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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陈子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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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84年,大唐的长安城里,每日都不缺故事发生。
商贾云集,万国来朝,在喧嚣的坊市之中,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卖琴了,卖琴了!上好的胡琴,缗钱一千!”
货卖得越高,望的人就越多,他们人潮汹涌,但也望而却步。
“我买了。”
忽然,一道少年清冽的声音于人群中响起,不高不低地,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公子!这可是要一千两银子啊!您当真付得起?”
少年神色淡淡,唯有嘴角浮一丝浅笑,道:“我不仅买下这把琴,明日正午,还会在长安宣杨里摆酒设宴,请诸位看琴。”
公子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但此刻的他,清俊的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看来,一掷千金,也未必能解一人的心中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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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画栋的高楼上,座堂中央,一道长身对琴而坐,姿态倜傥,只见他指腹拂过琴弦,音色悠扬,在场的人忍不住惊叹。
但这琴音,戛然而止。
少年的眼睑抬起,似清泉击石的目光,看向众人:“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
诗赋无人问津,偏这一把死琴,却能引来无数看客,简直讽刺。
说罢,他手一抬,琴落地,登时散作两半。
在座的文人雅士,围观群众,一边为这琴发出可惜的叹声,一边知道了一个名字:陈子昂。
而这场被后来者视作个人营销的活动,让世人开始把目光落在了这个身敛傲气的少年身上。
要知道,在初唐时,大家只知“四杰”,王勃六岁出口成章,骆宾王七岁写《咏鹅》,杨炯十岁被称神童,而卢照邻,十几岁便被邓王视为“吾之司马相如也”。
那时候的陈子昂,是个梦想仗剑走天涯的豪门公子,自在游侠。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念书的呢?
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一天偶然迷路,误入书院,听得师生诵读之音,不自觉停下脚步,竟是入了魂。
于是,便买来书经典籍苦读钻研,与外面朋友断了联系,这一读就是三年,直到科举开考。
在《文苑英华》里,是这样形容他的:“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
陈公子身上,有富养出来的贵气,也有被诗文浸染的才气,所以他敢做敢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剑,指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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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睿宗文明元年,陈子昂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二十四岁,被当时的京兆司功王适称为“此子必为天下文宗”。
与他名声一起大噪的,是他洛阳纸贵的诗文。
陈子昂的那位有钱父亲,爱好炼丹、修仙和旅行,就是不爱管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别人见了自己,会称一声:“这是陈子昂的父亲。”
当真是,烧香拜到了神。
当时大唐的文化圈,盛行一种浮靡纤弱之风,而一身侠气的陈子昂,走的是刚健风雅的文音。
他从小在社会上混,诗文风格自然而然贴近实际,关注平民生活。
一开始,确实不为文人所容,但武则天看了他的诗文,却说:“谏官,要的就是真实。”
于是,陈子昂得武则天赏识,调到秘书省担授麟台正字,没多久,又升为右拾遗,就是捡起皇帝所遗漏的政事,提出意见的言官。
也即是说,他的话,直达天听。
而武则天,是他的伯乐。
对于传统士子而言,“武则天”这三个字,是一种芥蒂,矛盾,因为她是女性和权力的象征,这不符合礼教。
但陈子昂不是,他的少年游历,让他骨子里本就有离经叛道的影子。
他知道武则天想称帝,所以,他支持她。
他写《谏灵驾入京书》、《神凤颂》、《上大周受命颂表》。
他是骄傲坦荡的,与明哲保身相比,他更愿为某种知遇之恩,而与天下为敌。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这篇《感遇》里,有他的抱负,也有他的性情。
公元690年,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年号天授。
这一年,陈子昂刚到三十岁。
女皇登基,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眼前虽有荆棘,也有光明的前程。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刻,离他写下《登幽州台歌》,还有7年。
离他被武三思陷害冤死,还有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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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当政,酷吏上台,在一片血流成河中,陈子昂不断进谏。
吐蕃入侵,武则天要凿开蜀道,先灭羌族,再袭击吐蕃。
他反对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反对任人唯亲,奸佞当权。
有时候,难听的话听多了,任是从前再欣赏,亦会心生愤怒,尤其是,那个曾经赏识你的人,现在已是万人之上的皇。
从前知你是为国为民,现在,女皇要念百姓,更要她的江山永固,这就是帝王之术。
在朝堂上,那群武氏子弟,也早已视陈子昂为眼中钉。
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来犯,攻陷营州,武则天侄子武攸宜奉命北征,随军的还有陈子昂,他被任命为参谋。
一个文官若是有点权势,在军营中或能安生,若是再安分点,也能熬到回朝。
但偏偏,这些陈子昂都没有,他还要上阵对敌。
武攸宜贵族出身,不懂军事,连连战败是肯定的,而陈子昂有边塞从军行的经验,屡次献计,被贬为军曹,也是肯定的。
是郁闷吗?
当然还是肯定的。
怀才不遇,都是诗人标配,如果遇到了,就不会写这些伤心的诗了。
陈子昂已经郁闷过了,毕竟当文官的时候,因为话太多被下狱,差点就要跟逆党一起诛连。
但逃过一次死劫后,接下来,还会有千难万难等着他,它们只会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窒息。
边塞上的幽州台,有旷野的风刮过,广袤的大地上,唯他一人,无边无际地立于孤独之中。
在这里,陈子昂写出了一首惊世名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从骄傲的少年,到伤心的文官,一路仕途,不过拼命。
古来圣贤皆寂寞,他们总是一个人。
即便诗的开头描写着跟友人同行的画面,但最后的结尾,还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就算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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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21岁的陈子昂离开家乡,来到长安。
如今,38岁的他,出征归来后,辞官回乡。
在《世说新语》里,有这样一个典故,晋明帝年幼时,他的父亲晋元帝问他:“是长安近,还是太阳近?”
这位皇太子说,是太阳近。
父亲问他原因,他说:“现在我抬头,只见太阳,不见长安。”
距离,不是地理造成的,而是心。长安有多远,比太阳,还要远。
圣历元年,陈子昂父亲逝世,在家戴孝时,权臣武三思便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于狱中将他迫害致死,那年,他四十一岁。
陈子昂的诗,剔去齐梁遗留的浮靡,复还建安的风骨,他是初唐的开篇,影响后来的诗风,但更大的意义,是那阅尽繁华沧桑后归于孤寂的一笔。
翻开唐诗篇卷,无一在写孤独,又无一不是在写孤独。
难怪朱光潜说:“诗人是人间孤寂者。”
千年不过历史一瞬,他们来过,观察过,最后,留下一颗孤独的心,安静地看着这天地悠悠,那过客匆匆,却是与每一个人,感同身受。
这,便是诗吧,无论多远,终会抵达读诗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