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枕深渊》加霜

2、第 2 章

　　床头是一盏小灯，影影绰绰的光晕从高处洒落下来，在黎暗身上镀了一层薄软的金色。他头软绵绵地偏着，棱角分明的侧脸沉在融融的光线里，懵懂又漂亮。

　　沈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张脸，心里莫名掀起一阵悸动，那是一种熟稔到骨子里的强烈情绪，很意识流，以至于让他分不清这种情绪是积极的还是负面的，只是感受到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重重击打了一下，像是敲了警钟。

　　沈熠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竟然朝着黎暗伸出了一只手，纤长的手指触碰到后者随着呼吸而颤动的睫毛，两人同时怔了一下。

　　黎暗的眉间轻轻一皱，圈紧小熊的双臂松了松，下一秒缓慢地掀开了眼，沈熠赶忙收回手。

　　“醒了？怎么样，睡得还好吗？”沈熠笑盈盈地望着他，顺势低头看了看他依旧用双臂圈在怀里的毛绒小熊，“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个，那哥哥把他送给你了，好吗？”

　　黎暗的反应很冷淡，空洞的目光在小熊和沈熠之间游动了片刻，坐起来将小熊还给沈熠，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沈熠的一条胳膊拉入怀里抱住。

　　意思很明显，不要小熊，要哥哥。

　　他搂抱的很紧，将脸贴在沈熠身前痴迷似的蹭了两下，有撒娇的意思。

　　沈熠下意识地皱眉，他一向很排斥这种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是对于黎暗这种一度厌世想死的人来说，能在这种时候依赖上一件事物，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病情有了些许转机。

　　这些天来，他没有和自己进行过一次有效沟通，大多都是无病呻吟和无理取闹，将心事压在最深处一句都不愿意吐露，根本无从疏导，如今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向自己示好，沈熠决定顺水推舟，换个身份和他相处。

　　他抬手揉了揉黎暗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抚摸，轻声细语地哄着：“知道了，知道了...”

　　“小熊和哥哥都是你的。”

　　不知是这句话太耐人寻味，还是黎暗的反射弧真的很长，他愣了好久好久才从沈熠怀里抬起头，亮若星子的黑眸闪烁了一下，然后又闷不做声地把头埋回去，俊挺的脊背一点点弓起来，接着双肩开始不可抑制地发起颤来。

　　沈熠感受到怀里人的异样，同他分开些距离，见他将手压在左胸上：“怎么了？不舒服吗？心脏难受？”

　　“嗬...”黎暗忍耐地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的频率很快，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忽然重重地捶了下胸口：“这里...嗯…”

　　闷重的声响让沈熠心里一震，以为他是有了自残的念头，赶紧拉住他的手腕制止，眉眼间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凌厉：“这里怎么了？你跟我说怎么了？是疼还是慌？哥哥可以帮你的，别乱来。”

　　“…有东西在跳，忽然跳的很快。”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微微皱了皱眉，抬起眼慢慢开口：“我不适应。”

　　“…”

　　沈熠反应了一会儿：“那是心跳，人活着都有心跳的，难道从前它不是这样跳吗？”

　　黎暗漆黑的眼眸染上了一丝异样的光芒，但是转瞬即逝。

　　沈熠拉着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你看，哥哥这里也是一样的，这说明你和哥哥一样健康，别担心，也别紧张，没事的。”

　　强有力的心跳犹如鼓点般一下一下撞击在黎暗的掌心，周遭的空气都跟着一并安静了，他垂着睫毛久久地凝视着沈熠扣住自己的那只手，忽然不这痕迹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个笑很短暂，也浅淡至极，甚至让沈熠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消失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清浅的亮光，刺得沈熠眼角一跳。他惊喜地转过身朝着窗台走了两步，那柔和的光就那样笔直地落在了纯白的羊毛地毯上。

　　黎暗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从背后盯着沈熠的背影，低声道：“雨好像停了。”

　　“嗯。”沈熠拉开窗帘，看着厚重的乌云一层层散开，天空久违蒙出一点儿亮，惊诧之余心头染上一丝暖意。

　　黑沉了一周的天，终于放晴了。在如今这种局势下，好像晴的也并不是天气，还有正义和光明，它意味着乱象会结束，一切都会变得井井有条，重新步入正轨。

　　他沉浸地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看向黎暗，故意对他开玩笑：“你看，你一笑天都变好了，所以你以后要多笑笑。”

　　黎暗对上他的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很认真地问道：“为什么晴天才是好的？”

　　沈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就着他的问题问回去：“所以黎暗喜欢雨天？”

　　“原来是。”

　　“那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呢？”

　　黎暗不说话，眼睛一直垂着，悄悄地打量沈熠的腿。

　　沈熠以为是逼急了他，连忙安慰：“好，没关系，可以不回答。”

　　“因为喜欢雨天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喜欢雨天的人，是谁呢？”沈熠试图引导他说出来。

　　黎暗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轻描淡写地重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现在或许是因为，下雨天，你的腿会痛吧。”

　　沈熠听得一愣，他没想到这个整天昏昏沉沉24小时有将近20个小时都在睡觉的人，还能在那为数不多清醒的4小时里，留意到自己腿上的问题？

　　沈熠觉得奇怪和不安，刚想发问，兜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沈熠看了眼来电显示，没有避讳，当着黎暗的面接了起来，眉眼带上宠溺的笑意：“莹莹啊。”

　　“熠哥！天晴了耶！你在家吗在家吗在家吗～重要的问题问三遍！！！”聒噪小女孩儿的声音从听筒里扩出来，带着极具感染力的欢悦，让沈熠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

　　电话里的人是穆莹，穆思明大哥家的孩子，今年刚升初二，跟他住在同一个小区。

　　刚上初中那会儿，莹莹性格很孤僻，加上每日住校见不到家人，每周末回家后情绪都很低落，精神恍惚，成绩也直线下滑。后来发展成了抑郁症，上着上着自习就忽然泪流满面，还用笔尖戳自己的胳膊和手腕，戳得血肉模糊。

　　那段时间，穆思明刚刚对沈熠有好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侄女给他送过来。

　　沈熠和穆莹聊了很多，循序渐进地去了解她背后难以启齿的秘密，试着感同身受她所承受的种种痛苦，可以说是付出了莫大的心血，亲眼看着这个花季少女，一点一点从泥潭里爬出来的。

　　莹莹真的是在沈熠的开导下，一天天变得乐观开朗，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健康。

　　虽然只有短短半年，但是沈熠骨子里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像是妹妹，也像是女儿，竭尽所能地宠她。

　　所以时至今日，哪怕莹莹心理上的伤已经康复痊愈，她还是喜欢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沈熠聊天，沈熠也喜欢听。

　　“我想跟你分享我学校的事，我们班竞选班长，我拿了最高票呦！”隔着电话，沈熠都能想象到小姑娘此时得意的小表情。

　　“我们莹莹这么棒啊。”沈熠笑。

　　“我从来没当过班长，你当过吗熠哥？”

　　沈熠说：“没有诶，哥哥可没有你这么优秀。”

　　他一心专注着打电话，完全没注意黎暗的目光，在他说出“哥哥”两个字的时候，像风中的烛火，摇摇晃晃地熄灭了。

　　“你等着啊熠哥～我这就去你家里～我还有好几件事要跟你聊呢！”穆莹迫不及待地想见沈熠，就连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沈熠笑着“嗯”了一声：“来吧，注意安全，别跑别摔着，啊。”

　　穆莹：“嗯！”

　　…

　　挂了电话，沈熠扭过头来看黎暗，微笑着跟他说：“一会儿有个小妹妹过来，很可爱的，不过，如果待会儿她让你感觉不舒服，要立刻跟我说。”

　　黎暗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睛，依旧沉默。

　　每个心理存在问题的病人，他们内心深处都会有一块无法触及的雷区，又称执念，不能想也不能提，一触必炸。但是沈熠和黎暗相处了一周，还是没有搞清楚对方的雷区在哪里。

　　他好像只是厌世，对身边的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好看的皮囊和典型的冷白皮，一天到晚美丧美丧的，不像炸弹反倒像件艺术品。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穆莹就到了。

　　她欢天喜地的，一进门就扑到沈熠身上给他来了个大大的熊抱，扯着嗓子撒娇：“熠～哥～”

　　沈熠赶紧竖起手指示意她小点声：“嘘，家里有病人。”

　　“哦哦，好好好。”穆莹乖巧地点了点头，降低分贝，然后探过身子往主卧张望，看见黎暗坐在床边的背影，忍不住问沈熠：“咦？他为什么穿着你的睡衣啊？”

　　沈熠揉了揉穆莹软乎乎的发顶，带着她进去：“熠哥带你认识一下新朋友。”

　　穆莹身上有种很厉害的感染力，她很容易就能影响身边人，是大家的开心果。所以沈熠对此也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她也能这样影响到黎暗，哪怕能让他开心一点。

　　穆莹走进沈熠的卧室，直到来到黎暗面前，后者仍然坐在床上低头看地板。

　　穆莹索性蹲下来，仰头看着他的脸，礼貌地冲他打招呼：“你好呀，我是穆莹，很高兴认识你呀～”

　　大概是因为听见沈熠说他是病人，所以穆莹自我介绍的语气都缓慢和刻意了许多，生怕对方听不懂似的。

　　黎暗睫毛颤了颤，抬了一下，笼罩在阴影里的眼睛笔直地对上穆莹的视线。

　　一秒，两秒…

　　那是极具杀伤力的一眼，信息量巨大。

　　穆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最深的角落，陡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洞穿，被窥视得一干二净。

　　你现在，还喜欢偷东西吗？

　　她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仿佛有魔鬼就贴在她的耳边，狞笑着，一遍遍重复…

　　你就那么喜欢，偷别人的东西吗？

　　小偷，穆莹，你是个小偷。

　　是谁在说话！忽如其来的羞耻和恐惧感，让穆莹失控跌坐在地上。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顺势捡起掉落在床边角落里的小熊，站起身来，好像自己只是因为捡东西失衡而摔倒了。

　　沈熠没有注意穆莹的举动和情绪的波澜，他全程都在专注于黎暗的反应，但很显然，对方毫无反应。

　　他蓦然有些沮丧，更多的是悲悯，心不在焉间听见穆莹在一旁嘟囔：“这只小熊好可爱。”便随口道：“喜欢那就送给你了。”

　　穆莹抚着小熊的头：“谢谢哥哥！”

　　黎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抬起头迷茫地看了眼穆莹怀里的小熊，又看了一眼沈熠。

　　—喜欢那就送给你了。

　　—谢谢哥哥。

　　简单的两句话却好像一片人群在他耳边喧嚣，胸腔有什么原本郁结在一起的东西被生生炸开，澎湃的气流和碎片逆流而上，让他霎时间难受得有些喘不过气。

　　那明明是他的小熊，也是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