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被感染者整自闭了 ...
-
不多时,坠落到地下的天城从14号废墟的地基层上层醒来。他撑着落满粉尘的肮脏地面起身。周围的黑暗在这块空间里蔓延,几束微弱的光从缝隙间透析进来。像是幻境般的环境让天城眼神放空,神情带着大梦初醒后的怅然若失。
然后他感觉到了——疼。
像是有人在拿刀片一下下剖开他的皮肉一般的疼。
被痛觉刺激地嘴角抽搐,天城闭上眼晃了晃脑袋,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袖口,看了眼光线射.入的地方,叹了口气。这时候才算完全清醒了。
回到现实后,一股脑儿地在脑海里膨胀疯长的情感和记忆迅速萎靡下去。天城蹲在地上,手在身边摸索着——他想找到他的断刃,在刀上点燃能照亮黑暗的火光。因为塌陷形成的地下空洞光线暗淡,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想要借此仔细辨认周围的环境——也还是太困难了。
空空如也。只摸到了一手尘灰。
天城默然收回了手,在原地站起。寂静如午夜的空洞里只能听到他自己寂寥的呼吸起起伏伏。此时,地面上正值阳光明亮的当午,虽然没什么花草绿叶,但至少,仍然是一块天空下的土地。原本没什么可留恋赞美的景色,在他被困在这种阴冷昏暗像是个监狱似的地方后,也显得可爱了起来。
他不好奇一眨眼位置便变动的原因,在他意识消失时自然有能接管身体的人。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如果有问题出现,那就解决它而已。
杂乱的地下空洞里,只站着天城一个人。
他心不在焉地左右看了看,视线忽略过一个横躺的白影,愣了一下,又看了回去。
“啊。”
……霜星。那个差点杀了他的整合运动干部。
天城拖着脚步走了过去,停在了倒在地上的卡特斯女性一米开外的地方。之前在战场上仿佛可以将一切都冻结的寒流无影无踪,操纵它的人此刻虚弱地闭着眼,呼吸微弱地躺在空地上,苍白的嘴唇里跳出梦呓,像是马上就要碎成一片片白雪飘零消失一样。虽然他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但如果他想,可以在这里就杀了她以绝后患。
但他不想这么做。
虽然这么说,但天城也不觉得贸然靠近对方就是好主意。他在原地蹲下,敲了个清脆的响指,火星便从指尖生成,在整个手心绽放。他探着身体,维持着重心让自己不要朝前栽倒的同时将火光靠近了霜星。
他控制了火焰的燃烧,这样使用源石技艺杀伤力约等于无,除了提供眼下缺乏的温暖和光亮外连烧伤表皮都做不到。说是火,更像是一只外观独特些的热乎乎的暖炉。
天城手心的火发出的橘红暖光照在了霜星的眼皮上。温度和光将她唤醒,卡特斯眼皮颤了颤,目光里清冽的水光一闪而逝,快到让人觉得那是幻觉。
“你醒了吗?”天城在霜星睁开眼时就自然地收回手,就地坐下向她寒暄。
对方浅色的双眸转向了他,没有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她又变回了冷若冰霜的姿态,但又与之前对峙时的冰冷有所不同。
“你没有在我昏迷时杀掉我,是因为自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就当我犯蠢了吧。”
天城的情绪不高。他把手放在膝盖前,火焰跳动着,温和地将他的眉眼点亮,那双总显得深沉而柔和的暗红眼眸里流泄出不愿多言的意味。
“我就当你刚才手下留情了。”
“这是我们见面后你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对我说话。”
“也许是吧。你查看过周围没有?”
“没有。我也刚醒来不久,你想要找出口?”
“嗯。我不想和罗德岛的人待在一起太久。”
“……我也有点害怕整合运动的干部霜星突然对我发起袭击。”天城随口搭腔,目光顺着对方的目光移动:“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的手看,你不喜欢火?”
“说给你听也无妨。我的脖子以下全都麻痹了,而你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使用源石技艺,让我觉得你是在示威。”
好意被误解让天城感到苦恼:“我没有。但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熄了它吧。”
语毕,他五指轻轻合拢,轻柔地掐灭了这一簇火花。
于是四周的黑暗又涌了上来。天城对明明有两个人在,却沉默无声又漆黑的环境颇觉无所适从。他尴尬地弯了弯手指,试图打开话题:
“你觉得他们会说些什么?”
他指的是地面上的罗德岛小队和雪怪小队。虽然两人被困在了地下,但无论是谁都毫不怀疑自己的同伴会将他们救回。这是战场上并肩作战后从伤口里渗进血液的强烈信任。
霜星闭上了眼,提起她的同伴,语气柔和了一些。
“也许——会吵架吧。”
“吵架?没问题吗?”
“没什么。他们经常为了伏特加的归属而吵起来。”
“原来是伏特加啊。”
天城抹掉了脑子里“整合运动内部不和常年大打出手建议诸国不必采取措施任其自生自灭”的怪想法。顺着话题继续问道:
“那时候我也看到他们在喝酒。伏特加的话,你们是乌萨斯人?”
霜星沉沉地看着他:“我们只是从乌萨斯诞生。”
“啊。”天城躲开了她的注视,“抱歉,我失言了。”
乌萨斯那片土地对待感染者——对待同样流着红色血液,同样在洁白广袤的美丽雪原上诞生的感染者同胞,却像是对待奴隶,对待物品,甚至更糟。
乌萨斯冰原出身的雪怪小队无一不是感染者。在非人的政策和群众的恶意中长大的他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故国的。
“这没什么。你毕竟不是感染者。只要你不像那些嘴上说着包容骨子里却依然把感染者当垃圾的人一样,那你怎么想、怎么对待感染者,是你自己的事。”她顿了顿,“就说这些吧。你不打算去找找出口了?”
“我会去的。”天城虽然起身,不赞同的目光仍然落在卡特斯身上,“那你怎么办。几分钟前,你的病情严重到我以为你已经昏死过去了。这里很大,我去找出口,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就要躺着等死吗?”
霜星看着他,半晌扭过头看向了天花板。开口时的语气和叹息相似:
“我或许要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了。在战斗之外的事情上,你和愚蠢的傻瓜没有两样。”
天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被骂了。但他如霜星所言,出口还没找到,不应该在唇枪舌战上浪费时间。
他慢慢起身,昏弱的灯光让他勉强辨识了周围的景物。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面墙边,手掌按在上面,沿着墙壁逆时针移动着,一边进行着如此情境下别无他选的地毯式搜查,一边抬高声音和霜星搭话:
“所以,你之前对我的看法不会是你说的那种道貌岸然的人吧?”
“不是。你更糟。”
霜星也抬高声音回应他,淡薄的声音响起:“那些人是明知故犯,而你是一无所知。”
“那也是我更好一点吧?”
“如果感染者的声音再响亮一些,响亮到能占据这个纷杂的世界的一席之地……他也许会酌情改变政策。”霜星说,“但你这种人不会。你只是在做你想做的,你觉得应该做的事,只要下了决心,什么都拦不住你。除非有完全掌握了你的想法的人将你们引上一条可以走下去的道路,否则你这样的人最后都会变成……”
“变成什么?”
突然听不到霜星的声音了。对方欲言又止,天城等了几秒,回头反问。
霜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方,像是要穿透那碍眼的障碍看到外界舒展自由的天空。
“不,没什么。希望罗德岛有能好好使用你的能力。”
她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话。
停了一会,这次霜星先开口了:“虽然我不对你抱有期待,但你还记得亚历克斯吗?”
亚历克斯?一个男孩的名字。
碎骨。
霜星言行一致地执拗地说下去,根本不等天城回应:“他其实没那么厌恨他的姐姐米莎。很久之前,他经常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着喊他的亲人朋友的名字,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米莎那个孩子。”
天城手指蜷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罗德岛杀了他。我很抱歉。”
“……”霜星扭过头定定看了他的背影一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姑且继续说下去吧。”
“似乎是在龙门贫民窟。你给了那个女孩一些对你而言微不足道的帮助,但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帮助。她袭击过你、你可以杀了她但没有、她正身处龙门——对她来说,你是让她活下来的人。她很感激你,在她代替亚历克斯成为碎骨时,她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你说过,可以带她回乌萨斯……呵。”霜星轻笑了一声,“那个孩子相信了。她把你给她的物资展示给亚历克斯,把那把你们罗德岛的匕首拿了出来。她没有想去伤害谁,因为她真心实意地相信你——这个只和她见了一面就对她一个感染者释放善意的人,真的可以让她和亚历克斯回家。”
回家。
天城感到那落在背后的目光刺穿了他的肩胛直直捅.入心脏,名为隔阂的高墙倒塌了。
从乌托邦里诞生,对世事苦楚一无所知的人曾给墙外的陌生女孩递上了一朵普普通通的百合花,但一片荒芜的大地上,这朵纯净而洁白,沾满晨露的花朵对她来说,却是比刺穿深邃寒冷夜幕的晨光更加温暖的存在。
卡特斯术士还在说。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说,说那些她已经可以泰然处之的痛苦。
“但你其实根本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甚至不觉得你做错了。你傲慢地从指缝间漏下一点善意给深陷深渊的人,让他们不至于被深渊瞬间吞没。你觉得你在帮助他们,但你根本不知道缠住他们的深渊有多么可怕。”
“铺天盖地的言论,添油加醋的事迹,可以制造的敌意。我从乌萨斯长大,我以感染者战士的身份跨越了那一整个国度来到这里,一路上,我所看到的东西都让我更加清楚——这些被人恶意种植的偏见,能让一个明明是我们同胞的人变得多么残忍和冷漠。”
“你想要对抗这样的存在?这样一个无形之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你没有这份伟力,我也没有,我的父亲——爱国者大尉也没有,整合运动和罗德岛也仍然缺乏对抗它的力量。”
“我们已经看透这一点了,但那个女孩还没有。你让她信任你,给她希望,却又让她目睹了弟弟的死去。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你的傲慢让你对真正的问题视而不见,你这样子根本——帮不了任何人。”
在一无所知时贸然给出的善意。
无用的愚善。
霜星的语气从谈及米莎时的轻缓,一直摆渡到了谈及困住感染者的深渊时的低昂,最后她深呼了一口气,轻轻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的傲慢使你看不清真实,因此使你的善意扭曲,变成了违背本意的恶行。”
“抱歉,我……”
“你不该对我说。你甚至不该道歉,你应该安静地去找到出口,同时反省你自己。”
“不是这件事。”天城说,“我希望向你道歉,关于我利用你的事。”
“那时候?”
他说的是在14号废墟——地面上的——时的对峙。
那仿佛能将整片冰原撕破的火光现在仍历历在目。
天城点头:“嗯。对不起。我自以为是的举动似乎……让你感到被侮辱,这不是我的本意,很抱歉。”
“这一点我不介意了。”霜星回答,“纷争中的人总是各怀心事,既然你道歉,而你之前又没有趁我昏迷杀死我,谅解这一点没什么不行。”
天城回头对她笑了笑,神情像是看到一朵枯萎的花再次绽放一般。
“谢谢。”
不多时,天城搜寻完了这一片空地。遗憾地确认,这里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口,自救计划泡汤了。天城挪到那一束光流泄下的地方,发顶手心洒满了光流的一捧,他顺着那道缝隙眯着眼眺望,暗忖着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被挖出去。
“对了。”霜星喊他,“我做梦时说了什么吗?”
天城回神看她:“我记得有一些。”
“是吗……我有预感了。记忆这种东西,果然怎么也躲不掉。”
她的语气变得悠远漫长,像是从一个温凉如雪的梦里剪裁下了一片承载记忆的天空,将人满满地、不容反抗地吸进了回忆的苦涩与香甜里。
“想听听吗。”半晌,她问。
“什么?”天城眨眼。
“过去。乌萨斯感染者的故事,我的故事。”
烟尘和余音浮游在空气中。当天城意识到霜星正看着他时,他先于对这个事实的认知,看到了那双死寂如万年冰川的眼睛里殷殷跳动着的小小火光。那是一个平静中透着执着和审视的表情,那双因主人意志而明亮的眼睛,正反问他:
——感染者。你想知道吗,你想理解吗?
他大可以拒绝,对方也强迫不了他。但如她所说的,如果不了解事实,多么强烈纯粹的善意都无法为他人提供帮助,只会因为自我满足的傲慢而被扭曲成恶行。
所以,他如果想要帮到别人,那么现在就应该去改变自己这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态度,去理解别人的困难。
如果他想要帮到鸣,帮对方缓解一些从自己身上得到的痛苦……
那么,他就应该理解对方才行。
而不是愚蠢又傲慢地,以善举之名,行恶行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