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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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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柔的歌谣自银发阿戈尔的唇边绽放,光泽流丽的竖琴在纤长的手指下拨出旋律。
一座空置的小屋内,艾基海勒尔坐在油灯旁的板凳上。此时已经入夜,他静静地听着斯卡蒂的歌。
盐风城的夜色像是笼罩囚笼的帷幕,漆黑的海面上仿佛有隔着幕布朝里窥视的眼睛。
他感受到了。
毛骨悚然。
“呀。”安妮塔叫了一声。
“抱歉。”艾基海勒尔回神,向被他扯痛头发的女孩抱歉。
“没关系。教士告诉我们,要对他人的无心之错保持宽容。”她轻轻说,“谢谢你帮我扎头发——虽然明天去找食物的时候它们就又要乱啦。”
女孩的笑容有些朦胧的恍惚感,有些像是那种软趴趴带着腥味的软体动物的笑。
——艾基海勒尔对此没什么看法,但对她口中的教士有些意见。
“那个教士说的话,你们都听?”
“对呀,”安妮塔点头,“教士说的话总是对的。他允许我们提出质疑,但是最后证明他总是对的。”
“……自圆其说。”
艾基海勒尔明显是在嘲讽这位教士的言行。
他是舍弃了故乡,也被故乡舍弃的阿戈尔人。孤独地流浪在危机四伏的大地,能够滋润地活到现在,能够说出保护他人、为在意的人铺平前路的话,至少能说明艾基海勒尔不是一个看不清事实的傻子。
而他看到的,在盐风城看到的——是一场拿到节目单就猜到了结局的戏剧。
平铺直叙的危机,小儿科般的阴谋。
想要用这样的舞台就请到他来表演,艾基海勒尔自觉不够;但是,就像是罗密欧的平民生活如此的难捱又庸俗,但朱丽叶依然会为她在意的人而甘愿舍弃贵族的生活一般——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的血亲。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艾基海勒尔抬头看向斯卡蒂,看向那张在橘黄的灯光显得温柔的绯红的眼睛;她也抬眼望来,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并不代表喜悦的笑。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是困扰他许久的、一个潮湿腐烂的梦魇。
海浪涌上大地,海中的孽物蚕食瓜分了干燥的生机。梦中的景象恶心而惊悚,让人无法描绘;他认出了那是海,似乎是盐风城的海岸——洁白或金黄的沙砾密密麻麻地被恐鱼月白的骨骼和墨水似的肉填满,拥堵着、淤积着、发出了低赫兹的交流声和尖叫声。
它们爬向海岸。潮声作为战鼓声随着它们的进军而擂响,咚咚咚,咚咚咚,宛如大海的脉搏。
那么,蔓延的恐鱼——这是大海的意志吗?那无人能参透的巨大深邃的意志?
它渴望拓宽自己的领土,舒展自己的庞大的手足吗?
他也无法参透。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因此而恐慌,因此而流泪。
艾基海勒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拉长,又似乎在拓宽。皮肤变得干渴,口腔中溅碎了一种带血的陌生气味,那种气味倘若摘除血腥味是那么熟悉……而视线中的人影也因此拉长,那头舒展的银发已经染上了刺激神经的红。
他张开嘴,却无法把疑惑道出——所以,艾基海勒尔尝试用自己那颗不知道去哪里了的大脑思考。
他在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像是划过夜空的闪电,一道意识砰地炸醒了他的思维。
哦。他在——保护他的,同胞。
保护,他的同胞。
——他的同胞在哪里呢?
他抬眼看去——她们站在他面前,手持武器。衣着似是因战斗而凌乱,武器乃至指尖不知从何处刮下了白色的蛋白质纤维。
他突然感觉身体上传来一种麻痒的、连绵不绝的疼痛。似乎是有很多细密的伤口在一同愈合,血浆因为伤口处刺入的大量空气而愤怒地尖叫。
她们在攻击你!杀了她们!
艾基海勒尔对此不予理会。
攻击?伤口?没所谓的,不需要在意;他早就习惯带着伤疤生活,童年时刻在身体上的丑陋病态的瘢痕,行走在陆地上时仿佛毒药与审判罪人的刽子手的余光——他时时刻刻都带着这些行走,脚印上潮湿的水汽也因此变得血液般腥膻。
这不值得在意,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早就如吃饭喝水般平平无奇了;他在意的是他的同胞,她们虽然没有哭泣,也没有如那些恐鱼和他的血肉一般发出难听的尖叫,但他就是感觉——她们在哭。
她们都有着绯红的美丽眼睛,而他这一脉的阿戈尔人的眼睛是如披戴晨曦的大海般明亮的蔚蓝,雨后海上清净碧蓝的蓝天般的蓝。
一种被他的同胞们接纳,赞美其十分温柔的蓝。
他的眼睛,宣告了他的不同,他的能力与其责任。
他的母亲与他说过——他们这一脉阿戈尔的天命与职责,就是安抚受伤的同胞,用海水填补心上的空洞,用歌谣愈合身体上的创伤。
他很疼。
但此时而言,他的职责让他扼制倾诉的愿望。他现在,应当让她们不再流泪。
伊莎莫拉——这个突然撞入脑海的名字的主人,身着红裙的美丽女人,在流泪。
你在流泪吗?
你在因为什么而悲伤呢?
别哭啦,女孩子掉眼泪就不好看啦。如果你化妆,妆会花的。
不过没关系,妆花了我也喜欢你。
我在,我在。
别怕,在海洋的最深处,海流交汇舞蹈的地方,我会永远看着你。伊莎莫拉,走吧,走去风清日朗,浪花洁白的暖春里。我会留在这个冬天,为你送行。
再见。好好生活。
陆地上或者海洋中,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艾基海勒尔的视线轰然坠入暗海,那是一声巨物坠地的巨响。他看到逃向海面的气泡在触及空气的一瞬间破裂死亡,他听到汹涌地封闭了他的视线的海流在低诉他的愚蠢,不能理解他背叛真正的同胞的愚蠢之举。
他在心里唾骂:
谁是你们的同胞啊。你们这恶心的软体生物。
冰冷的海水涌入口鼻,熟悉的知觉让他彻底清醒——又或许这只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总之,在向死寂的海底坠落的途中,他知晓了一切的起因与经过。
自建立着圣洁却幽暗的教堂的断崖下,那片海岸——他们在梦外切切实实漫步过的海岸,那里坠下了一只主教。
是的,一只。
一只盐风主教昆图斯——鬼知道这个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叫这个名字——破开了教堂那扇美丽的花窗,如同一个被顽皮孩童丢入湖中的石块,他被丢进了沙滩。与此同时还在进行着他可笑的生长,巨大的混浊的尖瞳眼珠迟钝地勘察四周,随即视线却被一张微笑着的脸填满——它反应过来,向着刺杀者的蓝色眼珠和苍白的皮肤伸出触手,而对方毫不畏惧,纤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本应弹奏乐曲的手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那只眼睛中。
刺杀者没有因顺着那只捅.入海怪肉.体中的手臂蔓延上体表的腐蚀而后退,像是早就有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黑白掺杂的巨浪轰然扬起,重锤似的一下下拍打在他与他的猎物的躯壳上。
——他想要和它一起,永远沉睡在海底。
因为不允许它这个恶心的怪物——打·他·的·同·胞·的·主·意。
随后,他被吞噬殆尽,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骼——被这只恐鱼感激地、近乎虔诚地吞食入腹。它——并非那个昆图斯,而是其它的什么——似乎因此格外幸福。
那种幸福艾基海勒尔能明白。那是与分离已久的同胞再度相逢,永不因灾难或人心分离的幸福。
但是,谁他妈和你是同胞。
半点仁慈都没有地——对猎物对自己都是——艾基海勒尔和这只海怪在海滩上纠缠。它不想就这么回去幽暗荒废的海底,它想留在陆地!这只海怪一瞬间爆发的力量使得它往陆地、往追击过来的深海猎人们的方向逃离了一步,随后迎接它的确实带着悲愤砍上表皮的巨剑、锯齿与槊。
痛苦使它停步,久久地哭喊。
好了,闭嘴吧,你这不该存在的怪物——刺杀者没有与任何人告别,带着海怪冲入了海洋中。
浪花飞溅。恐鱼们如同得到了主帅撤退的消息一般,溃退着逃回了大海。
猎人们站在海岸上。
一切归于平静。
谁都没有受伤。
他和恐鱼融为一体,坠入深海。
海底传来了哭诉。
此时此刻,空无一人时,他才有将炽热的眼泪流入冰冷的大海中的权利。
感觉的话……
……疼。只有疼。
它们想要带回它们的同胞,但对他而言,这只是捕猎,这只是进食。
皮下——连骨带肉被尖锐物贯通撕碎,宛如在海水中融化解裂的结晶。耳边残留着恐鱼咀嚼的声音,那些膨胀腐化,侵蚀上他皮肉的断肢和软组织缠着他不让他逃走,就像——就像那时那些伊比利亚人缠住他的钢丝网一样。
他动弹不得,无论它们做什么,拿石头丢他,那脚踹他,看着他被太阳暴晒到干死,啃咬他,折断他,吞咽他,把他撕成一片片生肉塞进嘴里。无论它们对他做什么,他都反抗不了。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没把他当人。
而恐鱼更甚。
他们甚至在吃人。
它们在吃他。
一口一口,一口一口。最后他或许会连脑子和眼珠都瘪烂下去,它们或许会顺着裂口吸吮他的脑浆和眼泪。
他能留下什么呢,他做到了什么呢,他的使命完成了?还是没有完成?他做的事情为她的同胞带去一星半点的幸福了吗?
他不知道了。他知道的是,未来某一天,他会死,和恐鱼一起死在这里,死在海洋的怀抱里。他会在死前看到那些失去血色的肉片横飞的样子,看到不知是谁的神经和眼珠滚落在红色的浪花里,在这种迷茫的恐惧里沉陷,直到意识彻底遗失。
即使如此,他也劝告自己:你不该恐惧,正如没有游子会恐惧回到母亲的怀抱,你回到了海洋中,不要害怕,享受它。没什么可怕的,那些红色的是舞裙的丝线,白色的是柔曼的轻纱。你只需要跳个舞,一切就都美好的像是童话。
……呵,就这样吧,自己来欺骗自己。
让海浪涌上来,他盖上水做的被子,枕着星空入眠。
……
艾基海勒尔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地掀开身上起毛球的红绒毯子,眯着惺忪的眼睛,左右看了看。
早晨了。风平浪静,窗户截取了一块天空,颜色蔚蓝,但因为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更高远的地方还带着阴冷深邃的灰霾。房屋顶上毛茸茸的云影徘徊着散开,仿佛被照透,在软绵绵地发着光。
带他们来房子里的女孩安妮塔蜷缩着身子,在他旁边的柜子里安睡着。斯卡蒂坐在窗边,朦胧的晨光照在她的侧脸和额前的柔软发丝上,照在眼睫上留下一片白亮的天光。
艾基海勒尔咂咂嘴,意识到——哦,他起得最早。
睡眠质量极差。他伸了个懒腰,自我吐槽。
至于梦——那没什么不是吗?
梦都是反的。也就是说,他才不会惨兮兮地和一个丑陋的怪物在海里共度余生,他会与他的一起,把他按在地上撕碎,然后再无顾虑地于大地上漫步。
这也正是他期望的。
不需要害怕。因为他们已经在彼此身边了。
深海猎人。
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