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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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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若朗请客的这间餐馆离宁城大学不远,不是什么高档餐厅,就是平平无奇的小馆子,里头每天饭点都会坐满学生,最热销的是鱼香肉丝、宫爆鸡丁和酸菜鱼之类下饭又实惠的菜式。
聂若朗虽然生活朴素,但到底身上有股学者气质,坐在这种挤挤挨挨的小馆子里,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他点过菜以后对着坐在对面的阮水青笑道:“我学生给我推荐的,说这里的菜烧的又干净又好吃,带你来尝尝,别嫌弃啊。”
阮水青在这种小馆子里如鱼得水,十分熟练地用开水烫过两个人的筷子碗碟,一边喝大麦茶一边四下里打量周围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吃饭。”
“那我应该去哪种地方吃饭?”
“应该去那种……你们聂家人应该去的地方。”
聂若朗笑:“我们聂家人应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吃饭?”
“很贵的地方,一般人吃不起的地方。”
聂若朗也喝一口普通玻璃杯里倒的大麦茶:“我小的时候,家里刚能吃饱饭,连这种馆子也吃不起,现在怎么就变成所谓的‘聂家人’了?”
阮水青的眼眸垂了垂:“聂先生没怎么跟我讲过你们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说起来也简单,穷小子打工挣钱养家,能吃苦又有头脑,攒了点钱,抓住了机遇,又遇到几位贵人,慢慢就发迹了。其实大部分白手起家的成功者,走的都是这条路。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我哥以前的故事?”
阮水青的脸色有点发白,不过小馆子里的光线不足以让聂若朗看清她的变化,她笑着,两只手捧着玻璃杯,很小心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吧……说过去的事,容易想起过去的人……”
小馆子里不知哪一桌上的几个男生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哄笑,仔细听,似乎是哪个男同学追妹子闹出了笑话。聂若朗多年来一年和年轻学生们打交道,习惯了大男孩大女孩们的纯挚,可是眼前的阮水青却向笑声的来处投去了带着几分羡慕的眼光。
她的年龄比那些大孩子们也大不了多少,却仿佛离开纯真的年华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经开始羡慕起同龄人应该享受的快乐。聂若朗略有些专注的视线让阮水青回过神来,她低头看看衣领,再摸摸脸,摸摸头发,笑着对聂若朗说:“怎么了,我是不是出什么洋相了?”
聂若朗摇摇头:“其实我是在想,大哥走得这么突然,肯定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他最放不下的应该是你。”
阮水青被小馆子里的麻辣香味勾起来的一点儿食欲全都消失,她怔怔地看着聂若朗,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或者说她不确定他是哪种用意。她周围的人都太聪明,和聪明的人一起相处有时候很累。
小馆子客人多,上菜速度却一点不慢,伙计一个人利索地端来了三大盆菜,菜式的味道真的不错,阮水青有些食不知味,勉强应付着和聂若朗闲聊,一顿饭吃完,三盆菜还是三盆菜,没见着少了多少。
当然是聂教授买单,两个人并肩走出小馆子,走到路旁阮水青的车边,然后就应该是挥手作别。阮水青正在庆幸不用没话找话说的时候,聂若朗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宁城大学外的道路两边栽着很有年头的法桐树,浓密的树荫之间只能透下来很稀少的几线阳光,随风一吹,树影摇晃,光影也摇晃,阮水青吃惊又不解地看着聂若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果断把手抽回来。
高大俊雅的男人和修长温婉的女人在林荫下执手对视,只是他们脸上都没有和这幅画面相配的微笑,而是彼此都十分严肃。阮水青试着收手,可聂若朗握得很紧,不让她逃脱,阮水青尴尬地笑笑:“怎么了聂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认识一年多以来,阮水青还是第一回从聂若朗脸上看到如此肃然的神情,他微皱着眉,沉声道:“不管郭安琪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做。”
阮水青觉得自己的脸上肯定变色了,她惶惑地眨眨眼睛:“她,她没让我做什么啊……”
“是吗?”
“是的……”
“她没有让你去取一样东西?可以为你和她增添一点砝码的东西?”
阮水青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这个时候让她装都装不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只能瞠目结舌地瞪着聂若朗,听着他继续说道:“水青,既然你已经决定不再争不再抢,就不要再参与进去,我和你都不是有野心的人,不要让自己为了别人的野心付出代价。”
阮水青咬着嘴唇低下头,艰难地否认:“我没有,我不是……”
“我知道你要去取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你把它交给郭安琪,相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当初小涛那么强硬的一个人,在争遗产的时候都没有把手里这张牌打出去,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这张牌有多大杀伤力。但是郭安琪不同,她的心更狠,她会伤害更多的人,你不要……做她的帮凶。”
虽然聂若朗沉吟着想找个更合适的词,但他到底还是说出了‘帮凶’这两个字,这让阮水青的手都变得冰冷,手心里泛起一层冷汗。聂若朗松开她的手腕,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象是想要渥暖她,又象是想要为自己太过锋利的言辞道歉:“水青,我不敢说我看透了你,至少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要是相信我,就把所有的问题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阮水青定定地看着聂若朗,有一刻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聂若林的痕迹,这兄弟俩不仅长相有些相似,甚至人也是同样让人难以捉摸。阮水青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初聂若林为什么要娶她,此时此刻也不明白聂若朗说这些话的用意。
所有的问题。
聂若朗说,所有的问题。
他真的清楚,她到底面临着多少问题吗?
阮水青不敢再和聂若朗对视,她再一次努力收手,这回聂若朗没有坚持,他松开五指,看着她垂首坐进车里,头也不回地把车开出了他的视线。
宁城高区的街道上车辆很多,一会儿一个红灯,车速根本开不快,阮水青犹疑再三,还是把车开出市区,开到了位于戈塘镇的宁浦钢铁公司老厂区。
阮水青的车上有宁浦公司的通行证,门卫没有阻拦,开门把车放进了空寂的老厂区。阮水青上一回来这里,还是跟腿上钢钉没有去掉的聂山一起,那时候两个人还有点敌我阵营分明的架势,阮水青怎么也没想到,郭安琪让她取的那样东西,就在聂山带她来过的那个旧车间,放在桥式行吊顶上‘安全生产’四个字中的‘安’字背后的凹槽里。
车间又高又大,每走一步回音都要响一阵子才能停,阮水青走到行吊底下,抬起头来向上看,才发现这家伙原来那么高!沿着一侧笔直的梯子向上爬到顶,再顺着桥架向前走几米远,老厂区的设备比较陈旧,离地十好几米的桥架顶上居然没有护栏,阮水青到了最后简直都想要四脚着地地爬过去。
‘安’字背后果然有个圆圆的凹槽,象是有一颗巨大的铆钉脱落后留下的钉槽,里头塞着一只黑色的圆胶卷盒,费了点功夫把胶卷盒拔出来,打开盖子,里头装了一张小小的存储卡。
桥架太窄不敢转身,离地十几米,小心翼翼往回退的时候,阮水青突然想起来,聂若朗对遗产的诉求就是这几间旧车间。
回程的一路上,阮水青的心跳都没低过每分钟一百二十下,坐在防噪效果并不太好的普通家用型轿车里,她仍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该找个什么地方看一看这张存储卡里都有些什么呢?到哪儿能有一台安全的电脑呢?阮水青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想着,在把车开回住处,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里停在车位上时才猛然醒悟,把存储卡插进了手机里。
这张卡容量很大,存了一百多条视频后还有很多空间。阮水青还没有点开任何一条视频,只是看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缩略图,心就向下沉到了最底处。她不太敢相信,用手捂住嘴,使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缓点开第一条视频。
十几秒后阮水青就颤抖着关了视频,失火一样想把存储卡取出来,可手抖得厉害,小探针怎么也伸不进取卡的洞里,她咬着嘴唇使劲,手一滑,探针从她握着手机的左手拇指背上用力地刮过去,立刻一道深深的血痕,可能刮破了血管,血一下子流了下来,殷红的一道。
阮水青的眼泪也同时滑落,她象是被烫着了似的飞快把手机扔到了脚下,两只手捂住脸痛哭起来,左手拇指上的血肆无忌惮地沾满了她的脸颊。
她第一次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第一次觉得自己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