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报应 ...
-
墨延县不大不小,不富不穷,离京城不远不近,百姓生活也不紧不慢,甚是普通。陆记米铺的老板一大早开了店门,刚打了个呵欠,一抬眼便见到一个青衣的年轻人慢慢地走进店里。
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脸算得清俊,却颇是憔悴疲累的模样,眼角唇边都仿佛已经看得到愁苦的纹路。陆老板赶紧招呼了一声:“晏大人。”
年轻人勉强笑了笑:“陆老板别这么叫,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陆老板也不叫伙计,亲自拿过了米袋,麻利地给他装上了,一边装一边道:“晏大人虽然现下不做官了,可这墨延县的老百姓都有眼睛瞧着,哪个不知道晏大人是难得的好官,是个好人?姓孟的良心被狗吃了才把你害成这样,你瞧着吧,迟早遭报应!他自己家儿子便已经是个短命的种,也不知道给儿子积点阴德,尽做缺德事……”
听他不停地絮絮叨叨,墨延县的前县令晏清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接过米袋子,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玉戒子,道:“前几日流儿受了些风寒,怎么都不肯好,吃了好一阵子药。家里也没什么闲钱,陆老板看看这个,估个价罢。”
“是流儿他妈的物事?”陆老板睨了一眼,将手里的米斗往筐子里一扔,道,“你收回去,这袋米就当是我送给流儿补身子的。”
晏清讷讷地,还想要说什么,陆老板脸一唬,道:“怎么着了怎么着了,怕流儿日后有了大出息,有我这个干爹太拿不出手丢人么?”
晏清心中一暖,人家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领情便太过不识好歹了,便将玉戒子收回了怀里,道:“多谢陆大哥了。改日,等流儿病好了,一定带他过来拜见他干爹。”
陆老板大手挥了挥,道:“去罢去罢,学堂的孩子也该等着上课了。说起来,流儿他妈也真是的,好歹是跟了你又生了娃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他絮絮地为晏清抱着不平,晏清朝他躬了躬身,便走了出去。
这么一会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不错,是个好天气。晏清掂了掂米袋,摸摸怀里的戒子,慢慢地往回走。
这半年来,过得确实不容易。晏流才五岁,刚离开母亲的那几天,每天都从早哭到晚,哭到睡着了小小的身子都不停地抽。虽然身为男子汉,看着儿子睡着后满是泪痕的小脸,他也不见得能忍住眼泪。百无一用是书生,若不是墨延县百姓念着他往日的好,都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他那里去读书,他都不知道要如何捱到今日。
玉颜并没有什么好苛责。她本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自己的夫君出了这样的事,她陪他十年寒窗的辛苦尽付诸流水,还落了个这么不好的名声,她走也是人之常情——他只叹自己并没有一个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愿意陪着他水里火里一起去的结发人。想起陆老板说的那句“怕流儿日后有了大出息”,却也只能摇头苦笑。他犯的是受赇罪,数量还不少。若不是他只“贪赃”,没“枉法”,加上他的恩师在其中周旋,岂能简单杖责一百免去官职便了事。可即便如此,禁止子孙为官的惩罚也没有免去,流儿日后,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只是这半年来,当日那个站出来振振有词地指他受了人一千两贿银的孟延年却音信全无。是因为愧对他,还是因为愧对墨延县百姓,已经无从得知。
太阳已有些高了,想着家中读书的孩子应该到得差不多了,晏清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路过本县最负盛名的胡氏医馆时,医馆却不似平日的安静,满是一片喧哗,不少人围在大门口,将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晏清不喜看热闹,加上急于回家,拍了拍最边上的一位大婶,道:“这位大婶,麻烦让让。”
那大婶回头见了他,拉开嗓门便大叫道:“晏大人来啦!晏大人了来啦!快来瞧瞧!瞧瞧!报应!报应啊!”
晏清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前面的人群一阵涌动,几乎人人都在说“报应”这两个字,他脑子还没清醒,便被众人拱到了医馆里边。
胡老大夫拈着花白的须子,看着横躺在榻上的男子,叹口气,摇了摇头。榻上的男子满身是血,险些看不出本来模样,眼神都涣散了,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孩子。他怀里的孩子瘦小苍白,半闭着眼睛,手掌近乎痉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晏清一看那男子的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正是当日指正他,害他到如此境地,之后便了无音信的孟延年。
“胡大夫,他……如何了?”
胡老大夫摇了摇头,道:“伤在要害……坚持到这里,便不易了。”
晏清微微踏前一步,孟延年竟像是霎时看清了他的模样,满是血的手掌放开了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裳下摆,猛吸了一口气,道:
“晏大人,是晏大人罢……”
晏清再如何性情温和,要说对这个人不恨到咬牙切齿,是不可能的。然而如今看他这样气息奄奄满身鲜血的惨状,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低低道:“是我。”
“晏大人,晏大人……”孟延年又猛吸了口气,勉力地道,“我,我不求你的原谅……我知道错了,这,这是老天在罚我……”
他猛地坐起了半身,吓了所有人一跳,又很快颓然倒了下去。握住晏清下摆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刚刚聚集起的眼神又涣散开来,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地道:“我家祖上,几辈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可是,可是老天爷偏要为难我儿子,要他小小年纪,便要被人说,活不过二十岁。他们告诉我,岭南有个神医能治任何怪病,就是医金高……医金高……我一念之差,去陷害一个好人赚那本不是我的五千……千两,带着子衿一路去岭南……去岭南……我们都到了那神医门上,神医却,却,刚,刚刚过世……哈哈,哈哈哈,早不过世,晚不过世,就在我们登门的前一天过世了哈哈哈……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神医那里,却没想过神医也是会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虽低却如疯狂,笑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没,没办法了,我只好带着子衿再回来……我的子衿,子衿,要死,当然也要死在这故土上……没想到,想到,刚踏进墨延县,便遇,遇到强盗剪径,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被一口血噎住,翻起白眼,胡老大夫赶忙在他胸口捶了几下,他才缓过气来,死灰般的眼睛又直直地盯着晏清,手又抓上去,在已经有一个血手印的地方旁边又印了一个:
“晏大人,晏大人,你是个好人……我不求你原谅,我该死,我该死……可是子衿还小,还小,他才五岁……才五岁……他活不了多久的,只能再活十五年了,只能再十五年了……去岭南这一路,我们,我们没花掉多少钱,五千,五千两几乎还是满的……你帮我,你帮我用这五千两,照顾他……照顾他到死……剩下的,都给……给你……呃……”他倒抽了一口气,两眼翻白,“老天爷待人不公,我还没作孽,就要报应在我儿子身上,现下,我作了孽,我儿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晏大人,你,你不答应也没事,把这五千两和子衿,托给一个好人……我这,这就去找阎王爷,说,说说去——”
他说罢,这口气终于没有喘上来,身体缓缓沉下来,双手无力地滑落,眼睛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