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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吴老太躺在一块破朽到无可救药的门板上,黑紫的嘴唇微微开合,像一条濒死的鱼。
      “娘……娘?”吴天宝颤巍巍将手探过去,仿佛想试试母亲的气息,但犹豫再三,那只手终于还是没有贴上吴老太的脸。
      吴老太深深看了那手一眼,之后彻底垂下了头。
      她死前大概是有些后悔的,后悔二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吴天宝刚出生——在她和吴老爹二人掐死一个又溺死一个女婴之后,终于盼来了这根得来不易的独苗。
      一连五年大旱,家中还有个四岁的大女儿,吴家米缸里那点口粮,委实也养不活那么多人。
      “爹……我饿……”大女儿猫叫一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饿?这年头谁不饿?
      床上刚生完儿子的吴老太摸了摸自己前胸,那里干涸如村里的河床,没有一点要产出儿子口粮的迹象。
      她三天只喝了三碗清如眼泪的米汤。
      那时还算得上年轻的吴老爹看了看媳妇的胸口,又看了看旁边好容易得来、此时正嗷嗷待哺的命根子,想也不想地大步跨出门去。
      他扯起门外喊饿的大女儿秸秆一样粗细的手腕,一路将她拖拽到了村外的大路上。
      女儿跪在路边,蓬乱的头发上绑着一把稻草。
      吴家三口靠着卖女儿的钱和省下来的口粮挺了过来,但吴老爹和吴老太却在这年饿坏了身子,没能再生出孩子。
      唯一的命根子吴天宝便得了这二老全部的宠爱,同龄的后生们个个都是下田的好把式,独独吴天宝一人,二十岁的年纪还分不清韭菜跟麦子,连自家锄头镰刀长什么样也说不清楚。
      吴老太后悔,如果当初那个大女儿能留到今天再卖,价格还能再高些。
      起码……能在她死前,给儿子吴天宝娶个媳妇。
      一
      吴天宝蹲在自家田垄尽头,望着天上扑棱棱飞过的麻雀,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在后村歪脖子树上吊死得更体面些。
      但死多可怕啊,他娘吴老太死前,整个人身上似乎都笼着一股黑压压的鬼气,嘴唇青紫,死都没闭上的眼里,瞳孔散的大大的……
      想到这,吴天宝在三伏六月天里又打了个冷战。
      但又该怎么活下去呢?他爹娘都死了,家里的粮早就吃光了,地里全是荒草。要活,可能只能去讨饭了。
      讨饭怎么行?从小,村里人就对他的养尊处优很不屑,现在若是端着个破碗挨家挨户上门,只怕饭讨不到一口,讥笑倒是能收一箩筐!
      还没想好自己的死活,“嘚嘚”的马蹄声就从他身后的大路上传来,伴着马蹄声而来的,是一阵暖熏熏的香风,惹得吴天宝不由回头去瞧。
      那是一匹白马,毛色油亮,马臀浑圆,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该出现在吴家村这穷山恶水地界的马。
      “喂,小哥,你是吴家村人么?可知吴天宝家在何处?”马上之人问道。
      是个女人。
      她身形纤瘦,声音清亮,虽然头面被一顶大斗笠罩住,但吴天宝还是打心里觉得,她是个美人。
      更令他惊喜的是,美人居然还是前来找他的!
      “姑娘,我就是吴天宝!”吴天宝站起身,努力拔直了自己因两天没吃饭而饿弯了的腰,挺着胸膛大声说道。
      马上之人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后吴天宝眼前一花——他竟没看清几个跨步开外,方才还骑在马上的人是怎么在眨眼的瞬间来到他面前的!
      “天宝!是你!”大斗笠被“呼”一声掀开,香风自吴天宝鼻尖掠过,一张带着惊喜的漂亮面孔就出现在他眼前。
      “我是你亲姐姐,我叫吴钩。”女子露出一个笑,伸手轻轻在吴天宝肩头一拍:“师兄好记性,我果然将你找到了!”
      “啊……姐姐,姐姐……”吴天宝的惊喜转为了尴尬,他讷讷地重复着“姐姐”二字,全然不知道自己。
      父母杀死刚出生的女婴以及卖掉大姐的事,他是听说过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大姐居然还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两厢一对面,竟衬得他自惭形秽,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听人说,父亲已经离世了。”吴钩叹息道。
      她牵起马,示意吴天宝为她带回家的路。
      “娘前几天也死了。”吴天宝看向自己臂弯处裹着的黑布,补了一句。
      他缀在吴钩身侧,一边用眼睃着那白马结实的臀,一边嗅着从吴钩那边一股一股飘过来的香。
      有钱人才骑这样漂亮结实的马、用这么香的香。
      姐姐这是……嫁了个有钱的?
      吴天宝心中暗想。
      “哦……”吴钩又叹息一声。
      她的叹息里听不出什么哀伤的意味——从小不曾在父母身边长大,自然是没什么感情的。
      二
      “你就住在这里?”吴钩站在破败的院子前,大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困惑。
      “哎。”看吴钩的眼神,吴天宝又是一阵局促,他将双手袖起,轻轻抽了抽鼻子:“塌了两间,出不起钱修。”
      吴钩点点头,顺手将缰绳挂在门口拴马桩上,对吴天宝一摆手:“外面热,进去说吧。”
      “姐……”吴天宝想阻止,但吴钩已经一步跨进了门槛里。
      屋中不光热,而且潮。
      早就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乱七八糟卷在炕上,散发着古怪的味道;另一头的灶台不知荒废了多久,上面居然结起了蛛网;角落里横着两口箱子,像棺材一样令人反胃。
      吴天宝讪讪:“我种地,没空收拾这些……”
      吴钩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向吴天宝:“父母走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在操心的,在操心的……”吴天宝干笑了两声:“姐,你怎么想起回家?”
      吴钩转身踏出门,一撩衣摆,颇潇洒地叉着腿坐在院中一块干净石板上:“我大师兄上了点岁数,总提起我的往事。我找人打听,听说父亲走了,便想着回来瞧瞧,谁知母亲也……
      “好在还有个你。”吴钩语气里多了几分慰藉之意。
      吴天宝看着吴钩脚上的羊皮软靴吞了口口水:“姐,你那个大师兄是什么人?”
      “抚远镖局总镖头——”吴钩朝着前方抱拳:“赵长缨。”
      镖局?镖头?姐姐跟着镖头,难道是个镖师?
      吴天宝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东西他只在赶集时听说书人说过,这些人……他们会功夫,还会杀人!
      “厉害,厉害。”吴天宝心头泛出点惶恐。
      他看向吴钩腰际,那里挎着一根细长的东西,用黑布包裹着,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会是刀吗?砍人的刀。
      “坐下来说话,这是你家,你倒比我还拘束些。”吴钩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另一块石板。
      吴天宝赶紧走过去坐下来。
      “往后有什么打算?你今年多大?可有婚约了?”吴钩认真看着弟弟,问道。
      “没……都没。”吴天宝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破败的屋子:“娘身子不行,吃药看病,费了很多钱,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吴钩若有所思:“你会什么手艺?”
      吴天宝想一想,答道:“只会种地。”
      事实上他连种地也不会。
      吴钩摇头叹气:“不是办法……”
      看着吴钩的样子,吴天宝心头忽然爬过一阵密密麻麻的喜悦。
      姐姐有大马,有熏香,自己若是装可怜再卖力些,说不定便能借上姐姐这股东风,好好发达一回!至于什么镖局,什么杀人……反正他不杀人就是了,官府自然也管不到他头上来。
      果然,吴钩接道:“你堂堂男儿,一辈子在这里又蹉跎不出个什么名堂,若是有心吃苦,不如跟姐姐去镖局,混个打杂,将来的日子总比现在好些。”
      吴天宝是有些失望的。
      他本以为姐姐一开口,就能许他个锦绣前程,让他下半辈子顿顿吃香喝辣,过上金堂玉马的好日子。
      没想到就是个打杂,还要吃苦!
      但好歹比饿死强上几分。
      吴天宝就带着几分勉强应了下来。
      “你在家里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找大师兄说清楚,他若是准了,我就来接你。”吴钩一边起身拨转马头,一边对吴天宝说道。
      “你这身衣裳……”吴钩跨上马,居高临下看吴天宝:“我还得去城里办些事,过两日再帮你置办一身行头。”
      三
      吴钩说两日,吴天宝就又靠着套来的麻雀和别家地里捡来的麦穗头子捱了两日。
      不想没等到吴钩,反倒等来了几个男人。
      “小子,老实回爷的话!”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大汉子拎小鸡一样提起吴天宝,一展手臂将他扔在柴垛上。
      吴天宝自小连父母一根手指头也没挨过,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当场吓得涕泗横流,若不是腿软到无法站起,几乎就要马上跪下叫爷爷了。
      “爷爷爷……我,我说……说说……什么都说……”吴天宝看到胖汉子腰里别着的刀,当场就尿了裤子。
      胖汉子闻到一股腥臊之气,微微一愣之后便哈哈大笑,他一巴掌拍在吴天宝脸上:“你他娘的真是个孬种,爷爷话还没问,你倒先把不住,自己泄了,哈哈哈哈哈哈……”
      “黑虎。”胖汉子身后缓缓走上来一人,打断了他对吴天宝的羞辱。
      “哎,小少爷。”黑虎面色风云突变,瞬间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这等腌臜玩意儿,我们几个粗人来料理就是,别脏了少爷的眼睛。”
      被称作小少爷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此人面白而窄长,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目里透出些刻薄来。
      吴天宝受人胁迫刚尿了裤子,又见到这么一张不好说话的脸,更是欲哭无泪,在心里求遍了列祖列宗保佑——求他能在这帮夜叉一样的人手下活下来。
      小少爷摆手示意黑虎退在一旁,亲自上前来俯下身对吴天宝道:“小兄弟,别怕,我们只是向你打听个人。”
      吴天宝一颗悬在喉咙眼的心堪堪放下来几分:小少爷面相不善,但身子看着文弱,怕是做不来打打杀杀之事。
      “哎,哎……你们想打听谁都可以……”吴天宝嗫喏着说道。
      “前些天,一个叫吴钩的女人是不是来过?”那小少爷问道。
      吴天宝一怔。
      姐姐来找他,阖村上下几乎都没人知道,这个人怎么……
      “来过还是没来过!你祖宗问你话呢!”黑虎厉声喝道。
      “啊!”吴天宝被黑虎吓得打了个突,马上大声叫道:“她是我姐姐!亲姐姐!来找过我!说能带我去镖局打杂……”
      “她多久带你去?”小少爷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不知道。”吴天宝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草窝一样的头:“她说两天,今天都第四天了,还没见人……”
      “唔。”小少爷直起身子,轻轻一点头。
      “下次她来接我,我……我会告诉她你们在找她……”吴天宝觑着小少爷的脸色说道。
      “我说小哥,你会错意了,我主子的意思是……”小少爷旁边,另一个高大白净的男人横掌在自己脖颈处比了一比,对吴天宝冷笑一声:“要你姐姐的命。”
      四
      距那伙夜叉离开已有整整一天,吴天宝觉得自己脑瓜子里还在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他有些懊恼自己几天前搭了吴钩的茬,又有些痛恨吴钩这个姐姐——她流落在外,怎么没有饿死冻死,反而过上更好的日子了呢?过上了好日子,他这个当弟弟的非但没沾光,还因为认了这个姐姐而白白受人侮辱……
      吴天宝很想学吴老爹在世时那样喝两碗劣酒,大醉一场。
      只可惜现在他连去村口打酒那几个铜板也拿不出。
      吴天宝恶狠狠一脚踢在门前拴马桩上,拴马桩纹丝不动,他却抱着脚哼哼了好一阵子。
      “年轻人,你等的人,一时三刻回不来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吴天宝身后响起。
      吴天宝又一次吓尿了裤子。
      “放心,我不会害你。”老者在吴天宝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差点将浑身筛糠的吴天宝拍散了魂。
      “你……你你你……”吴天宝舌头打结,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钩前些天是不是来找过你?”
      老者缓缓从吴天宝身后绕至他面前:“还有白家少爷,他也来找过你,对不对?”
      这老者苍颜皓首,两道长眉髫髫垂下,配上他慈祥的面孔与清瘦的身子,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看到他的样貌,吴天宝微微放松了一些:“我不知道什么白家黑家的,我姐姐确实是吴钩,但她也才跟我认上亲没多久,寻仇你找她,我……我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吴天宝声音越来越小,很没有底气。
      老者微微一笑:“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年纪轻轻,身板也养得不错,跟着你姐姐太屈才,不如就跟着老夫,做老夫的徒弟,如何?”
      “什么?”吴天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那个黑虎是不是打你了?你想不想打回去?想不想打得他跪下求你饶命,叫你一声祖宗?”
      “白家小少爷长得俊美,你却又差他什么了?不过是一身好衣裳和梳整齐的头面而已。”
      “想想你姐姐,不就是个被贱卖出去的弱女子,你甘心一辈子听她安排?她能给你什么安排?没人帮你出头,没本事傍你身,你有什么能耐同她平起平坐?”
      三句话一句接一句,擂鼓一样捶在吴天宝心坎上,沉甸甸的。
      他不知所措地跪在了老者面前,重重磕了个响头。
      五
      吴天宝拜师已有月余。
      这段时日里,吴钩杳无音信,师父倒是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他知道师父叫柳长陵,是抚远镖局赵长缨的师弟,他们以前师从一个叫做瘦水师太的老尼姑,只按入门次序排辈,若论起年龄,柳长陵比赵长缨还大几岁。
      瘦水师太四年前就已经亡故,她虽是绝代高手,也收了几位弟子,但从未开宗立派过。她死后,弟子们四散离去,都各自有了营生和自己的门派,赵家本就有个镖局,现在赵长缨在其中坐镇总镖头的位置,在江湖上风头无两。
      他还听柳长陵说,那白家小少爷叫白长生,本该是吴钩的未婚夫,但吴钩并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意思,二人纠缠几度,终于也结了仇。
      一个月来,师父柳长陵教他拳法与步法,并一些卸力、借力的关窍。
      但在吴天宝问他,吴钩那样飞来飞去的轻功如何施展时,柳长陵却又道:“不急,往后你就晓得了,现在懂太多,会引起你姐姐疑心。”
      吴天宝便沉默不语。
      柳长陵看他表情落寞,便又允诺,待到计划完成,他便正式收吴天宝为徒,带他回门派里正式培养。
      那时,他拥有的一切,不会比吴钩少。
      吴天宝知道,柳长陵的计划与白长生的计划都有个差不多的目的——活捉吴钩,然后要了她的命。
      他心中不怎么恐慌,反倒是涌上了一股快意。
      “吴钩今日就会回来,为师教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柳长陵正色问道。
      “记住了,师父。”吴天宝端端正正站在柳长陵面前,他穿上了一身整整齐齐的衣裳,刮干净了胡子,梳好了头,看着俊生生的。
      “这副模样不行。”柳长陵摇摇头:“从前的衣裳穿回去,头发打散,脸也不必洗干净。”
      “可我……”
      “为师知道,你想让吴钩敬你、怕你、看得起你。”柳长陵拈须摇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吴天宝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换上了从前那身行头。
      六
      吴钩依旧骑着那匹白马,但往日的神采飞扬早已不复存在,她面容有些苍白,眼中多了几分哀怮,臂上缠着一圈黑纱,里面隐隐透出一个白色的“孝”字。
      “来晚了。”吴钩看着吴天宝,笑得有些勉强:“你可都准备好了?我安排你去镖局,路远,别落下东西。”
      吴天宝摇头,按照柳长陵早前的吩咐说道:“姐,地还要我伺候呢,丢下地出去,万一还过不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吴钩环视了一圈吴天宝的屋子,微微眯了眯眼:“我不勉强你,你若是想走,便马上收拾东西;若是不想,我便不再回来了。”
      “不不不……”吴天宝连连摆手:“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吴钩看他一眼。
      “地放在这里,横竖也是放着,我将它租给山背后那户人,租金没说到一起去,还得磨上几天呢。”吴天宝解释道。
      吴钩皱一下眉:“缺多少钱,我补给你就是。”
      “不不不……”吴天宝又摆起了手:“咱们是一家人,姐,我不要你钱,你再等我几天,这事也就妥了。”
      吴钩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上下扫了吴天宝一圈:“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吴天宝茫然地摇摇头:“怎么会呢?村里人没一个认识你的。”
      吴钩“唔”了一声,目光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上。
      榆树是个好东西,吃不饱饭的时候,榆钱、榆叶乃至榆皮,都是能果腹的口粮。
      老榆树身上新伤旧疤皆在,不知以一己之力抗下多少差点被饿死的人命,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吴钩凝望了片刻那棵老榆树,回头见吴天宝正在看她,便笑道:“很久没吃过榆钱了。”
      “过了季节了,姐,到明年春天捋下来蒸了吃。”
      吴钩点点头,缓声道:“到时候再说。”
      吴天宝看向吴钩缠着黑纱的胳膊,犹疑着问道:“姐,你这是……”
      “我大师兄,过世了。”吴钩一字一句说道。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我在镖局里料理他留下来的一些事,才没有来找你。”
      吴天宝忽然兴奋了起来。
      他直觉认为赵长缨的死与柳长陵相关,既然柳长陵有办法料理了赵长缨,现在没了后台的吴钩难道就不是光杆一根?
      他不管柳长陵为什么急着想要找到吴钩,他现在也恨不得吴钩立时死了才好!况且他与吴钩也没半分情谊,死了就死了,不心疼。
      因为只有吴钩死了,他才能跟柳长陵走,才能过上骑大马、用异香、想杀谁就杀谁的日子!
      只可惜柳长陵说,吴钩年龄不大,但根骨奇佳、天赋异禀,还得了瘦水师太的真传,就连他这个二师兄也奈何不得她。
      就连师父柳长陵也不一定对付得了的女修罗,吴天宝当然不会上赶着去寻死。
      “姐,你再住两三天吧,爹娘就留给我这点念想,东西料理了,我就跟你走。”吴天宝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他知道吴钩肯定看不上家里那一张大炕和两床烂席,所以也丝毫不担心吴钩会留下来。
      吴钩深深看他一眼:“我住镇上,三天后正午,我在村口那片杨树林里等你。”
      七
      吴天宝送吴钩出门。
      拉起缰绳时,吴钩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吴天宝低声道:“我在保一单大镖,怕有人盯上,不大安全。你过来让马儿认认味道,若是约定的那一日我不便前来,就让它来接你,你到时只需要骑上去,它自会带你来见我。”
      吴天宝对这匹白马也很眼馋。
      隔壁村最富有的王地主,家里都喂不出如此肥壮的马儿,一想到等吴钩被师父杀了,这匹马可能也会归他所有,吴天宝心中就欢喜异常。
      他伸出袖子伸到马鼻孔前,吴钩摸了摸马脸,道:“嗅一嗅。”
      马儿抽了抽鼻子,随后蹭了蹭吴天宝的胳膊。
      就连畜生也知道将来谁是主人了。
      吴天宝心想。
      吴钩纵马飞驰而去,三刻钟之后,柳长陵就鬼影一样站在了吴天宝家院子里。
      “师父。”吴天宝上前一拜,一五一十说出了他与吴钩的对话。
      柳长陵拈须想了片刻,道:“很好,她应当没有发现异常,还愿意告诉你她在被追杀之事……只是,在听到她被追杀时,你竟没显出慌乱和担忧,这是一道败笔。”
      “这……”吴天宝一愣,他当时的确没想到。早在几天前,师父就将其他事都算准了,还一一教他如何应对吴钩的每一句话,但独独没算到吴钩会跟他说这个。
      “你与她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听说这消息,没太大反应倒也正常。”柳长陵轻轻呼出一口气:“况且她傲气自负,心思却不够缜密,也未必看得出什么。”
      吴天宝连连点头,在他看来,吴钩已是瓮中之鳖了。
      “白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自然会问起你方才与吴钩说了什么,你也只消实话实说便是。”柳长陵道。
      “徒儿晓得。”吴天宝应道。
      自他拜师以来,柳长陵算无遗策,已经大大开了他的眼界,此时就算柳长陵说天王老子要下凡认他当干儿子,只怕吴天宝也是会相信的。
      “可是师父……”信归信,吴天宝内心的疑惑依旧存在:“您也总来找我,就不怕他们发现您?”
      柳长陵摇摇头:“白家人追着吴钩的踪迹,不是盯着你,你这样的小人物,还犯不着让他们盯着。”
      小人物?
      吴天宝心中冷笑。
      吴钩一死,他就也是江湖中人了,将来,他绝不会只是一个小人物!
      八
      吴钩离开的第二天深夜,在石板上酣睡的吴天宝从梦中惊醒。
      他对上一双几乎要被欲望燃烧起来的眸子——那是柳长陵的双眼。
      “师……师父。”吴天宝吓了一跳,但勉强算是保住了镇定的姿态,没有尿在裤子上。
      “快,快睡下,躺好!吴钩要来了!”柳长陵兴奋地说道。
      吴天宝揉了揉眼:“她说三天……”
      “不!”柳长陵鹰爪一样的手按在吴天宝肩头,又沉又硬:“她方才跟人火并,不慎被喂了毒的暗器打中,正要来找你亡命天涯!”
      吴天宝的眼也红了。
      “师父,我——”
      “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稳住她在此处,为师要活捉她!”柳长陵眼中大喇喇流出阴毒的笑意,让吴天宝更加兴奋。
      “师父,她已经受了伤,您老快出手啊!”吴天宝急道。
      “师父老了,与赵长缨那一役,也受了伤。”柳长陵皱起了眉:“她又是霜雪剑传人,功夫俊得很,得等你的其他师兄一起来围剿,活捉她!”
      “霜雪剑?”吴天宝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柳长陵点头道:“霜雪剑是老尼姑最后一门绝学,只有极少弟子能得真传。”
      “同门十几位弟子,唯赵长缨与我二人佼佼,但我二人斗了一辈子,谁也没得到师父的霜雪剑。”
      “那我姐姐她……”吴天宝不解。
      “哼。”柳长陵的眼袋愤恨地抽搐了两下:“你师祖那老尼姑,第一眼看到吴钩就直言她根骨奇佳,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竟将一百零八路霜雪剑法都传与她——”
      顿了顿,柳长陵悠悠叹了口气:“赵长缨这老狐狸占了大便宜,当初是抚远镖局买来的吴钩,起初不过是看她可怜,打算当个杂役养着,让她饿不死罢了。”
      “但有了这一重关系,赵长缨便牢牢将吴钩看住,妄图借她之手、之口习得霜雪剑几分。我看如若不是他上了点年纪,女儿都跟吴钩差不多大,他怕是要跟白长生一样,求娶吴钩为妻!”
      “但这些年,他年纪愈发大了,霜雪剑又与他身上的功夫不合,两股功夫在他体内角力,他这把老骨头,根本克化不动!”
      说到此处,柳长陵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吴天宝马上奉承道:“所以还是您老人家才配得上霜雪剑。”
      柳长陵并不理会吴天宝的奉承,而是继续道:“世间最了解赵长缨那个伪君子的,恐怕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他打发吴钩来找你,之后又马上放出她消息,让白长生这样的刺客一拨一拨追杀她,双拳难敌四手,霜雪剑再怎么强,也经不住蝗虫一样来杀她的刺客。”
      “可……赵长缨现在已经死了。还有……白长生也在与我们抢她……”吴天宝咽了口口水,犹疑着说道。
      “赵长缨我害死的。”柳长陵冷笑一声:“他还是逊我一筹,虽然得到了吴钩,却丢了命!”
      “至于白长生……”柳长陵呵呵一笑:“他是我们师弟,老尼姑最年轻的男弟子,他想娶吴钩,除了霜雪剑,难道还会图别的东西?可惜吴钩并不会嫁给他,所以他宁愿杀了吴钩,也不让我们得手。”
      吴天宝觉得一股冷气从自己的背后一点点弥漫上来。
      柳长陵继续说着话:“赵长缨的计划我心知肚明,他需要一个被打残的吴钩,然后他道貌岸然给这位女徒弟治伤,借着这个由头抽了她自小修习霜雪剑的一身内力。”
      “那才是精纯的霜雪剑,是他这辈子都想得到的东西!”柳长陵放声大笑:“只可惜,现在这个机会,是我的了。”
      九
      吴天宝忽然有些同情吴钩。
      她有绝世无双的霜雪剑又如何?人人都在算计她,都想害她,包括她敬重的大师兄、阴险的二师兄、狡诈的未婚夫……还有自己这个亲弟弟。
      但他的确没什么其他选择,跟自己的未来比起来,吴钩的死甚至不值得他伤心。
      柳长陵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他屏息倾听了一阵,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她来了!”
      吴天宝马上躺了下去,紧紧闭上双眼。
      耳畔是柳长陵的低语:“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消几刻钟,你的其他师兄就到了。”
      吴天宝轻轻点点头。
      不多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点香气就飘进了院中,吴天宝心跳如鼓,死命闭着自己的双眼,一动不动。
      “天宝,天宝?”
      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姐?”吴天宝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睡眼惺忪,他用手背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眼,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咳……天宝,我……受伤了。”吴钩面色苍白,斗笠歪歪斜斜挂在头上,她似乎是受了伤,但黑衣掩盖了血迹,看不出伤口到底在哪里。
      “啊!”吴天宝一骨碌爬起来:“姐!你没事吧?”
      “咳……”吴钩摆摆手:“有些走不动……”
      走不动岂不是就要留在这里?吴天宝心头一阵狂喜,他扶起吴钩的一条胳膊,让她坐在自己刚才躺着的石板上,关切道:“姐,休息一下。”
      “嗯。”吴钩抿嘴强笑了一下:“你能不能……帮帮姐姐?”
      吴天宝点头:“姐,你说。”
      只要能把吴钩留在这里,帮她一点事算什么呢?比起杀她来说,已经很简单了。
      “你知不知道镇上哪家药铺有卖金创药的地方?你骑着我的马,快些去买一瓶来,我的伤……不能拖。”
      月光下,吴钩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寒潭一样幽深,看得吴天宝不由打了个冷战。
      但想起柳长陵的话,他便一口应下来:“好。”
      “戴着这个,小心被人发现。”吴钩解下自己的斗笠,递给了吴天宝。
      吴天宝戴在头上,转头去牵吴钩的马。
      他一颗心犹在狂跳,一双攥紧的手汗津津的。
      拉起马缰的时候,吴钩忽然低声叫他一句:“天宝。”
      吴天宝回头,月光下,吴钩一双眼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注意些安全。”
      吴天宝被吴钩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赶紧转过了脸,背对着吴钩嘱咐:“姐,那个……我去去就来,你在家里等我,哪里都不要乱跑。”
      “去吧。”吴钩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终
      白马果然很听话,稳稳载着吴天宝到了村口,吴天宝知道,穿过村口这片密林,以马儿的脚程,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镇上。
      树林里似乎格外安静,安静到连吴天宝都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氛。
      马儿打着响鼻,放慢了速度在树林中穿梭,步伐似乎有些焦躁。
      吴天宝骤然想到:这样深的夜里,哪里会有药店开着门卖金创药呢?
      想法一起,心头某些东西便如山崩一般轰然坍塌——他双唇发麻,手心冷汗浸湿了一截马缰。他慌不迭地驭马调头,踩着脚蹬一下下替马儿努力,努力想赶回自家小院……
      他与柳长陵的计划并非毫无破绽!两天前,吴钩盯着看了很久的老榆树干上,有他曾经练拳的痕迹!吴钩盯着那棵树看了那么久,绝不是只想吃一口榆钱!
      还有吴钩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几句仿佛在提醒他的嘱咐……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到底是柳长陵利用他算计了吴钩,还是吴钩用他算计了柳长陵?
      一支袖箭破空而来,打断了吴天宝突如其来的怔忪,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发袖箭的人们似乎也没有想到马上之人会如此轻易被打中,密林之中马上有人发出了惊愕的声音:“快走!他不是!他不是吴钩!”
      吴天宝感到一阵阵酥麻自袖箭扎中他的地方散开,他听柳长陵说过,那是中毒的征兆。
      他很想喊出些什么,但一支箭扎在他喉咙上,虽不致于让他立时毙命,但却能让他此刻吐不出一个字来。
      马儿受了惊,自他身上踏过,奔向了远方。
      ……
      吴天宝感到眼皮很沉,周遭很冷,他想要睡过去了。
      但“嘚嘚”的马蹄声又一次自他身后传来,那股香风如影随形,也跟到了他身后。
      与他第一次见吴钩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用考虑自己的死活了。
      吴钩在他面前停下来,又一次居高临下看着他。
      吴天宝努力睁大眼,马背上的吴钩飒爽矫健,苍白的脸颊上点缀着一排飞溅上去的鲜血,比任何胭脂都要动人。
      她一只手拎着一颗人头——那颗头是属于柳长陵的。
      吴天宝忽然觉察,吴钩其实是给过他机会的,只是他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血腥味逐渐盖过了吴钩身上的香。
      “想看霜雪剑么?”吴钩问道。
      吴天宝想看,他眨了眨眼。
      吴钩嘴角扯开一个笑,她扬手将柳长陵的人头丢在吴天宝身边,然后拔出了自己腰际的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时值炎夏,但剑光所至,却是漫天霜雪弥散。
      吴钩的声音随着天地间的霜雪一同铺开,一点点荡平了吴天宝心头最后那一点不甘。
      还剑入鞘那一瞬,吴天宝眼前的一切终于失去了所有颜色,霜雪伴着星辉与月光一点点落满山河,也落在吴天宝渐渐冰凉的身体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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