一丝庆幸。

　　目光触在那还伏在地上颤抖的人影上，李祁低身蹲下，温暖有力的掌心搭在那人肩上。

　　似是触到痛处，章书皖眼睫颤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对视的那一刻，李祁一个恍神，似乎突然看见了一片隐没在沙尘深处的吉光片羽——
　　风裹起漫天黄沙，也许是他在外征战多了，居然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名玄甲红缨的宣策营少年士兵。绛红色的披风胡乱披在背上，那少年也是如此趴伏在尘土中，白皙的脸庞上全是血渍，澄澈的双眸里一片紫红。

　　他对他说：“对不起……”

　　李祁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哑声道：“不怪你，是我的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重写了一段。剧情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