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琉璃夏：魔法学园之首席女王》天狼.

71、【番外·风之章】

　　一

　　风凌月初次见到流烟，是在四岁的时候。
　　三月的玉风帝国草长莺飞，繁花处处。风凌月最喜欢的是家中庭院里的古梨树，那树已没有人知道年龄，枝干清劲挺拔，充满力量感。每到暮春三月，一树梨花溶溶，仿如霜雪。
　　今年自从梨花开后，风凌月每天清晨都会前来看花。忽有一日，只属于他的梨树下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
　　她侧对他坐于树下青石上，坐姿随意，却并不让人觉得无礼。树荫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头青丝漫然垂落，草绿色的宽袍起落风中，与落梨同舞。
　　年幼的凌月微微睁大了双眼。
　　好漂亮的人。
　　一瓣白花翩然坠落女子肩头。浓荫下，响起了难以琢磨其韵律的通透嗓音。
　　“这株梨树是我父亲当年亲手所植，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岁。”
　　她的语气淡漠疏离，口音却带着三分生涩，仿佛刚刚才学会大陆通用语。小凌月一怔之下，讶然发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
　　“你的存在改变了风流动的轨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体貌特征和生活习惯，这会以不同的方式影响风的轨道与气味。风公子，你是来看梨花的么？”
　　“……嗯。”
　　“梨花飘落的景象，很美吧？”
　　“嗯，我最喜欢了。”
　　“你喜欢的是梨花，还是梨花飘零的姿态呢？”
　　奇异的问题让小凌月有些失语，女子发出了很轻的哂笑声，悠然道：“梨花只是梨花而已，有了风，它才能舞出凄艳的美感。然而，风也只是风而已，没有梨花，它便无以彰显自己的存在。风公子，我并不讨厌你——身为人类的你。”
　　女子偏过头，第一次，看定风家未来的继承人。
　　她隐没暗中的碧瞳莹然清寂，嗓音穿透光影，犹如风的歌唱。
　　“我叫流烟·白沙瓦涅，以后就让我……成为辅佐你的风。”

　　二

　　流烟名字里的“白沙瓦涅”是龙界贵族的姓氏，它代表着风系巨龙中最为高贵显赫的家族；而风凌月所在的风家是人界世代传承艰深风系魔法的古老世家。两个家族间的契约关系，可以追溯到人类创生的上古时代。
　　流烟就这样在风家住了下来。
　　她并不经常在风凌月身边出现。大多数时候，她都陪伴在凌月的父亲——风家家主风清扬身边，帮助他处理种种公开或隐藏的事务。很长一段时间里，风凌月只能在城堡各处远远瞥见她的影子，她的神情散漫疏冷，草绿宽袍线条洗练，长发纵在无风时也漫漫飘扬。
　　再次和她相遇是在两年后。那年秋天，风凌月的叔公去世了，送葬的队伍长长延伸出城。风凌月和叔公没见过几次面，因此并未感到难过。但是，大人们悲戚的表情第一次让他隐约感到了“生命总有终结”的事实，心情便有几分莫名的沉重。
　　冥神的幡旗飘过，他的眼角捕捉到了路边出尘的人影。
　　迅速回头，正看到流烟转身没入人海前的一霎。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地离开队伍追上去，亲戚们惊恐的呼叫被迅速甩在了身后。
　　前方，女子看似缓步前行，转瞬间却已不见了踪影。小凌月正四顾张望，歌唱般的嗓音忽在他身后响起，“你有话想对我说么，风凌月？”
　　风凌月微惊回头，正看到流烟伫立在梨树下，疏淡眉眼如同薄雾中的远山江树。
　　说话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小凌月嗫嚅半晌，终于轻声道：“流烟，龙族会怎么看待人类的死亡呢？”顿了顿，他稍微舒展呼吸，“就像人类看待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么？”
　　流烟凝视他一阵，才摇一摇头：“并非如此。人类的智慧容量虽然和他们的血条上限一样肤浅，却毕竟是有智慧的生物，这微量的智能让他们拥有在他人心中刻下印记的能力。”
　　……虽然你是在赞美人类，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很不是滋味。“也就是说，如果和流烟你交好的人类死去了，你也会感到悲伤么？”
　　“悲伤？不。悲伤的情绪寓寄于‘同情’，是一种平等看待对方时才能体会到的‘感同身受’，不同种族之间是很难相互同情的。换言之，以后清扬死了……”
　　拜托你不要诅咒我爸爸！
　　“……我将体会到的情绪，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语音微顿，随即落定，“失落。”
　　小凌月默然片晌，抬头问：“就好像读完小说后，无法再和书中人物同行时的失落一样么？”
　　流烟疏离的表情微微惊动。良久，她忽然发出一声低笑，从风凌月身边走过去：“风公子，你的心思很敏锐。为此，我允许你骑我一次。”
　　年方六岁的风凌月大惊失色：“在人类世界，女性请务必不要说这句话！”
　　“为什么？允许你骑在我——一只神圣巨龙的身上，这是莫大的荣耀与恩宠。”
　　“……总之请你不要说。”
　　流烟皱皱眉，最后终于勉强点头。
　　寂静之中，有风轻送，悄悄拂动小凌月耳边的碎发。
　　清风没处，一只体态优美的巨龙在晴空下缓缓直起长颈，遍身鳞片折射微光，如同流动的翡翠。

　　三

　　时间在梨花一次又一次的飞舞中流逝。转眼间风凌月已经十一岁，正式进入羽琉璃魔法学园成为了一名风系法师。这以后，流烟出现在他身边的频率大为增加。她指点他的魔法学习，为他讲述书中不会记载的古老秘密，吐槽他那一天比一天壮大的亲卫队，不问自取地拿走他的戒指/项链/灯台/披风扣，堆成珠宝山趴在上面睡觉。岁月累积，风凌月逐渐长成了挺拔俊逸的少年，流烟却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模样。两人走在街上，不时会有老阿姨投来趣致的目光。
　　“小伙子喜欢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哦？”趁流烟不在，总有人这么问。
　　流烟得知这些时，正接二连三地从梨树上摘下梨子整个塞进嘴里，完了含混而淡漠地说：“再过几年，就没有人这样问了；再过几十年，他们就会说你是一只吃嫩草的老牛。凌月，你的同胞真是可悲，永远沉浸在鼠目寸光里不能自拔。”
　　风凌月的脸黑了半天，最后嘴角一抽搐，面无表情地提醒：“流烟，在人类世界里，我们吃梨通常要吐核。”
　　尽管有种种闲话，但他们都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他对她并非全无暧昧的情愫，但这种爱慕不渴望占有与回报。既不是亲人，更不是恋人，他身为人类的短暂生命里，有一部分已永久地寄托在她身上——就是这样无可分割的亲密羁绊。而这一切，她都明白。
　　终于有一天，他的世界里出现了真正璀璨的星光。
　　那是一名发肤如雪的少女。她的魔法才能令人目眩神迷，第一次照面就让风凌月为之动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试着靠近她，想要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却渐渐为她的微笑而沉沦。可是，对少女一往情深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人，而她最终选择的人，不是他。
　　这件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却不可能瞒过敏锐如刀的流烟。
　　十六岁的暑假，梨树正是枝叶繁茂。一日午后，两人坐在树下，流烟突然开口，第一次提起了白发少女的事。
　　“凌月，这段时间以来，我总能在你身上闻到一股怨夫的空虚气息。”
　　“……你给我闭嘴。”风凌月很不像他地口出恶言。
　　“如果你想要女人，我可以给你叼来一个。”
　　“动词不对吧？你还没学会大陆通用语么？”
　　“嘁，低级的语言。说回来，我确实可以为你介绍女朋友哦。”
　　“介绍来干什么？”
　　“让你忘掉之前那个。”
　　“能忘掉才怪= =”
　　“保证让你忘掉。”
　　“忘不掉，忘不掉的。”风凌月板着脸摇头，最后还是没憋住笑起来。他扔下书站起身，眼底一掠而过的黯淡阴影，却清晰地落在了流烟眼底。
　　巨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盘起尾巴，合上了眼睑。

　　四

　　从羽琉璃毕业后，十七岁的风凌月回到了玉风帝国的王城。
　　那天本来天气晴好，转瞬之间却变了天。大风骤然掀起，乌云遮住了晴烈长空，天际外有雷声滚动。行人纷纷奔走避雨，在这样的人流中，一抹异样的“存在”忽从风凌月眼角掠过。
　　纷乱变幻的光影彼端伫立着一道人影——既模糊又确实的少女背影。
　　她面对荷池独自而立，被大风扬起的墨绿绻发泛着苔藓般润泽的幽光，长衣猎猎翻飞，身体却浑然静止，动与静的对立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宁静感。
　　风凌月迟疑一刹，还是停步转身，想要提醒她快去找个地方避避雨。
　　“快要下雨了，我知道。”宁和通透的嗓音却先于他响起。荷池前的少女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头也没有回过。
　　风凌月不由稍感惊讶：“你怎么知道有人过来？”
　　“你的存在改变了风的轨迹。”
　　她的回答与当年流烟在梨树下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但，这不可能。身为风系巨龙的流烟拥有对风的细腻感知力很正常，可前方少女身上，却连风系法师的魔法波动都不存在。
　　“你身边的风场很特别。”少女毫不在意风凌月的惊讶，安然道，“空气在你周围流动的方式十分有序。你是风系魔法师么？那请允许我猜测一下你的名字——”
　　伴随着这样的话音，她悄然回身。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面孔白皙如玉石，五官古典纤细，一看便有东方血统。形如杏核的双眼，闪烁着孔雀石般慵懒幽深的光。
　　这双眼睛随便一扫风凌月翠色的发瞳，眼线便微微弯了起来。“那么，以后再见，凌月公子。”
　　说完，她就这样从他身边经过，径直离开。玲珑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奔走人流中。
　　一滴雨珠坠地，在石板路上晕开了深色的圆。圆点后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了流烟的声音：“你对她还满意么，凌月公子？”
　　风凌月匪夷所思地抬起头，盯着流烟好半天，终于想起来——一年前的暑假，关于“叼来一个女朋友”的约定……什么约定啊？明明就是单方面的自说自话。
　　“胡来也给我有个限度。”他无力地扶住了额头，“你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人？明明不是风系法师，却对风的变化了如指掌，显然只能是——”
　　“扶风流杀手，杀手公会中的顶尖存在。在愚蠢的人类当中，算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的存在。”流烟顿了顿，不满地说，“所以你有什么意见？我以委托人的身份才把她骗到这里，为了让你对她印象深刻，还专门刮了一阵狂风——凌月，为什么你忽然走掉了？凌月？”
　　雨下大了，雨帘坠入荷塘，如同明珠飞溅。

　　五

　　风凌月二十岁时，距离在荷塘边初遇飒露紫已经过了三年。
　　飒露紫是玉风帝国排名第九位的小公主，由侧室所出。在宫中元老的操纵下，她自幼拜在扶风流门下修炼杀戮之心，为成为将来宫廷斗争中的有力工具而磨练自身。她的坚强、隐忍与宁静让风凌月深感尊敬，他想，自己是爱上她了。
　　终于有一天，年轻的玉风公爵跪在国王面前，请求陛下将九公主嫁给他。
　　国王欣然应允。
　　婚礼当天清晨，天还没亮，风凌月起床走出了城堡。庭前梨花挂满了花蕾，他在青石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头顶枝杈间响起流烟韵律不明的如歌音色。
　　“凌月，连你都要出嫁了，人类的生命果然很短暂。”
　　风凌月的额角轻微抽搐：“给我回去好好学习词汇！”
　　“以后，你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和越来越多的功绩，然后有一天，你会老得走不动路，天天在躺椅上晒太阳，某次睡着后，便再也不会醒来。”
　　“可悲的未来什么的就不用再提醒我了= =”
　　“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霎沉寂中，树上的风龙淡淡地说，“放下后顾之忧，去寻找你想要的将来吧。只要这株梨树还在一天，我就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你。”
　　细碎发丝在风凌月脸沿轻微地摇曳，接着，他开口，语气近乎挑衅：“如果梨树老死了呢？”
　　流烟像多年前的那天一般发出了很轻的哂笑。可她的音调，却是前所未有、温柔之极的。
　　“那我就为你再种一株。”

　　终

　　礼炮齐鸣，玉风大公的婚礼已进行到最高潮。
　　他将戒指戴到未婚妻的无名指上，然后在众人欢呼声中低头亲吻自己的新娘。新娘害羞地闭上眼睛，同一瞬间，风凌月瞥到了——前方白纱帐后翩然离去的背影，满头青丝纵在无风时也漫漫飘扬。
　　不由自主，他微微一笑。
　　流烟，谢谢你。
　　流烟，再见。
　　在远离歌舞与欢庆的地方，梨树浓荫遮住了青石上女子的脸。她垂目聆听着远处欢快的乐音，良久，良久，唇边有弯弧一掠而过，在疏淡神容上惊开了细小的涟漪。
　　凌月，以后当你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一定会感到非常悲伤。
　　但在那之前既短暂又漫长的时光里，就让我继续做你身边的风吧。
　　我会注视着你，陪伴着你——记忆着你。
　　在她头顶，今春的第一朵梨蕊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