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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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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过后,恭陀婆伊时常心不在焉,有一回甚至失手打翻了盛放牛乳的陶罐,将自己吓了一跳。
第二日的清晨,第三日的清晨,此后每一日,一束洁白娇嫩的普利迦塔都会出现在院门前。等待恭陀婆伊一言不发地将它们拾起,与过往那些干枯凋谢的,一同被置于窗台上。
每当夜幕降临,妙昙从她窗前经过,月夜下,总能见她守着普利迦塔缓缓盛开,在清浅浮动的暗香中默默出神,沉静的月与翻涌的云在她的眼瞳里交织、挣扎。
“她这个样子,倒像是和心上人闹了别扭。从前郑家七娘和王家四郎就是这样,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伤神,定要心上人哄哄她才能好。”
“可是恭陀婆伊都这样难过了,也不知,为何那人就是不愿露面呢?”
妙昙把心中的担忧说给昊辰听,偏他素来冷清,心中装的都是子民苍生,思的是三界大计,对凡人的这些小儿女心事不屑一顾。
“此事与你我并不相干,你莫要多管闲事,届时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我已在此滞留数月,难道你想一直留在这儿?现下唯有安静地等着契机降临,方可顺当离开。”
他板起脸来教训她,不许她再掺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妙昙自是满口答应,这些小事上她也乐得不忤逆他,总归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
她却未曾想到,很快,恭陀婆伊就无暇再想自己的心事了。
婆罗多北部已经连着数月未曾下过一滴雨了,除了少数耐旱的高大乔木,森林之中花木枯败,就连河滩也见了底。
信度河的水只余下浅浅一层,水质浑浊,溪流一般断断续续的淌向南方。河床上躺满了被烈日暴晒而死的鱼和虾蟹,它们散溢出腥腐难闻的臭味。
那未曾谋面的人也不再送来普利迦塔花,而是每日都送来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大陶罐。
村民们自发聚集到了恭陀婆伊家的院子里,他们带着米和牛乳、蜂蜜等布施,来献予此地最尊贵的婆罗门上师,请求他出面举办一场火祭,为大家祈雨。
“听说王舍城也是这样,不只我们的村子,整个北婆罗多,信度河,恒河,所有大小河流,都已经快干了!”
“再不下雨,我的稻子就要死光啦,来年我家吃什么呢!”
芭玛怀抱着酥油罐子,忧心忡忡地和邻居们相互诉苦。
“圣山也不再流下雪水了,这都是那些异端的罪孽!他们所信奉的佛陀就是个骗子,反惹得天神们发怒,叫苏利耶和伐楼那也不再眷顾我们!”
“真庆幸我们把他们赶出了这里,那些该死的异端永远也别想再踏进村子一步!”
妙昙和昊辰立在厅堂的屋檐下,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他沉下俊脸,冷哼了一声,面上尽是不悦之色。
“我们来的那一日,河水充盈。短短数月竟然干涸断流,致民怨沸腾,此处的雨神当真如此不管事?尸位素餐之辈,忝居其位,要来何用?!”
小郎君坚韧挺拔的身姿释出凌厉迫人之感,常人若见了定是胆怯心惊,妙昙却不怕他。
“我虽不信神佛,可也知道,这降雨之事终究是天意。降或不降,岂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急也没用!”
昊辰微微摇了摇头,缓和了些神色。
“你说的不错,此乃天意。只是此界若有神佛,便早该感应下界有诸难厄,为何仍然无动于衷。”
“这正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欲要打趣他,急人所急,比真神仙还像个神仙,就见恭陀婆伊陪着父亲跨出了厅门,走到台阶上。
“向您致敬!古鲁。”
人们纷纷向他合什作礼。
身挂杜勒西念珠的毗耶利,额抹提勒克,肩披雪白的恰达,高大威严,神情肃然。
“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明日正午,我将主持火祭,祭祀诸神,尽力祈雨。”
村民们欢欣鼓舞,感激不已的礼敬了这位婆罗门,留下布施后结伴离开。
“恭陀婆伊,明日火祭典礼上所需的一切物什,你要准备妥当。”
在转身回屋前,毗耶利对女儿叮嘱道。
“当然,父亲。”
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厅堂,恭陀婆伊踟蹰了一会儿,举步向檐下的二人行去。
“戴夫,黛薇。我……”
她垂首停顿了几息,似乎汲足了勇气,才合什双手抬眼望向他们。
“我知道,以你们此刻的形态,定然有许多约束。可我还是想祈求你们,若是有可能,请为婆罗多带来一场丰沛的雨水吧!所有人都渴求已久了。”
“这……”
妙昙心底升起一股无措之感,她为难的偷瞄了眼身侧之人。
“你既已知晓我们以如此形态辗转凡尘,便不该过多插手你们的事。上回我出手救那孩子,已是逾越了。”
昊辰清亮的眸子只睨了她一眼,便神色淡淡的负手离开。
因着一直萦绕的心事和愈发严重的旱灾,恭陀婆伊已许多夜都无法安眠了。
她眼窝内陷,神色憔悴。被神明拒绝的失意与羞愧令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这让她看上去更为忧郁。
难道真的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明日那场火祭吗?
可生活在婆罗多的人们啊!他们心知肚明。
神明已经太久太久不曾降下神迹了,久到诸神救世的故事只存在于古老经卷里,一遍又一遍地被人们传颂,只因凡人依旧抱着虚无缥缈的幻想。
无望和惶恐化作水雾模糊弥漫了视线,她低头忍下眼底的酸胀。
片刻后,无声的静默被清泠动听的足铃之音搅碎,一种胜妙幽香浮近鼻端,嵌着珍珠的小巧锦履映入眼帘。
下颔被一只指节涂饰着浓艳朱砂的纤白右手轻柔托起,脸颊上的盈盈泪珠也被柔软的指腹小心拭去。
抬起朦胧雾气遮盖的眼,她怯怯地看向那如天上月、水中花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妙女郎,她将优昙一样殊绝的脸庞贴近了她。
孙陀利有一双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莲花美目,漆黑的瞳深不见底,她甚至不曾在里面寻见自己的倒影,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浩瀚,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与之作比,她鬓角那朵金色的阿输迦花霎时黯然失色了。
这少女一改素日的娇俏活泼,明明年岁形容应不过豆蔻,可在云雾金纱掩映里,耀人日光的笼罩下,她含笑的神态是那样辉丽而庄重。
“恭陀婆伊,不必烦忧了。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吧。
“一切将在明日火祭后尘埃落定。”
她的声音柔婉得不可思议,似响起在耳边,又如遥传自云间,像珠玉般清圆,也仿若梵书上紧那罗的天音一样飘渺。
“黛……黛薇……”
她想要唤她,唇瓣翕张,困倦之意却如潮水涌来。
惺忪睡意间她半阖上眼,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回房歇息了。
火祭在第二日的正午如约举行了。
整个村子的人摩肩接踵地挤满了这个不大的院子,他们围绕着祭坛虔诚合什,静寂无声地注视着盘足端坐于熊熊火焰前的毗耶利。
恭陀婆伊和芭玛、鲁帕姆妈站在一处,昨日她忽觉困倦,难得有一场安眠好梦,今日神色少了些郁结,心情松快不少。
她不经意扫视了一圈,看见昊辰与妙昙并肩站在祭火斜前方,似乎在细细端详她父亲。
这表情肃穆的婆罗门,他一手握持着杜勒西念珠,一手攥起一把檀香粉末,洒进祭火里,依次被投入的,还有人们供奉的酥油、苏摩酒与鲜花。
然后,他开始以一种古怪而悠远的腔调唱颂歌咏神明的赞歌和禳灾祈福的曼陀罗。
“金刚神杵挥舞者!
香醇苏摩酒,神鹰自天取,
斟出作贡品,令汝狂欢喜;
……”
从天帝因陀罗,水神伐楼那,日神苏里耶,火神阿耆尼……所有天界诸神都叫他唱颂了个遍,直到那“三步者”至尊毗湿奴和青颈的世尊湿婆神。
昊辰凝神细听,方知原来西土尚有如此多为民所崇信的陌生神祇,远不止他曾无数次在瑶池宴上相谈甚欢的佛陀菩萨。
然而传至中土广为人知的却只有释教诸佛与菩萨罗汉众,他困惑于,若此地天界众神信力尚在,那又为何不现身弘法,示以神迹呢?
过了很久很久,毗耶利的唱颂之声忽然停下了。
昊辰环顾四周,见院中的村民已然施毕了合什礼。
到这里,仪式大约算是结束了吧,他心想。
可那为人所敬仰的上师却并未起身,他向女儿点头示意,恭陀婆伊上前为他送上一卷残破的贝叶经书,他轻轻将它展开。
人们看着他的举止,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照仪轨,天启圣典上所有主神已经尽数献祭完毕了呀。
有个年轻的小少年挠挠头正要出声询问,却见毗耶利已将剩余所有贡品都投入了升腾的祭火里,他对着经卷,口中念诵着的是他们从未听闻过的颂诗。
“妙臀丰润,柔曼细腰;
眼如莲瓣,瞳若星沙。
朝露做钏,身披晨霞;
香彻寰宇,足染朱砂。
万种殊胜,诸般庄严;
日月栖怀,摄人光华。”
年老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一生中经历过不可胜数的火祭,然而不论祭典大小,毗耶利所唱颂的这位陌生的神明从未被列入敬奉仪轨中。
“彼施恩惠,赐予丰产;
吾应供养,此是何神?
降服诸恶,庇护众生;
吾应供养,此是何神?
奉爱于汝,再生永生;
吾应供养,此是何神?
有彼女神,万物万有;
吾应供养,此是何神?
顶礼—太初之女!
顶礼—阿姝迦!”
不似方才唱颂诸神那般信口拈来,流利顺畅,过去他似乎从未赞颂过这位神祇,只能一字一句,对照着经卷,咏诵声悠扬高远。
昊辰分出一丝心神关注了左侧的妙昙,她今日格外安静。
往日总爱缠着他说话,像一只画眉鸟儿,今日沉静不少,只是注视祭火,静静地听。
他只当她晓得分寸,这样的场合自然文静些。
待最后一字尘埃落定,这位尊者向祭火合什顶礼,深深躬身。
妙昙侧首看向恭陀婆伊,她望着她父亲的侧影,阖上了双目,也随着他虔诚行礼,弯下的雪白脖颈恭顺无比,合什双手举至眉心轮。
这虔敬的婆罗门之女口中轻声祝祷。
“摩诃黛薇!望您慈悲!”
“素未闻名的大女神啊!若我真心无伪,请您赐下雨水!”
隔着祭火,她是如此清晰地听闻了她的祈祷,真挚而强烈。
“愿如你所愿。”
她低声喃喃道。
“什么?”
昊辰恍惚听见了什么,剑眉微拧,不明所以的低头看向她。
“不,没什么。”
她偏头向他展颜一笑,明媚又娇俏。
“愿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你所愿……”
“所愿……”
“愿……”
恭陀婆伊心头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瞪圆了惊鹿一样的眸子,惊慌地转身四顾。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一声一声,如水波一样,那声音回荡在她身体里,又仿佛游弋于苍穹虚空中,没有来处,不知来处。
在群山之间,在人群里,在四面八方响起,它无处不在,无隙不入。
它无形无质,深远殊胜,仿佛不带一丝人的情感,又仿佛充盈着温柔和软。
恭陀婆伊僵硬着身体,一把抓住了身边一位小姑娘的手,轻声问她:“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那女孩叫她吓了一跳,仿佛瞧见疯子,无法抑制住眼里的害怕,难以言喻的冲她连连摇头。
她失神的松开了手,那孩子便逃也似得扎进人群里,不见了。
四下望去,她的父亲、芭玛、鲁帕姆妈、穆坎德……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面色如常,自顾自谈天说地,毫无异样。
冷汗浸湿了恭陀婆伊背后的纱丽,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犯傻去追问,稳住颤抖发软的腿脚,和村里的妇人们一同收拾起祭典的过后的物什。
她已无法分辨,究竟是她的魔怔,还是它确然存在,她既恐惧茫然,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茫茫寰宇里,希冀或然真有一位神圣的存在,听见了她的祈祷罢?
人群散去了,妙昙提着裙摆,缀在昊辰的后头,望着他清瘦颀长、步伐轻快的背影小声地抱怨。
“你别走那样快!等等我呀!我没力气了!”
他却只管往前走,只道她故意撒娇,要与他使小性子。
怎能总是他让着她,堂堂帝君,他偶尔也得叫她晓得轻重规矩。
“哎!”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思绪未及反应,动作却快,昊辰骤然转身,一把搂住了跌倒的人,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你如今是怎么回事?走个路都能绊一跤?”
正要继续教训她,忽觉哪里不对。
她宛若卸了力一般,周身失了支撑,身体只能软绵绵的倚靠在他怀里,神色倦怠,微微着泛白。
“你又怎么了?”
他有些慌了。
滴答!
只是一刹那,一滴小小水珠极轻快地穿透了他们,滴落在干燥的台阶下。
昊辰神色一怔,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她。
明明前一刻艳阳高挂,下一刻便天幕低垂。
他心里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眉心一跳,脸色难看至极。
“你做了什么?”
他质问她。
渐渐地,雨滴愈来愈大,雨水愈来愈密。
暴雨倾盆而下,驱散暑气旱热,滋养泥土万物。
天地间,唯有此声响彻寰宇。
远方隐隐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他们欢呼,他们跳舞,他们大声礼赞神明。
妙昙窝在昊辰怀里,扬起脸,细细观赏他怒意勃发的面庞和淬了寒冰的疏朗眉目,如同远处圣洁的雪山,瑰丽得不可方物。
女郎嫣红的唇瓣缓缓勾起,笑弯了一双莲花美眼。
她抬手指向天边。
“昊辰,你看,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