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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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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莲甚是不解地垂头,抬手覆上了脖颈上那刺青一般的花,皱眉道:“我竟是佛莲?”
画妖将烟杆嘴抵在唇边,慢腾腾地啜了一口,吐出墨汁般的烟雾来,“我也才知,你竟是佛莲。”
佛莲微微皱眉,问道:“可我既然是佛莲,又怎会随着不死河漂到妖市,又怎会灵力全失。”
“你问我,那我该问谁?”画妖眯起眼眸看她。
佛莲不语。
“我起先看你身无灵力,还以为来了个模样像你的凡人。”画妖慢悠悠道。
她沉默了一阵,执着烟杆朝佛莲勾了勾,“随我来。”
佛莲未犹豫,还真的跟了上去,沿着这峭壁走到了莲池边上。
画妖弯腰掬起一捧水,那水自她五指间淌下,她哂道:“见到这莲池,可有想起什么?”
佛莲垂头看了许久,随后摇了头,“并未。”
画妖不恼,又道:“那你再跟我来。”
她轻易便穿过了这竹林,寻到了远处的一茅草屋舍,好似对此地分外熟悉,明摆着来过不止一回。
画妖踏入屋中,坐在空落落的案前,手自案上一拂,一卷画现于案上。
卷轴是白玉做的,其上刻了云纹,嵌在其中的纸也不知是何质地,摸着竟滑顺非常,只是纸上干净得厉害,连一丁点墨渍也未沾上。
画妖将身侧的蒲团推出去了点儿,问道:“看看此处,可有想起什么?”
佛莲坐了下来,抬手覆上了那一卷画,拉住面前细细看着。
她细长的五指落在画卷一角,略微皱着眉以指腹轻抚。
“如何?”画妖在边上撑着下颌看她。
佛莲沉默了一阵才道:“似乎见过。”
屋外佛光一现,分明是佛尊步近,身上威压如浪潮般震荡而出。
画妖眉心一皱,猛地将佛莲拽入画中。
身侧倏然一变,画里竟是一片与外边一模一样的境域。
一模一样。
一样的山和水,峭壁无半点不同,就连莲池里的花也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画卷看起来干净非常,未料到里边竟是这般。
“你怎知晓此处种种?”佛莲朝四处张望了一眼,随后眸光定定地顿在了画妖身上。
画妖噙着笑看她,眼里竟有一瞬悲戚。她将烟杆一抬,远处莲池里的花顿时化作了墨汁,如烟缕般飘进了烟嘴里。
她吸了一口,慢腾腾吐出烟来,“我倒想问你,好端端的为何失忆,为何偏偏要顺着那河漂到了妖市。”
可佛莲哪里答得出来,见这画妖对这空白的画卷掌控自如,忽道:“这画卷是你的,你先前来过此处?”
画妖猛地将她拽至身前,鼻尖与鼻尖只隔毫厘。那烟从她口中吐出,竟是一股淡淡的墨香。
这般近,此时佛莲才看真切,不知怎的,沉寂的心似乎猛跳了一下。她眼中的画妖眉眼极淡,肤色极白,只那唇是艳的,当真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
画妖见佛莲晃神,竟愣了一瞬,忙不迭松了手,兀自后退了一步。
“那画卷……是我的真身。”
佛莲抿唇,心狂跳不已,好似自己快要想起来了。
画妖侧身,抱着手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说道:“我本是蓬莱仙君送予佛尊的一卷画,后来我犯了错,真身被囚在此处,虽能碰触,却不能带走。我修为跌了大半,只能在妖市里苟且偷生。”
“这便是我与这佛门的渊源,那你又是如何失忆的,为何又会到妖市?”
佛莲未答,反而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良久,佛尊的威压已近到能穿过这画卷,连带着画里的山水都在震颤。
画妖仰头观天,却看不到画卷之外。
她又含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收回眸光后,紧盯着佛莲道:“我动了情,还勾了佛尊座下弟子。”
8
“你勾了谁?”佛莲问。
画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她,伸出手将烟杆往她肩头敲了两下,“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轻松一身。”
佛莲皱起眉,不解其意。
这画卷里四处震荡,地上的野草,和那莲池里的水晃动不已,下一瞬便被震得化作了墨烟,四处逸散。
画妖浑身战栗,这来自佛尊的威压逼得她头痛欲裂。她轻哂了一声,说道:“你便是那佛尊的座下弟子呐。”
佛莲听怔了。
只觉天旋地转,画妖皱起眉,猛地攥住了佛莲的襟口,压低了声音道:“此番是我救你,可莫要忘了。”
画卷外,佛尊顿足案边,俯身伸手。他的手刚触及画卷时,这画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山水和两名女子忽地消失,墨迹悄然散尽。
佛尊“咦”了一声,随即收手,合眼念起了一句佛经。
原在画里的画妖带着佛莲到别处去了,再从画里穿出来时,竟是在下界。
画妖从画里踏出,她心有余悸地仰头,朝九天的方向望去,轻嗤了一声,“你会沿着不死河淌到妖市,想来离不开佛尊的一番功夫,他定是铁了心将你逐出来,若得知你千方百计回去,指不定会直接要了你的命。”
“他是佛。”佛莲面色冷淡地摇头。
画妖啧啧道:“佛又如何,佛本无情,你又不是他的大道,他何须怜你。”
“你这般懂他?”佛莲并未反驳,倒是心平气静。
画妖看着她,意有所指地道:“佛修是什么样,我还不懂么。”
佛莲仍未反驳,当她是真的懂。
画妖见她不答,心觉好笑,抱着手臂将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自己胳膊上敲,慢腾腾道:“你如今修为尽失,是……佛道崩坍了么?”
佛莲哪答得出来,她能知道自己是谁,已是十分不易。
画妖不等她答,自知等不到答案,推门就走了出去。
哪知这竟是在下界的山林之中,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屋里全是蛛网,案上又全是尘烟,好似许久未住过人的样子。
屋中空落落的,说是在山林中倒也不奇怪。
佛莲跟着她走了出来,问道:“你要去何处?”
“你管我去何处?”画妖斜了她一眼。
说完,画妖抬步就走,人间她来得属实少,如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实在不想道自己不懂路,故而没有方向地瞎走着。
哪料到佛莲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画妖脚步一顿,回头说:“莫跟我,我什么心思你还不知晓?也不怕我将你吃了。”
佛莲依旧未转头,紧跟着淡声道:“我从不死河淌到妖市,其后遇到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来是缘深未散。”
画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是你亲手掐断了这缘,如今却同我说缘深?”
她本就瘦弱,一笑起来更是前俯后仰的,双肩抖个不停,好似站不稳。
佛莲面上依旧无甚神情,见画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
她依旧不知自己为何会下不死河,为何会失忆,为何会被逐出须弥山,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定是如此。
她好似本就算计好了要到妖市,否则又怎会下不死河。
佛莲眸光一动,不知怎的,心底忽涌上一个念头。她道:“我身无分文,对此地又不甚了解,你可否为我指个路?”
画妖又停了下来,回头眼神莫名地看她,本是想一走了之的,可一看见这佛莲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竟迈不开腿。
她紧捏着烟杆,心里的怨怒竟沉至了心底,半晌竟道,罢了。
她在心底说,她不是不舍,只是贪心不足。
9
山路蜿蜒坎坷,兴许是刚下过雨,这路上还满是泥泞。
画妖大可腾风而去,可这佛莲如今身无灵力,却是连风都驾不得。
那白玉烟杆被画妖紧紧捏在手中,近要捏碎了。她不曾回头,只听身后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佛莲在后边紧跟着。
若是还在九天之时,她定是恨不得一步一回头,像是要在佛莲脸上盯出花来,可如今她却……
她却心知自己心太贪,竟陷入了两难。
这佛莲负她一回,必会负她第二回,饶是她再不知满足,又怎能在同一地方翻两次船?
画妖抿着唇走在前边,听见佛莲那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气息一滞,猛地一回头,瞧见佛莲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走着。
佛莲见她回头,这才道:“累了,方才走得急,一不小心崴了脚。”
她语气极淡,走路的姿势确实是跛着的,可面色竟看不出一丝疼痛来。
画妖本来想着自己铁石心肠,定不会怜惜她半分,不料这颗心猛地吊到了嗓子眼,咽了半天也没咽下去。她心如擂鼓,别开眼不耐烦道:“这么点儿路也能崴到脚,可真有你的。”
佛莲依旧在朝她靠近,原在天上连半点泥腥都沾不到的仙,如今锦鞋污浊一片,裙角还染了星点泥迹。
在须弥山上无情无欲的佛莲,就这么坠进了下界的泥潭,画妖本是该高兴的,可她却连压根高兴不起来。
她刚被逐出须弥山的时候,曾想过千百种报复的法子,如今瞧见佛莲可怜成这般模样,却不觉释怀。
佛莲又道:“脚有些疼。”
“那你何必跟我?”画妖轻哂,朝远处一指,说道:“瞧见那采药的农夫了么,跟着他去。”
佛莲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当真看见了个农夫,那农夫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儿,小孩儿走得慢,朝崖边越走越近,似是不知危险。
画妖见状说道:“你猜那小孩儿会不会坠下崖?”
佛莲未语,却是转身朝那处走去。
画妖险些捏碎了手中的白玉烟杆,她吹出一口墨烟,墨烟朝那小孩儿卷了过去。
那孩童果真坠了崖,被墨烟一卷便站不稳脚,随之跃下崖的,竟是佛莲。
画妖看笑了,细眉紧紧皱着,似是在强颜欢笑。她飞身掠出,惊得那农夫如被定在原地。
山崖半腰,佛莲攀住了藤蔓,五指紧紧捏着那孩童的衣襟,小孩儿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一素白的身影如狂风般卷近,蓦地将这小孩儿夺了过去,似是不遗余力的将其往上一抛。
原被抓在半山腰的小孩儿,冷不丁被抛到了崖边,在及地后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山崖下画妖见佛莲握着藤蔓的手在略微颤抖,心知她约莫是要握不稳了,哑声道:“你还是同从前一般好心,可你为何从不将这好心舍我半分?”
佛莲不知道,她仍未想通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画妖问道:“若我不救你,你待如何?”
“那是我命。”佛莲道。
她握着藤蔓的手颤抖不已,手背上筋骨泛白,说这话时近乎竭尽全力。
画妖缓缓开口,“我极其贪心,此番你若求我,我便再不会放手了,你怕不怕。”
佛莲未说怕,也未说不怕,好似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她这般作答,她循着心底所盼,开口道:“求你。”
求你。
这许是在失忆前,她便想说的话。
画妖神色微变,猛地揽住她的肩,只一吐息便将那被紧紧抓着的藤蔓给割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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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下是乌沉沉的雾气,放眼望不见底,好似身陷大火之中,被隆隆黑烟蒙了眼,只是不觉有半分炙炎。
画妖挥手化开雾气,竟松开了抓在佛莲衣襟上的五指。
佛莲跌了下去,即便是生死相逼,也未见她呼救。
画妖怒极,在佛莲近乎要跌个粉身碎骨的时候,猛地施出灵力将她托起。她咬牙切齿,将烟杆抵在了佛莲的肩头上,蓦地抬起一敲,似要将那瘦削的肩骨敲碎。
咚的一声。
佛莲吃痛皱眉,却依旧一声不吭。
“知道痛了?你可知若我不出手,你定不止这么痛。”画妖收回烟杆,烦闷地抿了一下烟嘴。
佛莲站起身,摇头道:“你不会。”
“你又不曾记得我,还装出一副有多懂我的样子。”画妖笑了,明明扬着唇角,眼中却满是痴怨。
崖下浓雾弥漫,明明近在咫尺,佛莲却连这妖的脸面都看不清,更不能断定此妖面上是何种神情,但她好似能猜到。
该是大失所望,且还恨她入骨的。
这样的神情,她定是见过的。
佛莲登时止息,朝前伸手,猝不及防碰及了画妖的手臂,摸索着捏住了她托着烟杆的手。
画妖动也不动,面上神情竟是一僵。
九天上,她那放在佛堂里的真身忽地一痛,那骇人威压穿过画卷,将画卷涤荡一空。
不出意外,佛尊弹指间便能将她找到,她于佛尊而言,不过是只轻易能被捏死的蚂蚁。
画妖转身欲走,不料佛莲竟还跟在她身后,好似她们之间牵了根绳。
“你还跟我作甚,谁知那佛是不是想循着我找到你呢。”画妖猛地回头,瞪着佛莲道。
可周遭皆是大雾,佛莲怎知此妖在瞪她,依旧不声不响地跟着,冰冷的两指还牢牢撘在这妖的手腕上。
“莫要将我丢在此地。”佛莲终于开口,透着几分可怜。
画妖僵了身,笑不出,也怒不得,只觉得世事欺人。
她道:“你可知我也曾说过这话?”
佛莲不语。
“我不知你与佛尊结了什么怨,但总归不是因我,若是因我,那许久前你就该与他撕破脸了。”画妖静下心,一字一句缓声道。
“可你先前说,若我求你,你便不会放手了。”佛莲声音淡淡,“我不是……求你了吗。”
“我骗你的。”画妖颤着声道,“我不能太贪心,贪心是会折寿的。”
“折谁的寿?”佛莲问。
画妖倒呵了一口气,猛地将佛莲的手甩开,凌身便从这深崖下飞了出去。
这山崖得有数百丈深,且还竖如刀劈,寻常人攀个一日也未必能爬得上来。
画妖站在崖边,瞧见那对父子已经不在,料想是走远了。她本是想一走了之的,可杵了半晌也挪不动步,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能太贪心,可大抵……还是贪的。
九天之上的真身痛了一阵后便无甚知觉了,那佛尊也未追过来,也不知是何意思。
她本以为世上想害佛莲的,除了她自己,便只有那远在九天的佛尊了,一时忘了身为佛莲,本就是一味世人皆想据为己有的药草。
是能招魂归体,能使白骨生肉,能让平平无奇的凡人一步登天的仙药啊。
原在九天时,佛莲已是化境入微,鲜少有妖魔能敌,尚且能自保,可如今她与凡人无异,被逐出九天可谓是被逼至死路,就算佛尊没有亲手要她的命,却也是盼她死的。
画妖在崖上坐了半月有余,待她觉察到不妥时,崖下佛莲已是遍体鳞伤。
这么株佛莲,起先竟还沿着不死河淌到了妖界,这与狼入虎口有何不同?
画妖将烟杆一挥,墨汁四溅而出,沾在那些妖物身上时,竟将他们都化成了血水。
佛莲捂着腰腹单膝跪在地上,循着声仰头,却依旧什么也瞧不清。
直至她的肩头被烟杆抵住,她才知晓是画妖来了。
“你不会喊救命么。”画妖气得浑身俱颤,也不知这究竟是在折磨谁。
佛莲摇头,“我想等你。”
只听这一句话,画妖长叹了一声,凭空拉开了一幅画卷,将佛莲带了进去。
她将佛莲藏了起来,直朝九天而去,此刻竟好似什么也不怕了一般,就连觉察到佛尊威压所在也未止步。
佛尊正坐在须弥座上捻着佛珠,闭目默念着。
画妖推门而入,质问道:“她犯了什么错,你要将她逐出须弥山,你可知她身无灵力,离了九天就是死路一条?”
佛尊睁眼,望向画妖执在手中的画卷。
画妖蓦地将画卷捏紧,又道:“错的是我,是我勾她,你何必同她置气?”
良久,佛尊说道:“你以为是你犯了错?”
画妖怔了一瞬,不解其意。
佛尊道:“是她动了心,犯了情劫,心中生了魔障,我要她斩断情丝,她不肯,求我饶你一命。”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都觉得我会动杀心?”
他淡声又道:“她心中生了魔障,长此以往必会引起祸端,她求我毁去她的灵相,封去她的灵海,她只愿沿着不死河淌到妖界,惟愿见你一面。”
画妖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我知你想问什么。”佛尊慢声道,“她魔障因你而起,自然也能因你而去,若要记起前尘往事,只需修回灵相即可。”
“如何才能修得回来?”画妖问。
佛尊道:“我不便分神,也不可离开此地,将你的真身放在佛堂,便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能上九天来。”
画妖不想听这些,将画卷又捏紧了几分。
“你且听我细说,去寻这几样物什。”佛尊缓缓道。
半日后,画妖离开九天,奔赴数地。
她原是劝过自己不该贪心的,不料最先起念的竟不是她。
那些东西不怎么好找,其间她入了画卷,见到了被藏在里边的佛莲,只偷偷看了一眼便悄然离开。
一月后她终于凑齐那些物什,携之入了画卷,与佛莲打了个照面。
佛莲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画妖招手让她走近,蓦地亲住了她的唇,满腔委屈化作呜咽,被吞了个尽。津液沿着下颌淌下,素白的脖颈被倒腾得便是红梅。
她周身俱白,像极了一张干净的画纸,只一阵便被描绘得斑驳一片。
那些寻了一月才寻到的物什,早早被她炼作丹药,滑入了佛莲口中。
佛莲索要了一阵,沉沉睡去,再睁眼时竟什么都想起来了。
画妖背对着她侧卧在一边,衣裳上满是皱褶。
佛莲侧身去揽她的腰,将脸抵在了她的后背,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也贪心。”画妖拉开佛莲的手,转身朝向了她。
“是,”佛莲在她耳畔道,“我也执迷不悟,我也贪得无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