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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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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片昏暗中醒来时,晏流只觉脑后剧痛,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感知到自己俯卧在床榻上,正要扭过头看向外边,便听到孟子衿道:“别急,慢慢来,别用大力,小心扭伤。”
他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用手撑住床挣扎着爬起来,却有人从旁搂住他,将他轻轻抱了起来,让他的下巴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孟子衿低声道:“没关系,我在这里。”
无论是声音还是搂着他的手臂,都是极熟悉的。晏流用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推得离自己有一小段距离,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案子,已经结了么?”
孟子衿点了点头,却来不及与他四目相对,又立刻将他搂在了怀里,仿佛一定要如此才能安心,晏流想不出要说什么,便任由他抱着,良久才听他道:“按着你补回来的税册重新查了一遍账目,便没事了。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晏流慢慢抬起手向脑后摸过去,却被孟子衿握住压了下来:“不要摸……很快就会好的,胡乱摸了反而影响伤口。”
“可是我的后脑从来没有受过伤,怎会如此。”晏流怔怔地说着,孟子衿不答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晏流呆呆的,心里知道哪里不对,却什么都觉不出来。他费劲地想着,感觉子衿抱着自己时不是以往安心喜乐的模样,却是十分的恐惧悲伤。
他低低地叫了声“子衿”,孟子衿轻声道:“阿流,我们回墨延县去好不好?这里没有一个是好人。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他不断喃喃地重复着“回去”,越说声音越低,叫人忍不住心颤。
晏流赶忙应他:“好,我们回去。”他回答着伸出手去摸孟子衿的脸,触手却是隐隐的湿润。
“子衿?”
“外面下雨……我刚从外面进来的……才换过衣服,脸都没来得及擦呢。”
“……嗯。”晏流应着,轻轻转过头去,微微眯起眼,看着室外灿烂的春日阳光。
孟子衿扣了扣没有匾额的书房大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推门进去。染字多一点的染香坊老板眉清目秀地,手里握了一卷书,看着他笑了笑道:“请坐。情况如何?”
“今早醒过来了。”孟子衿低低道,“是不是不取出来就不行?”
木九道:“那要看你如何取舍。”他放下书,道:“这些日子来他思虑太重,昨日又受旧忆重击,脑后的细针已出现偏差,是以才会流血不止。细针继续留在脑后,自然还是可以活几年的,却是时常要受这痛苦,若取出,成则日后无忧,败则就此不治,五五之数。只看你如何抉择。”
他顿了顿,眼见着眼前的少年人脸色一分一分白下去,轻轻叹气道:“也是我的疏忽。我初见他便觉得眼熟,却没有想起何时见过,现在想来,原来是十多年前,我见过他的父亲。一下子听到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即便失了记忆,也是受不了的。”
孟子衿的手指慢慢握紧了椅扶手,沉默良久,久得让人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才抬起头道:“我……先带他回去,总要……先见见他的父亲。这段时间,能保他平安么?”
“目前既然已经醒,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木九道,“什么时候启程,我会悄悄跟在你们后面,总该放心了罢?”
孟子衿点了点头,无力多说,向他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被放出牢狱之后,骆雅王妃便去世了。临去前握着他的手,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子衿”。孟子衿对这个母亲并无多少母子亲情,又多少恨她将自己与阿流无端卷入这里,只因着孝道朝她磕了头叫了母亲送了葬。这里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和阿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只剩了彼此,却是要回归到初始也不可得。他感念这种种的变故让他能活得久一些,却也痛恨这种种的变故让阿流平白受苦,早已什么都不想理会,只想同阿流回故乡去,晏叔叔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多么辛苦。
木九看着少年黯然的背影缓缓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从此后,该高枕无忧了。”
屏风后传来轻轻一声咳嗽,年轻的皇帝低声道:“临儿一直想问,若是没有人记得那税册原本是什么模样,先生要怎样?”
“那就当有人记得,胡乱补上了又怎么样?案子拖着,也总要给个了结,何况逸王那位沐族公主王妃一直没找到,只怕还在沐族虎视眈眈地准备大闹南朝以救夫君。”木九道,“皇上不过是需要一个把柄,贤王利用税册与地方官私通消息结党营私的把柄,逸王为挤兑贤王不惜撕毁税册动摇国之根本的把柄,这两个把柄既然都已到了手上,税册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本,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只是苦了那个孩子罢了。”
南临低笑了一声,道:“未料到先生会对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上心,居然还答应了千里迢迢一同去墨延县。”
“那自然。”木九笑道,“人总会对拥有自己没有东西的人心怀羡慕和亲近之意。我想起我少年之时,也是难免会羡慕他们的。可惜许多事生来便已定下,便是重来一次,也是同样。世上从无两全之法,身在高位,谁人都会只想着保全自己,旁人便只如蝼蚁,换谁坐皇上那张龙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死一只蝼蚁和死一百只,都是差不多的。”
他平平静静温温和和地说着这些话,却是不经意的一阵森冷之意。
“父皇曾说,许是他杀孽太重,所以他的儿子都是短命。”南临低低道,“先生,作孽太多,真会折寿么?”
“既然坐了这个位子,又有谁不是满手血腥。临儿还小,有些事便由我替你做。”木九道,“杀人折的寿归我,救人积的德归临儿。不过,若我真有十恶不赦的那天,便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还须留我一个全尸。”
他先说“临儿”再说“皇上”,显然临儿与皇上在他心中并不相等。屏风后面沉寂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低稳的声音:
“朕允卿此诺。”
晏流能左右动脖子也不会扯痛伤口的时候,孟子衿收拾了细软,带上君子和不哭,租了一辆马车,一同回墨延县去,没有要任何人送行。
阳光一朵一朵盛开在木框窗棂上,窗棂新漆,还光滑得很,随着马车轮子上下震动,阳光便似能在上面跳跃。晏流用手指在窗棂上一点一点,探头出去看沿途景色,景色一路倒退,便似时光倒转,慢慢回复到原本的模样。
孟子衿看着他点在窗棂上的手指,突然伸手握住,道:“阿流,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那句刻在长命锁片上的吉利话忽然被重新提起,晏流从颈中拉出了那根链子,道:“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还没说完,便又被孟子衿搂进了怀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