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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旧情 ...


  •   翌日,宣策营突然传出魏舒伤重的消息。李祁勃然大怒,将连带着章书皖、刘钰在内的一众人等各罚二十军棍,丢去罚没处关上两天,罪名是疏于职守、看护不力。

      罚没处里灯火灰暗,章书皖面无表情的动了动被麻绳捆的死紧的手脚,望着身边同样如此的刘钰,扯了扯嘴角:“至于吗?”

      刘钰是九卿之一的太府寺少卿的儿子。他父亲虽是个文官,但刘钰从小看到字就头疼,喜欢跟在李祁屁股后面挨军棍。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近十年,刘钰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早就习惯了。他麻木地扫了眼这根缚在身上的绳子:“这有什么?”

      今日正午刚过一刻,李祁大概是挑着他们刚好能吃完午饭的点,派人把他们俩捆了送来罚没处。

      章书皖无奈,垂头看着自己被麻绳蹭红的手腕和脚腕。这几处有衣服布料隔着倒还好,最难熬的是颈边。和刘钰恰好相反,章书皖这原身也不知道是哪家土户娇养出来的小公子哥,浑身上下连块陈年旧疤都没有,皮肤白的跟豆腐一样,稍微刮蹭一下就破了皮。
      他略动了动颈子,感到麻绳的触感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干涩了,反而有点黏答答的。应该是破皮之后渗了点血,把绳子上的粗麻粘住了。

      这情形实在算不上舒服。他问刘钰:“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啊?”
      刘钰道:“嘘。”
      章书皖:“……”

      正说着,外间传进来一阵脚步声。章书皖抻着脖子望过去,只能看到几只布靴。
      来人很快走到他们这间斑驳草房,为首的是李祁身边的一个校尉,姓常,平日里守中军大帐门最多的就是他,章书皖混了个脸熟。

      常校尉看到章书皖和刘钰,又回首看了看周围几间草房里面关押着其他几个魏舒的近侍校尉。回首时,他冲两人行了个大礼,说:“章大人、刘大人,属下得罪了。”

      还没等章书皖反应过来,常校尉身后的几个人就鱼贯而入。他手脚被缚,不良于行,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押着他往外走。

      章书皖心中不安:“这是做什么啊?”

      旁边的刘钰同样被押,淡定道:“打军棍啊。”

      章书皖:“……???”不是,说好的装装样子呢?!

      他不敢声张,只能瞪着澄亮的眸子怒视常校尉。常校尉看出他心中疑问,悄然走近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章大人且忍一忍,现在不知眼线都藏在哪里,做戏只能做全套。我手下下手有轻重,不会让大人受重伤的。”

      ……不会受重伤,也就是说会受轻伤。

      章书皖悟了,在心中把李祁默默画上了黑名单,等着跟他秋后算账。

      谈话间,他们已被带到罚没处的大堂。大堂里外两圈站了不少人,有些人看着眼生,章书皖见都没见过。

      他被左右两人押着,忍着被观戏的不适,脸朝地被摁在地上。旁边的人已经把军棍准备好了,一个士兵手脚麻利地抬起他粗麻绳绞着的腿,下手挺重,章书皖感觉到手上的脚踝随着这几下动作突突地疼。而后又有人绕到他前面去确认他绑着的手腕。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像条案板上待宰的鲶鱼。哪怕是得到了常校尉的允诺,但他仍止不住胸口猛烈跳着的心脏,额间挂了几滴冷汗,但咬着牙不敢出声。

      身后有人过来塞住他的嘴。

      他趴在地上,看不到众人,只听到常校尉的声音在大堂中如洪钟般响起:“刘大人,章大人,你们身为大将军亲卫,却疏忽职守,导致魏大人重伤加剧。若是魏大人有恙,大将军也难辞其咎。领大将军令,今日你们二位各罚二十军棍,并在罚没处关押两日,可有异议?”

      被塞住了嘴、绑住手脚的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异议。常校尉话音刚落,就往后退了两步,对身边的人道:“搁棍吧。”

      心里砰砰跳着,章书皖紧紧闭上眼,听到身侧又有人叫了一声,“打!”

      应着这声玄喝,一阵风呼然而起。

      等了数息,又仿佛过了数年,章书皖感觉到那重重抬高的军棍骤然抬高,又猛地落下——
      但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轻轻地、木棍和皮肉短暂的碰触。

      落棍虽轻,但那“啪”的一声,却尤其响亮,让旁边看着人不禁皮肉一紧。

      外重内轻,打他的士兵下手很有分寸。章书皖立即明白过来,常校尉没有唬他,只是当下没有把话说得太满。

      行吧,他暂时把李祁从小本本上划掉。

      罚没处的军棍一起一伏,打在身上的响声不绝于耳。常校尉在旁边掐着数,看向地上两人的神情冷淡。

      数到二十,他抬手示意士兵停棍。站在大堂外圈的人即刻有两个掉脸走了出去。常校尉眸色深深地朝他们背影望了一眼,没有多言,让人把章书皖和刘钰带回里间草房关押。

      罚没处只设了一处小天窗,午后西斜的冷光侧照进来,阴暗的草房气温颇低。

      纵是打军棍的人下手轻了,但章书皖皮娇肉嫩,二十下下来还是有点受不住。他避开被打的红肿的位置,跪坐在草垛上靠着墙,长长喘了口气。

      刘钰瞥了他一眼,瞧见他脖颈侧面洇在麻绳上的血渍,又观察了一下他的坐姿,问:“你被打伤了?”

      他也挨了二十军棍,却像被挠了痒痒一样,咸咸坐在那里丝毫不受影响。

      章书皖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姿势,一口气提上来,硬气道:“不,没有。”

      刘钰短促地笑了一声,识趣的没有拆穿他。

      过了一会儿,章书皖感觉那火辣辣的痛感消了一点。四下寂静,周围的草房里人俱在修整。他悄悄挪了重心,向刘钰靠过去,用气声问:“接应的人什么时候来放我们出去?”

      李祁明面上下令他和刘钰在罚没处关押两天,又在众人面前公然打了军棍,目的就是为了让暗处的人放下戒心,以为他们真的被束了手脚,不能出来。

      刘钰闭着眼假寐,用食指给他比了个手势:“嘘。”
      章书皖:“……”
      你不该当什么亲卫,该去街上给人算卦,核心就是——“嘘,天机不可泄露。”

      章书皖眼巴巴地看着天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暗,又渐渐黑尽。不知过了多久,他侧身靠在墙上,阖眼睡着了。

      风刮的猛烈,中军大帐的帐帘被呼呼吹响。

      李祁案台上的小烛被吹得猛地摇曳一下,他伸手拢住火苗,回身问赵仪:“什么时辰了?”
      赵仪看了一眼漏壶,道:“爷,戌时三刻。”
      李祁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沉沉:“接到消息了吗?”
      赵仪道:“未接到通报,想必是还没点起火来。但看时辰,应该就这会儿了”

      李祁“嗯”了一声,又拿起笔,却没落字。少顷,他似有不耐地再次放下笔,问:“罚没处那边怎么说?”
      赵仪奇怪的看了眼李祁,心道你一个时辰前不是刚问过,但口中仍道:“跟之前一样,打完军棍就押进去了,这会儿应该没有动静。”

      他说完,李祁没再应声,只盯着他面前的奏文,不知在想什么。

      赵仪以为他在担心,安慰道:“爷放心,都安排好了。他们大老爷们皮糙肉厚,打两下不会有事,晚间出来不会影响行动的。”
      李祁凉凉扫他一眼,“你们确实是皮糙肉厚的。”

      赵仪莫名听出了一点嘲讽,委屈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和腿,没懂。

      -

      戌时末,江陵府全城宵禁。

      赤羽营突然火光冲天。不久后,一众人策马冲出宣策营,为首的赫然是宣策营李祁的四名亲卫,身后跟着十几个校尉。他们身着统一的制式黑甲,头束红绳,身上披着刺着楔尾雕尾羽的绛红色披风,骑着墨黑色的高马向赤羽营奔去。

      夜色纷攘不息。少顷,一个男子带着一众黑衣人从赤羽营侧门出来,绕过更夫,躲过岗哨,悄然进了宣策营。

      暖帐周围无人巡逻。男子快步行至暖帐前,向四周望了一圈,拧起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帐门。

      帐内只在塌边燃了一盏烛台。魏舒满脸烧的通红,躺在塌上不时喘着粗气。见到来人,他不顾身上痛楚,奋力从塌上起身,一个茶碗“砰”的砸在来人脚前的地面上,茶水洇在地上,里面泡着几块碎茶叶。

      “陆淮!你还敢来,他妈的给老子滚……”魏舒半边身子探出榻外,怒视着他,一句话毕,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伏在塌上咳嗽不止。

      陆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半是苦涩半是嗤笑道:“你怕是恨不能用这些东西割了我的脖子,但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

      “我上次就说过,我只放过你那一回,你若是还是不知悔改,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陆淮绕过碎瓷,走到塌边,垂头嘲问:“我倒是想等那一天,但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手下留不留情有什么区别?”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魏舒抬头,怒然和他对视。

      陆淮直起身,手里捻起魏舒塌边香案上另一碗药,看了半晌,说:“我是想来看看,世子爷给你安排了什么好人选照料你,能把你看顾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叫什么?章简之?”

      “我成这样拜谁所赐?你好意思去责怪别人?”

      陆淮道:“我不想跟你废话了。李祁到底对你还有几分信任,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是真心待你,又怎会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照看你,还能把你照顾的身体越来越差?负责营中日常用度的刘钰,负责看顾你的章简之,还有两名方士,三名通材,听说都被打了二十军棍关起来了!你这里还有谁?他李祁这会儿管你死活了吗?你看看这空荡荡的大帐,你自己想想,还需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吗?倒不如跟我走!”

      魏舒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你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叫我倒戈?”

      “倒戈……你怎么想都行。他不配我奉他为主。”陆淮脸上一片阴翳,“我跟着李祁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忠心耿耿,身上的伤疤多的数都数不清!我父亲一朝下狱,他靖国公府居然能泰然置身事外。我当初是怎么求他的?他又是怎么待我的?我凭什么要对他推心置腹?”

      魏舒闭上了眼,怆然道:“你父亲下了狱,世子爷何时没有帮你!朝中权力更迭,靖国公年迈伤重,倚着多年前军功威势才得以保存国公府……尚书省势大,六部九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老靖国公,你如何不知?!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我不管他靖国公府如何戚戚,他李祁仍然是靖国公世子!他身上仍有军功!退一万步说,他身上的军功又有多少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踩着数万人的鲜血站在高位,你我又何尝没有替他扛过刀枪?!你现在跟我说,他对我父亲之事无力转圜!我难道还要对他的无情和无能感恩戴德不成?!”

      陆淮情绪激动,魏舒猛地吐了口气,无力躺回榻背。
      “我不跟你走,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陆淮咬牙:“……你不走,好,我不管你,只是你也管不了我的事。我的人已经围了中军大帐。刘钰被押,赤羽营粮仓烧起来了,李祁竟然派了四个亲卫去扑火。这会儿赵仪一个跟在李祁身边,跟我手下死士比起来,他们没有胜算了。”

      魏舒握拳不语。

      他与陆淮八岁相识于靖国公府,十五六岁就一同上过战场,多年情谊竟为道义所阻。记忆里的慘绿少年此刻站在他面前横眉怒目,责问他们立誓效忠的人为什么没有帮他。

      两年前,宣昭帝为巩固政局,曾派人拿毒药去毒杀徐州刺史、晋安王李潭。李潭发现后愤然起兵,但地方兵力有限,李潭兵败如山倒。朝中,李潭的羽翼被全然剪除,陆淮的父亲陆潜山就是那个时候被连累下了狱。

      李祁带兵平复有功,陆淮赫然在列。宣昭帝恩威并施,一边叫人杀了老子陆潜山,一边升他儿子陆淮作赤羽营都尉。陆淮心中不忿,魏舒早就知道。但他不知道陆淮竟然对李祁愤恨道如此地步,竟不知道投靠了什么人,要将李祁至于何种地步。

      真的是李祁没有帮吗?

      若不是知道李祁曾身着他最厌恶的宽大朝服,卸甲摘冠,只身一人入深宫跪了半日,求陛下给陆家一个恩典;若不是了解李祁为表诚意,几日内曾徒步多次往返尚书府邸,为陆淮打通关系;若不是亲眼见到李祁被朝中鱼虾缠身,与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给陆淮铺平道路……
      魏舒可能真的会差点相信李祁没有为陆淮父亲的事出过力。

      他父亲是没救下来,但陆淮的命是李祁救的,他的仕途也是李祁铺的。
      他竟然不知,又竟然不解。

      若是没有把陆淮放在赤羽营那么远的地方,若是能早点发现,他说不定还能拉他一把。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魏舒抬手拿起剪刀,手起刀落,咔嚓剪断了烛心。

      暖帐霎时黑了下来。

      “陆淮,我劝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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