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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三.

      此時,在品園的某個角落,倆男生正站在灌木叢以及無數正在探討人生的男女中間低聲說著什麽。其中一個裹了一身兒冬衣,使他看起來比一般人的身材要龐大上一倍有餘。帽子邊兒上一圈毛密密地圍了一張臉,活像個剛從北極抓過來的愛斯基摩人,正是老嘟簫中劍。

      只聼站他對面那個人正絮絮叨叨地說著:

      “…那什麽,簫兄,我是真走投無路了——要不我幹嘛老著臉來找你啊,是不是。俗話説人活一塊臉,樹活一張皮,我要不是真沒轍了,我,我怎麽會來你這兒接二連三地丟這人呢你說……”

      簫中劍板著臉,打斷說你甭跟我來這套。還人活一塊臉呢,你知道臉字有幾筆幾划麽。

      “這是什麽話……呵呵……簫兄你最近這幽默感大有長進啊……咳……”那人強顏歡笑道。

      簫中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人便漸漸笑得不是個模樣兒了,剩下的強自支撐著的笑容就跟半乾水泥似的,壓根兒糊不上墻,成塊兒地往下掉。

      路燈下,只見此人長身玉立,頭髮染成了輕佻的酒紅色,那臉就跟封面男郎似的,屬於那種能令各年齡段的異性都忍不住芳心亂跳的奶油小哥兒型;身上煞有介事地穿著個白的心形領背心,下頭露出長長一截暗紅色大花襯衫的邊兒,然後是破了好幾十個洞的仔褲。凴良心說,這副模樣只適合去夏威夷海灘上調戲比基尼美女。這會兒可正是刮北風的時候,稍微苗條點的主兒真能被那風掀上半空去。穿成這樣站在巍峨的5棟樓下,苦肉計也不是這麽個玩兒法。

      簫中劍在呼嘯的冷風中沉默良久,終于幽幽地開口道:“……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問我借錢是用的什麽藉口麽?”

      那人沒吱聲。他便嘆了口氣,緩緩地繼續道:

      “你說你得了絕症,腦瘤,沒敢讓家裏人知道,怕他們傷心。因爲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忍心瞞著我——可是你怎麽也不想想,就你那腦子,也配長腦瘤??你未免太低估腦瘤對生長環境的挑剔程度了。最可氣的是我把仨存錢罐兒都給砸了,把錢全給了你連零頭都沒留,你回頭就給買了變形金剛去。我跟你說你今兒還真別跟我掄眼珠子——這事兒擱誰身上都得刻骨銘心。得虧我一向性情溫和,要換一個人早就拿大耳刮子扇你了。”

      “是是是,你說我怎麽就那麽賤,奴顏媚骨地把那變形金剛孝敬了你,現在還撈不着你一句好話。”

      簫中劍冷笑一聲,說:“你懂不懂啥叫童年陰影?——算了,我今兒也不想跟你翻舊賬。你就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問我借這錢,究竟是要去幹什麽用。——要是真覺得難以啓齒,那我也不便勉強你。咱們就當這輩子從沒見過面。”

      “別啊,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你那單眼皮——不是,你別急啊,這事兒我剛才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我們宿舍有一同學,家境不是特不好麽,這個月家裏又沒了姥爺,連飯錢都擠不出來給他。我跟其他幾個就一人救濟了他點兒,回頭才想起來這個月生活費全被挽月取了買LV去了。我現在縂不能無恥到把幫人家的錢又給要回來不是?”

      “編,你繼續編。”簫中劍面無表情地道,“我受累問一句——您是打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麽個高尚的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那小哥兒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半晌掙扎著點頭道:“……得,沒啥好說的了。我傷心了。反正事兒我已經給你一五一十撂這兒了。你愛信不信。合著沒你我還不過了?再不濟我就上地下通道擺攤兒賣盜版書去,要不就去中關村賣光盤……有什麽啊!怎麽着不能活啊我……”

      他一邊說一邊悻悻地去了。簫中劍佇立在原地,遙望著此人的背影氣沖沖地消失在大路盡頭,這才慢條斯理地囘了宿舍。

      那會兒藺無雙也剛回來,被愛情滋潤了十多分鐘於是滿臉放光談笑風生,連說帶比劃,滿屋子就他一個人在熱鬧。蒼置若罔聞地背對著他做3P,好容易弄完了powerpoint,打算歇會兒喘口氣再繼續,剛剛登錄上MSN,看見簫中劍的簽名檔,便忍不住大發一笑。藺無雙正要去洗臉,拿著盆湊過去一看,只見那簽名寫的是:“思想有多遠,你就滾多遠!”

      “老嘟,這火氣不小啊,來,跟哥說說,誰惹你了。”藺無雙豪氣干云地摟住老嘟肩膀,笑道。

      簫中劍沒吭聲,鼠標移到聯係人列表裏,加粗加大的鼠標箭頭惡狠狠地指著其中一個暱稱叫“斬風月”的。蒼藺兩個湊過去看,只見那位的簽名檔上很文藝地如是寫道:“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也不是從南極到北極;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説我在騙你。”

      “誰啊這是,他怎麽騙你了。”藺無雙把臉盆擱到一邊,湊近了仔細研究了一下,笑道,“是騙了你的精神還是肉體?犯得着這麽惱羞成怒的。”

      老嘟很嚴肅地盯著藺無雙,鄭重強調道:“他是第一個讓我深深感悟到什麽叫‘他人即地獄’的人。”

      藺無雙心領神會地點頭:“哦,這麽說是你的精神導師。”

      “請別侮辱精神這個詞。”

      “到底誰啊?”蒼問,順手拖個凳子過來坐下。

      “……你們見過吧?就那上學期經常拿把扇子來我們這兒蹭球看的,朱聞蒼日。”

      藺無雙笑道:“知道知道,就那長得跟毛利小五郎似的——你接著說。”

      老嘟疑惑地偏頭問蒼:“毛利小五郎是誰?”

      蒼嚴肅地敷衍道:“是一帥哥。你繼續。”

      當下老嘟就把朱聞支援別人倒把自個兒給忘了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跟他們倆說了。末了還特悲觀地總結道:“……小時候也沒看他少吃肉啊,怎麽長大了就能傻到這種地步。自個兒屁股還被海風吹著呢,就這麽捨己爲人,這麽犧牲小我,以後怎麽了得?要是咱人民再有點兒啥事兒他不是得立刻賣身去。”

      藺無雙義憤填膺地點頭附和道:“沒錯兒,這毛病是不能慣。不然以後全中國老百姓都得以他為楷模——那還了得!”

      “可不是麽!馬克思早八百年就說了,物質第一位。”老嘟也激了,大力地拍大腿,“所以我這兒就尋思著,這次就得給他個教訓,就不能心軟。他以後要再這麽二,我就——我就——”他一時語塞,手停在半空中,歪著腦袋想詞兒。

      蒼替他把這一巴掌拍了下去:“你就休了他!”

      “沒錯!”老嘟跟著一巴掌拍下。不過這話終究不是自己嘴裏說出來的,聼著多少有點兒虛張聲勢那意思。

      蒼眯著眼睛笑笑。其實,依他對簫中劍的了解,若是真的能一點兒都不心軟,他就從這兒一路翻著前滾翻到昌平去。

      要說朱簫二人這段緣份,用倆字兒形容,那就是“冤孽”。這二位小時候家住在一條巷子裏,打從幼兒園起就在一塊兒玩了。小學畢業的時候,晚會上要出個節目,他們班主任是一剛畢業的大學生,急於出風頭,就出了一餿主意讓他們班孩子演小品。可憐老嘟那時剛剛脫離小盆友的行列,心靈尚且處在天真無邪的階段,不知咋地就稀里糊塗地跟朱聞演了段兒雙飛燕,倆小孩兒一本正經地在台上“美人兒,你的髮型好別致……”就連最假文痠醋的校長看了都笑得死去活來。中學時他與朱聞隔路相望了六年,後來大學本科和研究生不幸都在一個學校,於是倆人在日常打鬧之餘,也不忘混在一起做些很風花雪月的事。比如每年春暖花開之時,這二位都要結伴專程坐車去各個公園吹蒲公英,風雨無阻。如今首都的蒲公英漸有泛濫成災之勢,蓋其二人辛勤幫忙播種之惡果也。

      後來事情的發展不出蒼之所料。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到了晚飯點兒,藺無雙這個愛妻號照例是要等待女朋友召喚的,簫中劍就特自然地對他說:“飯卡借我使使。”藺無雙起身一邊給他找一邊笑著說,“這還沒到月底呢你就開始貸款,足以表明你前段時間過得何等腐敗。”

      老嘟接過飯卡,抱怨道“腐敗個屁。要不是那祖宗,我會活到這份兒上?我他媽上輩子肯定欠了他百八十萬的……”

      藺無雙的下巴頓時掉了下來:“……你借他啦?”

      “……要不然呢,看著他餓死?”老嘟理直氣壯地反問道。“人家黑格爾都說了,存在即合理。我不能更沒有權力去人爲地扼殺他的存在。”

      藺無雙琢磨了半天,愣是想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話,於是揮揮手,示意無話可説並且後會有期。

      當下蒼簫二人一起來到了食堂。櫥窗後頭的小姑娘們照例要起勁地招呼“同學吃什麽呀!”用的還是高八度的嗓音,此起彼伏就如站在山頭上對山歌,回音共振效果極佳。本來,但凡思維稍微正常點兒的人都不會特意去搭理這種沒什麽意義的招呼;可今兒老嘟不知是被吵得太心煩還是突然哪根兒筋不對,居然特意跑到一個正在吆喝的小姑娘面前,巨坦然地直視著人家,直沖沖地答道“什麽都不吃!”把那小姑娘噎得一口氣沒上來。——這都不算什麽,最嘟的是他在食堂裏繞了一圈兒,最後又若無其事地跑到那小姑娘那兒去買了飯。

      蒼對他這一套早已見怪不怪。倆人找了空位子,花十多分鐘吃完飯,出了食堂又順路拐到學生超市去買了幾袋牛奶,隨後便晃晃悠悠地往外國語學院樓那邊走去。那塊兒地方一向盤踞著衆多遭到本校學生遺棄或是從外面居民小區裏跑來的流浪貓,大大小小總共得有十多隻。由於長期接受其他學生們的餵養,所以一個個都長得滾瓜溜圓,比一般家貓顯得格外肥胖可愛。在那群貓的眼裏,蒼和簫中劍可算是長期飯票,因此每次見到他們倆,貓們都表現得格外親熱,如同見到親人一般。倆人也認命地找出半截塑料瓶子,把牛奶倒裏頭,用以孝敬那幫貓爺。

      蒼從小就愛貓。小時候住奶奶家,前後一共養過四五隻貓。蒼天天晚上都要把那貓抱進帳子去跟他一塊兒睡,結果那帳子最後被貓抓得跟漁網似的,大洞連小洞,誰見著都笑。幸虧他是B型血,蚊子不愛這口味,否則在那帳子裏頭睡一晚也就等於獻了一次血。那時候他們住的還是木結構的老屋,連斜射進來的太陽影子都是悠長溫潤的。蒼坐在斑駁的黑漆矮桌邊做作業,整天就聼著他奶奶用河北味兒的普通話慢悠悠地喊貓道:“密米啊~”

      其實蒼每次養的貓,從金絲貓到麻布袋兒似的小土貓,都有個挺不賴的名兒,最後一次養的那隻叫花虎,可他奶奶嫌拗口,硬是沒喚過一次。在老人家的觀念裏,狗的名字永遠視其毛色來定,貓呢不論顔色個頭兒一律叫咪咪。關鍵那貓還特陰險,曉得平日是誰給它吃喝,一喊“密米”,那貓就眯著眼睛輕輕地搖搖尾巴尖兒,以示聽見了;叫它“花虎”,就漠漠然地用屁股對著人,令蒼十分挫敗。

      不一會兒,倆人喂完貓,慢悠悠地沿著石子路穿過品園囘宿舍去。進屋時藺無雙正要出門,一邊匆匆忙忙地穿外套,一邊用下巴指點著老嘟桌上說“毛利小五郎送來給你的。”蒼下意識往那邊瞟了一眼,只見桌上放了一套精裝本的西方哲學史和一套中國哲學史。當時老嘟雖然表現得很淡定,然而只要身処此人方圓十米之内,就不難感覺出他心中其實十分甜蜜。

      眼見得到了十一月,大一的清純學妹們也被搶佔得差不多了。滿校園從博士到本科的雄性都在慨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校園上空籠罩著久違的文學的酸氣。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詩詞文化的確是博大精深,看似純良的表面那都是有深層次寄托的。就比如這句小荷云云,以前語文課本上反復強調它是單純吟詠夏日景色的——誰信呐!

      後來,校方見這句話使用率如此之高,以爲是本年度流行,順勢就把那屆新生羽毛球賽命名為“小荷杯”,總算比以前那些“康師傅杯”、“樂百氏杯”等等要有文化了一點兒。

      那段時間翠山行他們剛考完期中考,一天下午,他正趴床上睡午覺呢,迷迷糊糊只聽見屋裏電話鈴響個不停。幾秒鐘以後又聽見拖鞋聲,然後是白雪飄低低的説話聲。正要重新矇矓入睡,就聽見耳邊小白的聲音輕輕道:“哎,電話,找你的。”

      他不怎麽清醒地支起身子,閉著眼睛接過聽筒,雲裏霧裏地聼了一會兒。那聲音似乎有點兒像二大媽又有點兒不像。如果真是二大媽,正常人就算処在清醒狀態下也未必搞得明白他在說什麽,更何況是在這種不清醒的情況下。於是翠山行招手把白雪飄喊過去,把電話塞還給他,說,“讓他呆會兒再打來。”

      一個小時以後,等他睡醒了,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小白很嚴肅地站在他床邊兒,說:“我有件不幸的事要告訴你。”

      “什麽事?”小翠完全清醒了過來,難以置信地說,“我期中考挂了?”

      小白平靜地說,“不是……剛才二大媽打電話來説,你我要代表咱們學院去參加小荷杯。確切地說,是整個體育部無一幸免,個個都必須去,哪怕是連羽毛球一共要打幾侷都搞不清楚的也要上——這是他的原話。”

      “可是——”

      “二大媽說了,你分管體育,大難臨頭時必須身先士卒。”

      “問題是我那水平上去就是丟人現眼,”小翠無奈道,“搞不好出師未捷身先死。”

      小白聳聳肩,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跟他說去。”

      於是當天晚上學生會開例會時,翠山行一直耐心地等著二大媽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最後給了一個餘韻裊裊的結束語之後,才不失禮貌地上前徵詢道:“聽説學生會安排我去打羽毛球賽,老實說,我水平真的不行,趁現在還沒報名單,要不把我換下來吧?”

      二大媽和藹地微笑著聼完,慢條斯理地開口道:“翠山行啊,你作爲一個學生會幹部,還分管體育部——”

      “可是我進學生會也不代表人就賣給你了啊,”小翠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道,“我的意思是,我那水平是業餘中的業餘,沒法兒給學院長臉。我們班就有好幾個打的不錯的,要不我——”

      “別拿副主席不當幹部。甭管能不能贏,你只要往場上那麽一杵,就是一種精神力量。”二大媽大度地笑道,“你看看我這樣兒,像個搞體育的人麽?要是我能上,我肯定會去。問題是我自身條件不符合,我也沒辦法……”

      以二大媽這個人,的確是很難得對自己有如此清醒誠懇的定位。小翠一時語塞,正在想該怎樣說下一句話,就聼那位又得意洋洋地開口道:“對了,下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就是第一場比賽了。咱們學院對文學院,估計旗開得勝沒問題。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呃古德比金擰伊斯哈爾伕當。哎,我這英語就是不行,卷舌頭的美音愣是學不會。總是不由自主地帶出倫敦口音。”

      “……”

      對著這麽個主兒,翠山行徹底無話可説。

      其實豁出去想想,這比賽參加就參加吧,撇除爭光與否的問題,就當是找個機會逼自個兒鍛煉身體了。反正期中考也結束了,離期末考還有一段時間,正好用來做點兒健康向上的事兒。然而話雖如此,到正經比賽的時候,自己若是只在場上充當個毫無實際意義的精神領袖——所謂見光死那種,翠山行還真拉不下這塊臉去。沒辦法,只得下功夫去練去學。原本是被逼無奈的事兒,現在倒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天天就跟它杠上了。

      之前他跟白雪飄已經練過一場,打滿了三侷,當時就覺著渾身就跟要散架似的。自己也清楚這是因爲閑了一個暑假,體力不行,於是從第二天起就開始抽空去學校體育場跑步,一跑就是十來圈兒。有時候蒼在旁邊籃球場上打球,看見他跑步,往往會跟上去陪著他跑幾圈。一開始蒼還挺詫異,因爲跑長跑的鮮少有人像翠山行這樣在第一圈兒就衝得特狠。而據小翠自己的解釋,長跑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個越跑越慢的過程,因此起點直接決定結果。蒼聼了覺得有理,雖然之前一直以爲小翠只是隨便跑著玩玩,這會兒看他連自個兒練習都這麽較真兒,不免肅然起敬。

      畢竟,男人嘛,是該對自己狠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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