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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厄舍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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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的父亲是于一个瞑晦、铅云沉坠的秋日来到办公楼的,然而这位著名的领导来到办公楼并不是为了看望女儿,而是为了视察工作。
这位领导扫视一圈,目光扫及娜娜一瞬就滑过了,反而紧紧盯着站在她旁边的玛奇玛,他的瞳孔微不可察的缩紧,继而指着玛奇玛询问娜娜:“你的同事?”
“我的下属。 ”娜娜完全没有预料到父亲会跟自己说话。
他的表情松懈了一瞬,又说:“我和她单独谈,你们都出去。”
他这样的领导找玛奇玛一个恶魔猎人会有什么事?
然而玛奇玛的记忆格外清楚,娜娜的父亲在众人退下时是如此警告她的:“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企图,不要动我的女儿。”
然而支配恶魔只是平静的用金眼盯着这位领导,没有任何回应,最后以波阑不惊的神态将他送离。
这位领导无可奈何的离开后,娜娜看起来十分忧愁,在座位上叹气,玛奇玛问她怎么了,她哼哼唧唧的说:”我爸爸刚才找我单独聊了聊,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居然叫我快点辞职嫁人,虽然工作做得不怎样,但我也不想嫁人啊……婚姻听起来就很恐怖。”
想必那位父亲害怕自己的女儿处于支配恶魔身边吧。
“那么,你会辞吗?”玛奇玛走近她的办公桌。
“不想,但这样下去一定会被逼着辞掉的,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以前还叫我随便混个铁饭碗做着呢。”她挺忧愁的说。
玛奇玛走到她办公桌前,头一次做出较温柔的举动,她居高临下站着,用手捧起娜娜的脸蛋,以一种奇异的和缓语气说:
“那就不要辞。”
娜娜耸肩:"我拧不过他。”
^不用担心。”她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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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卧室,脱下领带时,正为女儿与支配恶魔的上下属关系而发愁,在思考如何将女儿从现在的岗位抽离。
从小,娜娜于这位父亲而言都是不成器的孩子,爱惹麻烦的孩子,令人烦躁的孩子。现在她又招惹上了最大的麻烦。
“也许当初直接嫁掉她才是正确的……”他一边单手松领带,一边自言自语。
“.....你好。”一个奇异的,富有引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他一惊,倏然转身看清擅入者的脸时,脖颈和心脏犹如同时被绞索紧勒,巨力如掌紧捏心脏,连喘息都变成难事。
他往后跌的身体,碰倒了桌上的蝮蛇酒,顿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手下玻璃渣和滑腻的小蛇触感,犹如一场噩梦。
瞳孔涣散的瞬间,只看清对方粉色的发,和犹如漩涡的冰冷金眼。
……
凌晨时分,玛奇玛接到了娜娜的电话,她在电话中抽泣着告诉她,父亲下午心脏病突发,猝死于家中,从发现遗体为止已忙了一个晚上,她恳求玛奇玛现在来她家陪她。
在她哭泣的声音中,玛奇玛答应了。
她开车前往她家,静下心来观察时才发觉她家从外到内都给人阴郁之感,犹如一座现代的厄舍府,从宅外的森森湖泊到大宅设计,都给人一种强烈的不舒适、不协调之感,凌晨月光下,洋宅如被裹尸布包裹,一种压抑、钝重的阴郁渗透了这一片区域。
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娜娜能保持乐观积极的情绪,简直是难能可贵。
玛奇玛和娜娜之前交谈就得知,她的母亲有严重的狂躁和歇斯底里,生下娜娜后更是被某种神秘的痼疾缠身,脑神经痛频繁发作,而娜娜的父亲也严重阴郁、暴躁,他房间里那些奇怪的摆设——蝮蛇酒,死气沉沉的冷色调家具,钝重的暮气和阴郁在这个富有之家索绕不去。
娜娜为她开门时,玛奇玛看到她的脸死一样白,也许是因为噩耗导致,也许是因为这栋房子那种固有的阴郁和病态气氛渗透入居住者的内心,她的脸白如纸,她在这栋房子里犹如一位现代的马德琳·厄舍,如果说平时在外她基本保持着微笑的假面,偶尔渗出忧郁的气息,但是现在的她,看起来绝望而病态,声音也格外的薄而细:“……你来了。”
她们去她的卧室,她的卧室也是压抑的阴郁色调,平时的娜娜令人联想起明亮的色彩,而她本人的卧室却令人觉得心情悒郁。
她缩到床上被子里淌眼泪,玛奇玛又哄又劝,她也难以入睡,眼泪将枕头洇湿。
她哭泣的时候,紧紧的抓着玛奇玛的手。娜娜的手指到手腕都非常冰冷,不知道是体质的问题还是什么。
大约凌晨三点,门外传来脚步声,娜娜母亲尖而神经质的声音透门而入:“——娜娜,给我出来。”
娜娜原本还在无声哭泣,现在马上惊惧的爬起,看了玛奇玛一眼,一刻不敢犹豫的走出去,玛奇玛在卧室内,默默听着她母亲在门外对娜娜的斥责。
——“你今天太让人失望!只知道呆呆的傻站着,一点忙也帮不上,只知道哭!有人来了都没有眼力见,主动倒一杯水!你今年都多大了,这点问题都不懂,你父亲死了,将来我也死了,你自己能兜住什么?别哭了,烦死了,回你的房间!”
娜娜失魂落魄的回卧室,说:“我真没用。”
“你的母亲对你很严苛。”玛奇玛说。
“因为我从小就是个令人失望的小孩,没用的小孩。”她说。
玛奇玛叫她躺回床上,为她掖好被子,摸起床头的一大瓶安眠药,转开话题:“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她躺在床上,说:“高中。”
“一次吃多少?”
“七八片。”
玛奇玛缓慢的问:“我还想问另一件事……为什么今天喊的是我?你的话,可以喊别的人,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来?”
“……因为我爱你,并且我相信你也爱我,你一定会来。”娜娜这么说。
“我认为,“我爱你”这点是无稽之谈,我们两个彼此并不了解,我尤其不明白你会爱我的理由,长官。”玛奇玛低头看着她说。
“你相不相信,世上有一种爱的产生,不需要理由?至于你,我肯定你现在爱我。”
玛奇玛只是用平静的金眼看着她。
娜娜闭上眼:“世上会在今天执着于这种问题的只有你……按理说下属没有知道上司契约恶魔的权限,但我告诉你,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被打而离家出走,冲出马路,被车碾了个半死,那时候,爱的恶魔和我签订了契约,它保住了我的生命,同时,今后我的爱都会献给人类。”
“什么意思?”玛奇玛问。
“大战爆发之后,人类对于彼此的爱与日俱减,人们正在失去爱的能力,拥有真正“爱”这一能力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内心的爱与日俱减,正确的爱成了短缺之物。爱的恶魔就是基于这一前提和我签订契约,我活了下来,以此为代价,我从此很容易爱上别人,随便哪个素不相识的路过的行人,可能是老人,可能是同事,可能是同学……当我对此人的爱到达巅峰时,我对他的爱会逐步消失,这份爱去了哪里?就是转移到他的心中,使他获得爱人的能力。”
“……”
“所以我确信你已经爱我,因为我对你的爱在与日俱减……玛奇玛,对你来说肯定很郁闷吧,而且对从未体会过这份感情的你来说,这还可能是一场斗争,力图阻止爱情闯入自己心中,你有片刻察觉爱我,肯定想极力否认……因为它的降临是如此毫无理由,如此毫无端倪。”
“我没有感觉到爱。”她平静的说。
“你不肯承认,”娜娜说,“但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你成为爱情的奴隶,也不是让你爱上我,你获得这份爱,大可以拿它去爱别人,爱你真正想要爱的一切。”
玛奇玛不说话了。
“你真的很爱不说话,跟你相处其实是很累的,因为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将来谁和你在一起,一定会辛苦到受不了吧,因为哪怕懂得爱,你也显得如此冷淡。”娜娜说。
玛奇玛最后说:“你被爱的恶魔主宰,所产生的爱传递到我的心中,毫无缘由。”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娜娜说,“对我来说,我缺失了一份情感,而你获得了一份情感,这中间连我也没法找到理由,我爱上你难道会有人提前告诉我理由吗?我只是“又”爱上一个人,又毫无理由的将爱送给你。”
“……”
她的金眼盯着娜娜,好像质询,好像想从娜娜脸上找到答案。
“你怎么忍心在这天向我说这些,好像质问,好像不满,”娜娜看着玛奇玛,“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是这个过程中最痛苦的……我早已失去爱以外的一切情感,除了被支配于一段又一段新的爱情里我别无选择,爱情本身令我痛苦,令我厌恶,没有什么能将我从盲目的爱中解救,艺术也没能拯救我。”
“告诉你我的秘密,我不是真的爱艺术。我小的时候很笨,什么都做不好,像今天这样被妈妈骂是很常见的事……尤其上学的时候,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听不懂老师所说所讲,我并不讨厌学习,但是再怎么拼命,我的基本学习能力都是这么弱,拿着卷子回家时总是令父母失望,最后我才选择了艺术这条路……艺术生这条路是我的遮羞布,我并不是因为热爱才选择了走这样一条路,而是无法忍受智力远远低于别人的自己。我想把艺术作为自己的避难所,但最后艺术没有成为我的力量,一直沉湎于伊瑞克提翁、帕特农、蒂奥斯库雷的断壁残垣中,其能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我的心灵也变成了一片废墟,我被这一切毁了。”
娜娜的声音如此悲伤、沉痛。
如果她此刻默然不应,那么娜娜会怎样呢?玛奇玛怀着一丝微妙的痛苦想,如果她任由她这么去,她会真的被叙说的这一切毁掉,扯入深渊,这个时候一种心痛涌上来,我不想让这个人痛苦,不想让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扫荡她原就脆弱不堪的心灵。
在产生“爱”之前,玛奇玛过去并没有发觉娜娜的心灵是一个脆弱的风箱,如果说过去还有一处荫蔽安全之地,那么从轻井泽的别墅轰然倒塌那一刻起,她别于这座阴郁宅邸的避难所的倾颓,意味着她的心灵变成了一个破风箱,风漏不止。
她应该说点什么的。玛奇玛看着娜娜痛苦、抑郁的脸,应该说点什么的,然而喉舌间话语并没有丝毫涌现的欲/望,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安慰娜娜,那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懂得“爱”,也不知道怎么将她引出那负面的情绪,于是最后的那句话既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是和马德琳一起倒塌的厄舍府,只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她掖好娜娜的被子,用漩涡般的金眼以平静的神态说:
“睡吧。”
娜娜长长的眼睫毛阖住眼时,渗出了眼泪,她说:
“你真的非常,非常薄情而且冷酷,哪怕懂得爱以后。”
她听了感觉到胸口有一种迟钝的后悔情绪,为今晚的一切后悔,为一切质问,一切冷淡,一切挫舌后悔。难道她在力图阻止爱情闯入心中?
难道我会对你毫无怜爱吗,娜娜?
其实那晚上有很多话,事后想起都没能说出口,比如你吃那么多安眠药造成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不该剂量那么大,比如我爱不爱你我还无法确认,但看到你伤心却令人痛苦,比如今晚你能否能在无梦之睡乡中遇见我,梦中你能达成自我的解放吗?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