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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九 终 ...

  •   时光荏苒。

      一晃已是数月,京城一隅嫁衣坊狭小的院子依旧,只是院中那株柳树的叶子已干枯零落,又是一年初雪轻扬之时。

      再一转眼,院子围墙边新栽的杏树细枝头上又零星冒出了嫩粉的花苞,而树下日影处却苔痕更浓。

      一年年下来,院中的人来了又走,总是熟悉的面孔。有时无名会顺路来瞧上几眼,依旧挂着懒洋洋却又似含着阴霾的笑容,有时六郎也会一起来访,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时周逸言、李眉夫妇会抱着未满周岁的双生女儿来略坐上一坐,虽只是话话家常,言语中却难掩怅然,有时……

      卫遥坐在素日里七娘惯坐的椅上,慢慢收回思绪,却在唇际浮起苦笑,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昔日曾挂于院外的牌匾。

      自柳七娘走后,这牌匾便取了下来。

      虽然院中一切依旧,可毕竟还是不同了。

      那抹清寒纤瘦的身影,自当年一别,便从未归来。

      日头渐渐西斜,仍微含凉意的风从半开的窗外送进来一两片柳絮,打着旋慢慢落在衣襟上。卫遥怔怔看着,忽的想起些什么,眉头不觉皱起。

      当年七娘离开之时,并未说什么,可数日之后无名却带来句不知真假的消息。

      若此去未归,三年之后,当与君再会檀香溪畔。

      江东七十里,一趟蜿蜒清波曲曲折折绕了三四个弯子,从北边山上下来,又奔了西南而去,将静谧小镇划为东西两边。

      一别十载,物是人非。

      河东依旧是富家宅院,青瓦朱门之后隐约可见山石草木氤氲之气,一趟市集更较前些年热闹许多。而河西也仍是破败阴暗景象,粗布衣裳的女人们坐在门口奶孩子,一旁三四岁大的幼童拖着鼻涕在门前巷口奔跑嬉戏……

      和当初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这些人早已不再熟识。

      卫遥默然在曾经的家门前伫立半晌,摇头笑笑,转身绕路到镇子边上尹家铺子里买了些纸钱香烛等物,循着记忆,寻到双亲墓前各自焚了,好生祭拜一番。

      清理过墓前杂草,已是过午时分。

      两处坟墓之间本离了数丈的距离,加上十年前手植的树木已长了碗口粗细,枝条舒展,春日初生的嫩叶映着散落的阳光,斑斑点点,更将两座坟隔开,站在一侧几乎看不清另一旁的仔细情状。

      蓦然间,卫遥想起最初时七娘曾说过的话。

      ……人和人遇见了便是夙世的因缘。在一处,便是因果未了,若是哪天真就散在两处了,也正是因缘尽了,不必强求。

      现在想来,父母相爱了一世,也更相怨了一世,最终却抵不过一抔黄土埋尽所有喜悲。

      因缘尽了,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了。

      而到了自己这里,或许也是一样吧。

      然而,却仍难免在心底某个角落里存着些微的念头,时不时便滋长出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扎进血肉里面去,难耐的疼。

      恍惚间,不觉已步至如意巷口。

      狭窄幽长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边上、两边院墙剥落的砖石缝里隐约可见浓浓淡淡的青苔蔓延,较之往日,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更落寞了几分。

      再远一点的地方,斑驳了颜色的大门前,两盏早已破败得只剩骨架的灯笼在春日仍显微凉的风里轻轻晃着,门楣之上悬着的木匾已模糊了字迹,木质也早已腐朽,只有门上那只白铜打制的三簧锁依然如旧时般泛着些微的冷光。

      卫遥默默远望着那处早已荒废的庭院许久,面上虽不见喜悲,心中却似乎有什么破裂了一般,像是有什么在心头流过,然后慢慢渗进去,一片冰冷。

      与君再会檀香溪畔……

      当年的约定莫非只是戏言而已,或者只为徒留一个莫须有的希望……

      “这不是……”

      忽的,身侧传来声略显苍老的询问,惊讶,又带着些许迟疑:“这……莫不是卫家小哥么?”

      卫遥回身,猛然迎上巷口洒进来的明艳阳光,不由微微眯起眼睛。

      眼前那汉子看起来刚过知天命之年而已,可双鬓却早显斑白,晒成古铜色的面庞上只有刀刻般的皱纹深处仍显出一丝丝的浅色。

      似曾相识的面容,却一时想不起来称呼。

      看出卫遥的迟疑,那汉子憨憨笑了两声,努力挺直驼得厉害的脊背:“也难怪不认得了,一晃都十来年了吧?”细细打量卫遥一阵子,又在墙角磕了磕手里烟袋,粗声笑道:“当年柳老板带着你出门的时候,坐的可都是我赶的车!那时你才那么一点,没想到啊,现在也是个俊后生了!”

      “王叔?”

      听了那番话,卫遥恍然记起人来,当初去邻镇给谁家女儿裁衣裳的时候,可不是常雇他赶车!只是一晃十年,原本那身板硬朗的中年汉子已显出了暮年光景……

      那人见卫遥认出他来,更笑道:“总算记起来了!”又向巷子深处张望一回,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回是回来看柳老板的?”

      未待回答,便又摇头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来晚了……”

      “怎么?”卫遥心头一紧,赶忙追问。

      王车夫慢慢咳了两声,叹道:“你去投奔亲戚之后,没过几年柳老板就搬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

      “虽说是搬走,可听邻居说那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搬动过,倒像是人呼啦一下子消失了似的。整个镇子上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摇了摇头,又压了声音,“镇子里有人说那柳老板呐,说不定是山里的狐仙儿呢,在人间待腻了就走了。”

      “狐仙……”

      这词甫一入耳,卫遥便觉胸口像是让什么撞了一下,正撞在心上,闷闷的难受。

      王车夫抬头见了,并猜不到他所想,只当是他听了这话恼了,忙拿笑掩饰过去:“这都是他们混说,我才不信。别看那柳老板虽然面上冷冷淡淡的,也不怎么和人交往,但那几年里却一直很照顾我,车资从来都给的比别人多……”

      卫遥听他絮絮叨叨只顾念叨些陈年旧事,虽微觉不耐,却又让这些事勾起当年的种种回忆,一时又难免怅然,好容易才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转身离去时犹听得背后王车夫仍靠着墙小声咕哝:“本来走了也就走了,偏偏今年谢家那个傻子女儿忽然好了,天天不言不语的,那个神情分明就像柳老板一样……说不好真是狐仙儿……”

      卫遥猛然怔住。

      谢家。

      河西桥边第一间院子里住着的谢家,清贫的夫妇俩总带着和气的笑,只可惜好人却没有得了福报,只养了个呆呆傻傻的女孩儿,到了六七岁上仍连爹娘都不会叫……

      十年了,那女孩也早过了及笄之年,又突然性灵通透了起来……

      一个念头倏地划过心底,来不及细想,卫遥已循着记忆向谢家飞奔而去。

      同十年前一样的蜿蜒清波粼粼映着阳光,折射着如同碎金一般的光彩,河上的窄木桥虽留有修理的痕迹,却依然颤巍巍的好似随时会断掉。

      对岸河西一片细柳成荫,轻软柳絮随着忽起的风悠悠荡开,又层层铺了一地,仿若十年前那个清晨飘落的纷扬大雪。

      忽的吱呀一声,河边那间小院的门让人慢慢推开,现出抹淡淡的素色身影,清寒纤细。面貌依稀仿若当年那清秀却呆傻的少女,只是容色却淡漠,倒更像另一个人。

      等了三年,盼了三年,却从来未敢期望能够重逢的人。

      觉出河边有人,那少女淡淡扫来一眼。可目光却在堪堪落在来人身上时滞住,不知不觉间已变得浓烈而明丽。

      “你来了。”

      依旧是淡漠清寒的神色,眼底却含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好似悲伤之极,却又欣喜之极。

      卫遥也慢慢柔和了神情,唇边扬起微笑。

      “七娘,我回来了。”

      少女微怔,随后展颜。

      终于回来了,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化尽百年修为,若换得一世相守,共渡忘川,倒也遂心。

      清风掠过,柳絮片片扬起,如雪纷洒。

      一瞬间,时光仿佛模糊了界限。

      一人独立巷口,一人飘然而来。

      恍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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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六十九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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