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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忘川(5) ...

  •   柳七娘正在酒肆之中。

      她本不擅饮,想来那十来岁的少年更不会是贪杯之人,只不过这天头冷得厉害,又在那阴寒之气极重的屋子里过夜,若是不饮些热酒暖暖身子,怕是要冻坏了人的。

      刚吩咐酒肆老板娘烫了壶劲小的黄酒,付了九枚铜板,忽然心中一阵不安。

      那咒符竟被破了。

      如此说来,那孩子又不知如何了。莫非终究躲不过这场祸事!

      当初觉得那股气息并不带多少恶意,所以并未太过忧虑,可此时想起来,说不好是自己太过于粗心。毕竟其中的执念丝丝缕缕纠缠不息,倒像是积累了许多岁月的样子。

      想到此处,便辞了酒肆里一向笑靥如花的老板娘,将酒壶抱在怀中匆匆归去。

      猎猎寒风卷着衣裙翻飞,与漫天如絮乱雪氤氲成一片。而七娘却不及顾及这些琐事,每走一步,心中不安都如水面涟漪般层层扩大。

      而这不安终于在穿过阴暗无人的窄巷、回到卫家门前时生生凝成一口郁结之气,滞在胸中久久不散。

      本就破旧单薄的木门被什么撞了个大洞,半块木板斜插在不远处的雪中,而卫遥就静静躺在旁边。

      他乌黑漂亮的双眸依旧是张着的,可其中只空洞地映着苍穹之上低低压下来的乌云和无边的黑暗。

      狭窄的院子仿佛与外界隔离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得连雪落的声音都能传到耳朵里,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平静的表象之下喧嚣蠢动。

      柳七娘慢慢垂下眼,双手的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掌蜿蜒流下,在指节处顿了顿,凝成圆润晶亮的血珠,又缓缓滴到地上,渗进一片洁白的雪中。

      无声地走上前去,轻轻揩去少年嘴角溢出的鲜血,抱起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柳七娘喃喃自语了几句,低垂的眼中忽然现出一抹凌厉的恨意。

      如同当年远远看着猎户院中那些张雪白的狐皮一般。

      如果说猎户捕狐剥皮是为了生计,那么你这死了百年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理由?

      伴着梅花的幽然清香,院中的空气又开始悠悠流淌,凝固的风也重新起了。

      柳七娘依旧垂着头,默默迈进低矮的小屋,绕过染了死人阴气的床铺,小心地将卫遥放在桌上,又扯过床里侧叠着的薄被给他盖好。

      长木板钉成的桌子虽有三尺多长,但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显得小了些。七娘看着卫遥蜷在桌上的瘦小身躯,低低叹了口气。

      罢了,终究还是要趟这趟浑水。能在此时遇到勾起自己往日回忆的这个孩子,大约也算是一种机缘吧。

      定下心神,便长出了口气,慢慢调匀了呼吸,从怀中取出早上曾用过的那只扁瓶,晃了晃,将最后四粒淡青色剔透丹药全数倒了出来。想了想,又在灶旁找到只缺了牙子的茶碗,将其中两丸丹药碾成粉,和了水,这才扶起毫无知觉的卫遥,将小半碗药水给他喂了下去。

      人世间固然有名医灵药,但终究比不上仙妖之流清修时集天地灵气而炼成的丹药。七娘志不在此,因此这数十年也不过成了十几丸,此时一下子用了许多,却也不觉可惜,只淡淡看了空瓶一眼,便随手掷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轻了些,天色却愈发暗了下来。厚厚黑云之上、傍晚天边返照的薄光消失殆尽,夜色渐渐重了。

      七娘瞥了眼窗外,重又起身,站在桌旁凝视卫遥许久,又探手在他胸口轻轻按住,觉着一丝暖意伴着浅弱的心跳传到手心,知道灵药已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才略松了一直敛着的眉。

      转而握住他的手,用指甲在他手心划了个不浅不深的口子。看着暗色的血液缓慢滞涩地流出来一点,便把自己手掌的伤口贴上去,让血溶在一处,口中也同时念起咒文。

      一时间,清冷阴郁的屋中散满了淡淡的梅花香,而屋子中间的两人却似乎被柔和的黑暗包裹住,渐渐看不清晰了。

      而柳七娘首次施用此种咒术,并无暇顾及周围情境变化,只凝聚心神循着卫遥血液中透出来的些微残存气息寻向这冰冷阴寒气息的源头。

      视野终于渐渐开阔之时,才发觉所到之地一片荒凉,寸草不生。

      目力所及之处仅仅横亘着一条宽阔河流。

      水声冷澈,河面上浮着聚散流淌的浓厚雾气,并看不清对面。而河上似也并无桥梁。

      七娘紧皱了眉。她大约猜想得到此处是个什么所在。

      往前走了走,整个人便也被笼在了潮湿冰冷的雾气里面,水声愈响。

      伴着水流声音,隐隐有女子的悲泣幽幽传来。嗓音虽婉转悲切,但在此情景下却断让人生不出怜惜之心,反倒引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柳七娘扯着丝帕子在面前挥了几下,仿佛想要把这哀怨的哭声和让人不快的浓雾一并驱散了一般,而脚下却不停,仍向着河流方向疾步过去。

      愈靠近河边,湿冷气息愈重,而雾却渐渐散了几分。

      一条渡船隐约现出首尾来。

      船不大,既已立了名手握竹篙的摆渡人,便仅剩下一名成年人所能乘坐的位置了。

      而这仅存的一点地方,却站了两个人。好在两人皆身形纤瘦,挤在一处倒还勉强容得下、不至跌落水中。

      “卫遥!”柳七娘扬了眉,声音却沉了下来。

      船上的少年毫无反应,依旧如人偶般立着,眼睛虽睁着,却也看不出丝毫喜悲。

      反倒是另一人猛然抬起头,悲切啜泣戛然而止。

      那是一名少女。

      若单看身形姿态,自是婉转妩媚。

      可抬了头,却硬是现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庞。

      七娘无意识地绷紧了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被烈火烧得皮肉翻卷黢黑的脸。再向下,纤细的颈子和死死围在卫遥腰身上的双手亦是焦黑一片。

      若是如此死法,也难免不得安心再入轮回了。

      柳七娘垂着眼又向前迈了两步,轻轻扣住那少女的手腕,依旧是淡漠神色:“要渡忘川是你自己之事,何必拉上无关之人、徒增罪愆。你是死过一次的人,该懂这个道理。”

      语气虽清清淡淡,说话间,另一手却已暗中画了咒印拍上少女的手臂。

      少女不曾提防,忽然臂上火烧般剧痛袭来,不由悲鸣一声,手中力道也放缓了一瞬。便是这一瞬,七娘已抬眼凛了神色,一手揽着卫遥的腰,向后飘然退了丈余。

      见了如此情景,少女本就残破支离的脸上突显狰狞神色,喉中凄厉呼啸声乍起,也跟着下了船,便要向七娘这边追来。

      柳七娘淡淡瞥了依旧默然而立的摆渡人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随即,广袖轻挥,一道雾气便跟着淌过来,隔在她与追来的少女中间。

      水雾仅仅能够迷了鬼魂少女的视线,却撑不了多少时候。然而,便是这赢来的片刻空暇已足够容七娘施咒带着卫遥的生魂返回身体。

      若是离了这阴阳交界之地,便容不得那小鬼随意来去了。

      七娘再次眯起眼,微微扬起嘴角。

      本是个没什么法力道行的幽魂罢了,怎么偏生执念如此深厚,竟要做那厉鬼才干的阴损之事。

      思量间,横躺在桌上的少年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

      七娘猛的回过神来,又抬手看了看,果然方才流的那点血已经凝结了。不由又笑了笑,虽然那丫头多半会找机会追过来,但好歹今夜没让她酿出什么祸事来。

      “柳……老板……”

      低而虚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断续传来。

      柳七娘敛了神色,慢慢扶卫遥坐起来,又拈了最后剩下的两粒丹药按在他唇上:“把药吃了。”

      “可是……唔……”卫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意却让人逮着机会把药丸送入了口中。

      “不过几十两银子罢了,我又不向你讨要,着什么急!”这回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卫遥却分明觉得其中隐者淡淡的笑意。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难免前思后想。一番琢磨下来,几句客套推辞的话反倒说不出了。

      卫遥不知如何开口,柳七娘又素来懒得与人闲聊,很快,小屋又笼在了浓重而寂静的夜色之中。
      静静待了许久,终究还是卫遥先觉出了气氛的尴尬,不免轻轻咳了声,双手支撑着身子坐直了,小声问:“柳老板,我方才怎么了?怎会忽然昏倒……”

      他语声犹豫。昏迷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却又如妄念幻象一般不真实,因此,纵使心中有千般疑惑,问出口时却仍带了丝迟疑。

      “没什么。想是你这两天高烧未退,病得糊涂了才晕在雪地里。”

      七娘淡然笃定的语气却丝毫抹不去卫遥心中的重重疑虑。犹疑半晌,终是又开口道:“柳老板一片好意,卫遥清楚。可傍晚的事情,我却也多少记得些。莫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寻常病重昏倒,如何胸腹之中此时仍冷得发疼,又如何在口中还有残留的血腥味道。

      卫遥心知此事绝非简单,虽想问个明白,但话出了口却又忽然有些后悔,像是生怕听到某些回答。

      柳七娘斜斜觑他一眼,虽在黑暗之中,却也看得清他神色中掩着的畏怯。

      “没事。”七娘无声地长长出了口气,“这屋子怕是阴气重,你一个孩子家,身子骨又不甚强健,自然容易染了些风寒阴秽,等明日你娘入土为安了,你搬离此处便无碍了。”想了想,又补充:“只是这两天别自己到处跑,离我近一点才好。”

      卫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要安心,忽然想起傍晚七娘出门前也曾嘱咐他不要乱跑,心中又是一惊,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真相,却又不敢再靠近。

      “行了,”七娘转了话题,“我方才买了些吃的,又打了壶黄酒。你可要喝些祛祛寒?”

      “我……”慌忙止了思绪,正要婉拒,却觉得胸腹中仍冷得难受,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喝一口也好。”

      七娘取了酒壶,一触之下才觉得虽特意用被子围住,但酒仍是冷了,只好低叹了声。

      “我去烧火把酒和饭菜温一下,这样冷着吃更容易积了寒气,反倒不好。”

      说着便出门去捡院中柴棚里残余的那三两根木柴。

      卫遥本就虚弱乏力,撑了这许久已觉辛苦,见柳七娘出去了,便慢慢躺倒回去。

      怔怔盯着一片沉黑的屋顶,双手不自觉地轻轻攥着薄被边缘,许久,他脸上竟微微浮起一抹柔和的笑容。

      镇上人都说嫁衣坊的柳老板是个冷情冷心之人,不过,事实或许未必如此呢。

      “或许我还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卫遥轻声喃喃自语。语音落了,便觉深沉的夜色温和地包裹下来,倦意也渐渐浮起。

      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卫遥神思仍有些恍惚。又听那声音唤了几声,才惊觉是柳七娘热好了饭菜来叫他吃饭,不由脸上一红,慌忙撑起身子,一时几乎碰翻了放在身边新燃起的油灯。

      “怎么如此惊慌?让我吓着了?”七娘皱眉。

      “没、没有……”

      柳七娘见他又是一副局促模样,便也不再提这事,只扶了他肩臂让他借力下了桌子。看他仍站立不稳,便用脚从一旁勾了只看来还算结实的椅子过来。待他坐好,又扯了被子欲给他围上。

      “柳老板!”卫遥忍不住低声开口,“我、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情不便劳烦柳老板一一照料。”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没了什么动静。

      柳七娘一怔,想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虽了解他所感所想,但仍不免觉得好笑。她外貌虽像是双十年华,可实际上,恐怕比这孩子的曾祖母还要年长些许也未可知。

      但想归想,却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就随他的意思去了。

      一餐饭虽简单得很,但也还算可口,加上烫过的黄酒入喉便泛起阵阵暖意,更是驱走了不少寒冷。

      饭毕,七娘仍是不许卫遥起身,自去收了残羹。

      回来后便依旧在长木桌子上铺了简易铺盖,吩咐卫遥老老实实上去睡觉休养。

      “谢谢……这两日实在劳烦柳老板了……”卫遥此时又有了几分困意,便依言去休息,合眼前却不忘喃喃道谢。

      “嗯。”

      七娘淡淡应了,暗自在木桌四周和屋子门窗处施了咒。正要出去照看灵棚,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轻描淡写问道:“这附近,你可知哪里走过水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忘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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