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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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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外,偶有两声虫鸣自树林中响起,衬得夜色愈发寂寥。
月华洒落空阶,勾勒出了这座破庙的轮廓。
墙皮脱落,蛛网丛生,看着似乎岌岌可危。
寺庙的大门虚掩着,泄出了一片摇晃的烛光,也敞露出了一个灰色人影。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跪坐于蒲团之上,对着香案叩拜再三,嘴里还念念有词:
“菩萨在上,保佑小人财运亨通,子子孙孙,福祚绵长。”
“菩萨在上……”
这一串祈拜之声,持续不断,像什么干巴的咒文一般,一直传到了不远处的唐婧耳边。
她手提木匣,着一身娇气的桃粉襦裙,步步走近了这诡异的破庙。
大门虚掩,看不清里面有多少匪众。
可在这里行如此龌龊之事,竟还敢在菩萨面前祈求财运,就不怕上天降个雷来劈死他?
唐婧看着那人周身缭绕的香雾,柳眉微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掩面轻咳了一声,身后那些潜伏在屋脊、草丛中的黑衣侍卫们,顿时皆警惕地俯下身,蛰伏在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而庙中那跪拜祈福之人,闻声也动作一滞,缓缓站起身,慢慢转了过来,露出一张长了毛胡子的笑脸。
这毛胡子约莫四十上下,略有些膘,笑起来小眼睛眯成缝,尽显憨态,善恶难辨。
他搓着肥肥的手掌,仔细打量了一番唐婧的相貌,又瞥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木匣,越看越欢喜,不禁一拍手,笑问道:
“小姑娘,你也来上香啊?”
唐婧轻咬着下唇,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她左右四顾一番,见没有外人,顿时扑通一跪,举着木匣求道:
“伯伯,我是来接自家小弟的!我和我娘已被赶出府去,能凑的都在这了,求您放一条生路吧!”
她叩首一拜,话里已然带了哭腔,端的是一副弱不经风,我见犹怜的模样。
毛胡子瞧她一个小女子,似是好对付得很,便又摆摆手,哄骗着笑道:“哟这是哪儿的话呀,咱们只爱财,不害人。”
“来来来,进屋说吧,外头凉呢。”
袅袅香云,腾转翻飞,衬得他的轮廓愈加缥缈。
屋内是何龙潭虎穴,唐婧不知,便不敢贸然行动。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那毛胡子,装出了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毛胡子干笑两声,见她不怎么配合,便向一旁使了个眼色,搓搓手掌道:
“小姑娘,这灯下数清了钱,才好交货呢,你说是不是?”
说罢,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立即从一旁滚到了门边,赫然映入了唐婧的眼帘。
袋中之人尚在支吾着挣扎,只怕是早已被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无法动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唐婧对上毛胡子的笑容,只心颤了一瞬,旋即又冷静了下来。
不对,很不对。
既已绑了手脚,堵了嘴巴,那柳茂材便难以对他们造成干扰了,为何还要套上蛇皮袋,多此一举?
而且,如若绑架仅是为了钱,那这群绑匪该关注的,当是赎金如何,周遭的埋伏如何,自己的退路如何。
为何要执意诱她深入?
难不成,是另有图谋?
唐婧蹙着眉,忧心地看了毛胡子两眼,忽然轻笑一声,慢慢站了起来:“伯伯说的极是,是我多虑了。”
毛胡子听罢大喜,立即嘿嘿一笑,热情地招呼她进屋里来。
可唐婧却直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如伯伯解开麻袋,我打开木匣,咱们先验个货,再接着交易?”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固了。
毛胡子欢喜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愈变愈暗,乃至变成了阴狠的杀意。
唐婧神色未有波澜,可手上,却暗自攥紧了一直提着的木匣。
忽然,一道急促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大哥,跟她费什么话,直接拿下吧!”
说罢,几个头绑布条,赤膊扛棍的土匪,立即从门后窜了出来,麻利地摆好了阵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毛胡子纠结了一番,牙一咬,心一横。手脚并用,一把撞开了寺庙的三扇大门:
“记住二爷的话,留活口!”
话音刚落,大片香雾顿时有如开闸的洪流,从门内涌出,满溢到空中,借着风向,直往唐婧这处袭了来。
她眸光一凛,立即机敏地以袖掩住口鼻,仰身退后了几步。
土匪们扛刀持棍,汹汹而来。
唐婧扣开木匣机关,向空中猛地一抛,一道银光在月下闪了一瞬,顿时晃得土匪们回避了下眼神,连脚步也有一刻的停滞。
借着空当,唐婧眼疾手快地拔剑出鞘,一个翻身,轻松跃至了几里之外。
“哐当!”
空空的木匣骤然落地,发出了惊心的声音,衬得紧绷的气氛愈发严峻。
就在此时,一个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仿若矫健的飞燕,立即从各处藏身之地倾巢而出,吓得那帮土匪也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掩住口鼻,莫要吸入迷香!”
唐婧急忙命令了一声,对面铤而走险的匪徒听罢,顿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野猫,红着眼,猛地向此处冲了来。
大战一触即发——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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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高楼匿于夜色之中,门窗紧闭,凄冷萧条,看着黑漆漆一片。
萧乾立于楼台之上,手持千里镜,凭栏眺望。
那庙中的一兵一卒,战况如何,尽收他的眼底。
匪徒终归只是匪徒,上不了台面,迷香未能派上大用场,不久便消散一空。
刀枪功夫也难敌王府侍卫,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几乎伤亡大半。
最后,还是要靠他来出手。
萧乾轻嗤一声,颇觉没趣地放下了千里镜,转过身,对着面前一干持弓背箭的暗卫道:
“点到即止,切莫伤及要害。”
“是!”
暗卫们抱拳,低低应了一声,顿时如疾风而去,踩着栏杆,依次跃入了夜色之中。
萧乾唇角一勾,眼底闪过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他点上一盏油灯,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扳指,优哉悠哉地下了楼。
蛰伏半日,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只要此番他成功救下唐婧,再辅以外界的流言蜚语,单是看在爱女清白的份上,南阳王也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萧乾志得意满地转过楼梯,熹微的油灯炸了个灯花,映亮了满堂整装待发的士兵。
他吹熄了火光,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在窗外泄进的月色下,显得缥缈而虚无。
“众将听令,随本王,清剿匪徒!”
“是!”
**
林间一条小路上,“咻”的一声,闪过几道黑影,仿若什么轻捷的猎豹,掠过无痕。
忽然,不远处的一片火光,惊扰到了这群机敏的队伍。
薛长策循光望去,只见,一批身穿护甲、头戴红缨的官兵,正举着火把,向此处迤逦而来。
而那为首之人,还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马,声势浩大至极,好似旁人不知他要大驾光临了一般。
奇了怪了,官兵为何会这个时候赶来?
就算是柳家人不听劝,仍去报官了。可那匪徒说不定还窝在这破庙里,如此兴师动众,就不怕打草惊蛇?
一旁的丁福也察觉到不妙,忙推了推他的手臂,警惕道:
“少爷,这批人行迹可疑,小心为上。”
薛长策思索片刻,掏出一块黑布巾将脸蒙上,道:“你带人埋伏在附近,我去去便回。”
尚不等丁福开口,薛长策便一跃而起,兀自掠过叶梢,穿梭于树影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亮堂的火光逐渐逼近,薛长策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大树,透过树叶间的点点缝隙,他终于瞧清了来者的样貌。
那马上之人,一袭贵气的紫衣,一副狂妄自大的坐姿,再配上那双犀利的吊梢眼。
不是萧乾,还能是谁?
薛长策挑挑眉,看着看着,倒不禁哑然失笑了。
啧,怎么他走到哪儿,都能碰到这号人?
还真是晦气。
腹诽归腹诽,可萧乾带着兵,堂而皇之地走在这条大路上,还是令他感到颇为不解。
怎么搞得像个统观全局,胜券在握的架势?
难不成,他也清楚,柳茂材压根就没被绑架?
薛长策疑惑地摇了摇头,但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极不愿同这人,在庙内正面交锋。
正思索着,忽然,树林里起伏不绝的虫鸣,又过电一般闪过耳畔,令他不禁心头一喜。
正值盛夏,郊野蚊虫,叮咬颇多。
出门前,他吩咐每个侍卫都抹上了避虫药,这才在行路途中,免受了其害。
可既有避虫药,便就有招虫药。他这次游历归家,捎带了不少偏门的怪药,倒也可以小试一手。
想至此,薛长策轻笑一声,当即飞身下树,如鬼魅一般深入丛中,原路返回。
待出了那群官兵的视线之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了五花八门的纸包,将药粉混在一处,胡乱撒了一路。
**
破败的小庙在月色下愈显苍凉,墙外血迹斑驳,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人等,或死或伤。
他们当中有赤膊流匪,也有蒙面黑客。
有人多处受创,血流不止;也有人当胸中箭,一命呜呼。
诸多激烈的打斗痕迹,皆在无声地表明,方才此处,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斗。
薛长策瞳孔微颤,踏于血泊之中,连找块干净的地方落个脚,都感到分外艰难。
这些不是他府上之人,难道是谁赶在他之前,先同匪徒厮斗了一番?
还是说,是黑吃黑?
他一路看过去,无数伤亡凄惨的面庞,便像流水一般积压在他心头,如何都挥之不去。
还未走进墙内,一阵呼天抢地的求挣扎声倒先传了来:
“你们不能抓我!我可是受了你们二爷之托,放开我,我要见你们二爷!”
这号叫声吵得薛长策心头烦躁,一股无名火顿时蹿起。
他握紧了拳,倒想看看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究竟是何等货色。
“鬼叫什么呢?”
他厉声一斥,拐过墙角,从阴暗处闯进月色,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墙内的光景也不比外头好多少,不少还有活气的,都被候府的侍卫制服在地。
怨艾特别多的那个,便是被丁福擒在手中的毛胡子老伯。
见薛长策一身绫罗,威严无比,毛胡子反应片刻,料定这必定是托人,下派命令与他的那位二爷。
他激动异常,仿若看到了什么大救星,当即不顾一切地挣脱钳制,连爬带滚地跑到了薛长策的面前,求道:
“二、二爷!人我都给您藏好了,小的大有功劳啊,啊?”
“二爷?”薛长策冷笑一声,当即横眉怒目,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老子是你大爷!”
“有什么话,等见了官府再说吧!”
正准备收场,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薛长策又饶有兴趣地蹲下,攥住了毛胡子的衣领:
“你方才说,藏的人在哪?”
毛胡子被踹得口吐鲜血,颤巍巍地指了指庙内,含糊不清道:“里……边儿。”
薛长策看了看他,冷哼一声,暂且放了他一马。
大门虚掩的庙内昏暗一片,薛长策踹开门,屋内的一切陈设,皆被月华渡上了一层清辉。
包括那蒙了尘的佛像,也在惨淡的月色下,显露了它的尊容。
薛长策心头的那把火不禁烧的更旺了。
竟敢在佛门重地,行这等屠戮之事,实在是丧尽天良,罪无可恕!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佛像深深一礼,礼毕,又在屋内四处搜查了起来。
果不其然,在供桌下一角,被他发现了一道藏匿于中的黑影。
那黑影身形瘦弱,看着疲弊至极。
就这样的小身板,还妄想假冒柳茂材,行一招瞒天过海?
薛长策愈想愈觉好笑,不禁蹲下身,敲了敲他的脑袋:
“还不滚出来,要小爷请你吗?”
靠在桌角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置若罔闻。
时间紧急,萧乾也不知何时会赶上来。
薛长策顿时没了耐心,直接一把攥住衣领,打算将他强拽出来。
忽然,那人发出了一声,轻似蚊蚋的痛哼。
仿佛适才一直昏迷着,这会儿被什么人扯弄了一番,又牵到了原有的伤口,不得不嘶嘶抽着气。
薛长策的手一颤,连面上的表情也震惊得僵住了。
这声音是……
他反应了一瞬,猛然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小心掰过了那人隐于黑暗中的脸。
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明眸。
这双眸中含着诸多不甘与傲气,可那脆弱的眼角,却还挂着一道未干的泪痕。
如此破碎的倔强,袒露在月色下,明晃晃地摆在薛长策面前,倒教他胸口一涩,心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唐、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