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57、第三次报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再打开公寓的房门，狄原礼察觉到房间里确实有一种隐约的气息。设定好的智能家居每天都会打扫，定时清洁，绝不会是腐败和垃圾的味道。但这种气息真实存在，让狄原礼想起不被听到的、超过15到25赫兹的鲸鱼叫声。

　　狄原礼取了冰好的液压啤酒，站在窗前，俯瞰着落地窗。他真心喜欢这个景致。越是从高处俯瞰，越是美丽，仿佛地面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能化作光，进入他的血管，点亮他的眼睛。对于斐南，他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他喜欢孤独而自由的生活，喜欢“天空之城”的晚宴厅，喜欢安第斯广场周围层叠的建筑，喜欢三部洞澈天地的热白石光。每每想起，都让他疲倦而快乐，密封的采血针被遗忘在二部房间里，如果他把充满DNA样本的贮血器交给神乐，或许，俯瞰大地的视角会焕然一新。

　　狄原礼猜想，神乐站在“天空之城”的甲板上，俯瞰着斐南，会是怎样的心情。量身定做的晚礼服不会大规模掀动，只会在风中泛起细微的褶皱，唯有短发狂乱起舞。她是入侵者，也是掌控者，驾驭着下方滚滚流动的金钱。而他站在神乐身后，和她一同向下望去。他没有看到璀璨的灯火，一团黑暗、不容置疑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片寂静中，被损毁的军舰缓缓漂浮着。洛彤在甲板上行走，在舰桥上查阅星航日志，在一个胶囊般的小房间里读书。尽管军舰里没有照明，洛彤的样子却清晰可见，像是裹着一团柔光。

　　狄原礼没有见过‘斐然’的舰桥和士兵休息区，但他看过一些纪录片，此刻他代入纪录片中的景象。洛彤的样子更加栩栩如生。舰桥是椭圆形，装饰着无数巨大的显示屏，下方的操作区密密麻麻，满是操纵杆和颜色各异的按钮，洛彤专心地摆弄着其中一块操作区，头顶的显示屏上有文字不断滚动；洛彤的休息室则充满柔和的黄色灯光，有一张堆满东西的桌子，有一张铺着灰色被子的小床。洛彤以他十分熟悉的沙发坐姿坐在床上，抱着他的大屏幕阅读器，修长的手指沿着文字移动。狄原礼眨一眨眼睛，幻象消失了，落地窗外仍然是微光闪闪的“赫拉”。

　　狄原礼放下液压啤酒。充满液体的液压球圆滚滚地坐在餐桌上。他几乎没有碰过这球啤酒，只是在开封后稍微喝了一口。对于军舰里冻彻肺腑的寒冷，洛彤好像没有任何不适。仿佛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寒冷和黑暗里。而洛彤也会在安第斯广场东张西望，在三部门口专心地聆听红|歌木的响动；吃到好吃的甜点会眯起眼睛；他的手和身体都是温暖的。

　　狄原礼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手环里翻出通讯录。向来是神乐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有神乐的通讯。就算他现在身在二部，也不能保证找到神乐。但他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和神乐对话。三声通讯后，萨其拉的声音沙沙地传出来。

　　“啊，狄原。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狄原礼一开口，声音随着萨其拉一同哑了，他被迫清一清嗓子：“您客气了。怎么能说是效劳。是我有事想麻烦您……嗯……神乐在您身边吗？”

　　“有什么事，告诉我，和告诉神乐，是一样的。”萨其拉沙哑地说，“但是您今晚这场通讯，是不是意味着，您不会试图加入我们了呢？”

　　狄原礼笑一笑，在床角坐下，说：“您真是厉害。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太适合。毕竟，这是远藤真一的项目，远藤家族为此努力了很久，我没有事先的铺垫。突然出现，有抢功劳的嫌疑。”

　　萨其拉科科地笑了，也可能是在咳。“你会这么想，我很意外。结果证明原因。一个人合不合适，不到最后，谁都不能确定。我们需要的，也只是你的DNA，而不是保证书。”

　　“抱歉。”狄原礼垂下头，“我想我不太适合。本想和神乐女士道歉的。感谢她给我这个机会，可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萨其拉轻轻叹息。

　　“狄原。一个人并不经常得到这种机会。人才数不胜数，你要感谢神乐，愿意通过一张海报选拔你。”

　　狄原礼沉吟着“海报”，一时想不起萨其拉指的是什么海报。为校园拍了宣传手册的是远藤真一，并不是他。萨其拉轻声说：“你为食品拍过广告吧。不要轻易拒绝我们。老萨其拉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通讯被单方面中止了。狄原礼又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遍“海报”，猛地想起，在星际食品展览，他曾经用一张照片交换了一份鲜烤沙龙。

　　他打开手环，第一次在网上搜索自己，竟然能搜到以他为主角的消息，尽管都是些“优秀员工风采”之类的宣传。

　　狄原礼浏览着信息，目光停留在一张没见过的照片上。他点开图片，望着从全息投影窗中投射出来的自己。安格斯的全息相机拍得不错，他捧着鲜烤沙龙，仿佛捧着一盒珍贵的首饰，将他手中的盒子换成矿石也没什么不合适。至少他肯定不会轮起锄头干体力活，而是将非法殖民计划打包装盒，双手捧着，站到投资人面前。

　　狄原礼收起全息投影窗口，目光无意中落到床角。他缓缓伸手，从床角的夹缝里拾起那样东西。小小的圆形铜片躺在他掌心，像一枚简陋的勋章。
　　——
　　铛铛铛的敲门声仿佛催命，硬是把狄原礼从东十一楼房间的浴室催出来。他不耐烦地打开门，从门缝里瞪着安格斯。

　　安格斯左顾右盼，确认无人，从宽大的外套里掏出两个酒瓶。

　　“让我进去。”他急切地说，因为过快过低，变成了嘶嘶的声音，“这边不让喝酒。快，别让他们抓到我了。”

　　狄原礼无语地让开，回到浴室，等他彻底洗完，换了衣服，重新出了浴室。安格斯坐在他的桌前，桌上是开封的酒瓶和两杯酒，安格斯则是一副奇怪的表情。

　　看来不问他，他是不会说了。狄原礼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给了安格斯这个台阶：“怎么了。”

　　“听说你拒绝了一个很大的项目。”安格斯朝楼上悄悄一指，“老远藤气疯了。正在会议室里摔东西。你拒绝的，就是他把你叫去特地嘱咐的项目吗？”

　　狄原礼点头，轻轻抓着尚且带着潮气的头发。“我天天这么忙了，不至于什么项目都要接吧。”

　　安格斯恨铁不成钢地敲着桌子。“喂！那个项目不是从远藤真一手里抢来的吗？你怎么能抢来项目又放弃！现在好了，项目黄了。老远藤气疯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这次狄原礼有些感兴趣。“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兄弟。”安格斯把酒杯向他推过来，“做好心理准备，老远藤觉得是你害了真一。他给了你一个向上爬的机会，你反而让这个机会溜走了，连带对方看真一也不顺眼。我就说，何必呢？老远藤难得胸怀宽广，你又让他失望了。”

　　狄原礼垂眼望着酒杯，杯中的酒水泛着细微的波纹。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告诉安格斯，这个项目失败的原因远比安格斯说的要复杂，很可能涉及到没有证据去证实的非法殖民计划。他们脚下也不是坚实的土壤，而是一座漂浮的军舰。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拿起酒杯。

　　并不是什么秘密都要告诉安格斯。不能告诉对方的秘密是湮没在水下的冰山，变成了无形的砝码。他也需要将一些秘密深藏在心里，像基石一样将他变得完整。

　　也可能神乐的挑拨离间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微小的种子。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从安格斯悄悄地换成了别人。

　　手环响了几声。狄原礼侧头一看，是Serendipity的提醒。他遮住手腕，朝安格斯笑了笑。而安格斯眼尖地看到了信息。

　　“还没有结束吗？”他大惊，“这份关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行？”

　　“后天。”狄原礼说，想想又补充，“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如果我想确认我们的关系，就提前二十分钟去星轨站，和他面谈。”

　　安格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在喃喃地叨咕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终究不是好话。狄原礼想了想，真心诚意地建议他：“你要不要也试试Serendipity系统？你不好奇会遇到什么人吗？”

　　安格斯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谢了，兄弟。我看你的日子简直像火坑。喝酒吧。”

　　狄原礼想了想：“也没那么可怕。我有点期待你的爱人。”

　　安格斯朝他晃了晃酒瓶，一把抱住，露出满足的笑容：“这就是我的爱人。”
　　——
　　狄原礼坐在星轨站候车区的长椅上。他看着来往的旅客，来往的旅客也打量着他。狄原礼望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两个小时。

　　Eric永远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双灰眼睛实在是万里挑一。然后狄原礼才看到他身后的洛彤。洛彤总是东张西望，被Eric强行叫过去，懊丧地垂下头。Eric说话时也是目不斜视，仿佛随时随地在下命令。在两人即将走过他面前的时候，狄原礼站起身，叫了一声“洛彤”。

　　洛彤回过头，神情非常复杂。狄原礼招手让他过来。洛彤踌躇地看了一眼Eric，走到狄原礼身边。

　　狄原礼重新坐在长椅上，拍拍身边的空位，洛彤默默地坐下，看着自己的手。狄原礼朝独自去确认行程的Eric望了一眼，问他：“你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洛彤想了想，低声回答：“数十光年之外。”

　　“要去多久？”

　　洛彤又想了想，说：“换算过来是斐南的半年？”

　　狄原礼又问：“等你结束这段访学，是回斐南，还是回古地球？”

　　洛彤索性掏出计划表，指给他看，他将在半年后和Eric一同返回斐南。狄原礼查询着洛彤的目的地，和他谈论那颗星球的照片，历史和环境。洛彤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时不时瞟着手腕上的时间，又偷看狄原礼的手腕，仿佛能在他的手背和手腕上确认采血针的针眼。20分钟转瞬即逝，洛彤终于忍耐不住，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送你。”

　　洛彤轻轻叹了口气，说：“谢谢。但是我现在要走了。”

　　狄原礼目送他站起身，陪他走了一会儿。洛彤每次想开口，都被狄原礼精准地岔开话题。洛彤尝试几次，颓然放弃挣扎，站在安检的入口处，低着头，伸手把玩着临时拉出的停止带，问：“你后来答应神乐了吗？”

　　“暂时没有。”狄原礼回答。

　　洛彤敏锐地抬起头：“暂时没有？你还会改变主意吗？”

　　狄原礼耸一耸肩：“这次项目结束了。但是，她是我们的客户，以后可能会有其他交集。”

　　洛彤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不用送我了。我不会丢。你也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是20分钟。”狄原礼说。

　　洛彤出其不意，“啊”了一声，困惑地抬起脸。狄原礼又说：“你规定的时限，二十分钟。”

　　洛彤怔怔地看着他，又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时间，疑惑的神色渐渐消去，眉宇间荡漾的笑容春暖花开。

　　“你真是很奇怪。”他快乐地说，“一定要拖到最后才肯说吗？”

　　狄原礼朝他点点手环，示意他不要忘了填报。洛彤摇着头，神色仿佛遗憾，又仿佛感叹。弯起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狄原礼从不知道笑容也会化作光芒。

　　“狗狄，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就这么难吗？”

　　狄原礼刚要回答，Eric从安检入口处探出脑袋，阴沉地看着他们，和狄原礼目光相碰，脸色又黑了一层。他朝狄原礼不情不愿地点头，狄原礼对他微一颔首，表示回应，忽然想起，洛彤之前对他们的关系毫无把握，自从他造访“天空之城”后，洛彤就一副笃定的态度，偏偏他的笃定是正确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Eric离开“天空之城”后，和洛彤谈起他们见面的细节。

　　那句脱口而出的问话暴露了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心旌摇动，他何必关心Eric是不是因为喜欢才去保护洛彤。

　　狄原礼朝洛彤点头。终究不得不承认，有些话他说不出口，只能用其他的方式去表达。

　　洛彤也朝他点点手腕，跟着Eric走进安检入口。狄原礼望了一会儿安检入口，旅客鱼贯走入，巨大的透明舷窗外，星网嗡嗡作响，停泊的飞船离开又进入，星轨升降梯每次运行，他脚下的地面都随之产生细微的共振。狄原礼低头打开手环填写报告，在他按出去结果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他完全忘记了Serendipity设置的土味情话，嘹亮的声音甚至压倒了星轨站的广播。

　　“恭喜双方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茫茫星海，感谢相遇。从这一刻是新的开始，感情和事业都将扬帆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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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流真的很难写。淦。经常感觉身体被掏空。
《说你爱我》的设定是发生在架空宇宙里的爱情故事，因此很多情节点没有选择冒险，就狗狄和小洛的设定来讲，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突然变成赏金猎人或者基因改造试验者，也稍显突兀。因此他们就有惊无险地在一起啦。
《说你爱我》更像是星辰宇宙的前传，下一本《星辰在上》想在这个设定的基础上写一个关于谋杀和寻宝的故事。爱情有，但是不多。目前的存稿里，男主角男·顾丹墀和女主角男·有栖暂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cp感。希望他们赶快相爱，而不是一直相杀。
真可惜狗狄一直没有给小洛找到一个有代表性的外号，可能狗狄并不是喜欢给别人起外号的类型。
在琢磨狗狄和小洛感情变化的时候，很努力地想把他们感情的平衡点放在繁华和寂静的交叉点上。狗狄不能离开繁华的世界，他喜欢刺激，喜欢冒险，喜欢拼命去做一件事然后成功；小洛更注重精神世界的富足。他们最合适的人只能是彼此。狗狄需要小洛带给他内心的平静，而小洛需要狗狄的“烟火气”，需要身边一个人将现实世界的气息传达给他，帮助他将历史和现实分成两部分。
小洛对感情的到来比狗狄接受得要好很多。他没有心理负担，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数据aka命运的安排；但是狗狄一开始很抗拒，抗拒承认自己‘乡下人’的身份，一边抗拒，一边承担起照顾小洛的责任。大概爱情始于责任感，不管哪种意义上的责任感都需要感情基础。如果不爱一个人，也不会想要对这个人负责吧。
接下来会稍微放一放，做点小小的修改，让文章更通顺，加一个番外，照应一个中间忘记的伏笔o(╥﹏╥)o。但是整体上讲，全文完结。修文不会改变故事和人设，只是对章节和气氛进行调整，另一种意义是复盘优缺点，为下一个故事积累经验。
超级感谢陪我走到最后的田富士和胡砂。资深读者带来的认可好感动。谢谢小狐狸一直夸奖我，正能量的光洒在荒芜大地上；每次看到小天使田富士给我的营养液，都觉得田富士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苹果。谢谢你给了安格斯一个名字，谢谢你一直读到最后。如果我也能用Halliday感谢Wade Watts的语气说这句话：谢谢你看我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