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81、八

　　圣历三年，服长生药病愈，改元久视，大赦天下。
　　史官执笔在卷轴上写下这一句。
　　长生药，武则天自嘲地笑，这世上哪里有长生药？尽人事而知天命，不外乎如是。方无药一死，她心中记挂的生死大事反而有了个了断，是以重新振作精神，以薄暮之光再照亮逐渐倾斜的天空。立春一过，她下旨处决了周庆，赦了赵长勋的失职之罪，然而将他撤职永不叙用。
　　“长勋，你为朕出力多年，功勋卓著。如今朝中与往日不同了，你尽早还乡，绝迹官场，安居乐业，或能保得半生平安。”
　　赵长勋痛哭涕零，匍匐在地，直到武则天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方才起身回府，火速收拾了金银细软，与家人一起离开神都回到原籍，自此销声匿迹。

　　狄仁杰感觉到衰老已经渐渐侵入他的心脏。
　　自元夕起，宫中太医，朝中同侪，知交好友纷纷出入相府。狄仁杰在病中常常想到这一生遇见的人，尤其是如今得皇帝同意已化作一小罐骨灰不日将遣人送往川南的，方无药。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在三十年前就认识方无药，他知道他们将会成为生死之交。奇怪的是，他仿佛觉得他已经认识了方无药三十年。
　　“出世难，入世尤难，入世而不为一己私利，难上加难。”
　　那一日窗外落霞孤雁齐飞，他对李元芳发此感叹。
　　入世之人，我们都是入世之人。在生命的尽头处，方无药终于剪断了最后一根叫做“我执”的绳索。
　　狄仁杰目送他穿越云端，心怀羡慕。

　　养得几日病，这一日狄仁杰入宫去见武则天。与狄仁杰不同，方无药的死在武则天身上激发的，是新一股回光返照般的求生意志。
　　“怀英，朕听说你身体不适，多日不能往朝中理事，甚是记挂。如今可好些了？”
　　“有劳陛下挂念，臣愧不敢当。臣年事已高，这朝中之事，当交与柬之他们为好。乾元殿上良臣济济，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皆堪大用，能为陛下分忧。”
　　武则天微微一笑：“前日柬之方才进言，太子忠孝谨慎，宜以朝事历练之，亦可减朕操劳，卿以为如何？”
　　狄仁杰沉默片刻，言道：“柬之所言，于情于理都是为陛下着想。”
　　武则天站起来，目光望着殿外雪后的晴空。
　　“朕这一生啊！嫁的是李家的人，杀的是李家的人，生的，却还是李家的人。”
　　一阵悲风穿过大殿，卷起纷纷扬扬的积雪，盘旋飞舞直入九霄。狄仁杰眼前霎时模糊，话在嘴边变做哽咽。
　　武则天摆摆手：“不必说了，朕心中明白的很，只希望有人也能明白朕。怀英，朕执意留你在朝，也只有这一个原因。他日坐在这殿上的，仍旧是李家的人，那时你我黄泉相见，皆了无遗憾。”

　　甫出宫门，狄仁杰迎面见到张柬之的官轿。
　　“国老，您已大好了？”柬之喜不自禁：“您不在朝中，皇帝如失肱股，我等也坐立不安哪。”
　　狄仁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柬之，你可是入宫劝谏陛下起用太子一事？”
　　“正是。此事国老怎么看？”
　　“大有功于李唐神器，只怕陛下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张柬之喜上眉梢：“但愿如此。”
　　狄仁杰不再多说，起轿回府。在书房怔了片刻，他取过一张纸，以淡彩勾画数笔，跃然纸上的，是一株麦兰菜——王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