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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分之三 ...

  •   一声惊天啼哭,女婴的新生驱走不祥之兆,喜悦随之而来。床头勉强支起的憔悴面容布满细汗,不到两分钟,又一张猴子脸露了出来,那是我的妹妹。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双喜临门,好事成双!爸爸那时肯定笑烂了脸,否则他时常吼我伴随的面部抽搐又是何时落下的。

      而妈妈用尽了全力,瘫倒了。在那个比较闭塞的年代,乡镇卫生所的大道可没直接修到家门口,妈妈仅靠奶奶和姨婆,姑姑,大嫂,总之就是百米内能听见她嚎了一整夜的地方而赶来帮忙的女人们。

      最有经验的接生婆,靠她手里烧了又烧的剪刀,剪断过十个婴儿的脐带,除去我们,现今好好活着的有九个,幼年感染夭折的那个,谁也不怪她,怪只怪那个寡妇,先克父后克夫,再是克子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现在加上我们,尚且安康的是十二个,对,我没说错,我的妹妹有两个,就在大家眉开眼笑之际,老三流畅地滑出产道,轻轻嘤了两声,无形中给这个家庭重新冠上阴霾。接生婆在安静的房间里,手起刀落,嘱咐妈妈保重后,打包工具,宣布退休,接过一包皱巴巴的纸团塞进裤兜,再没多说一句,头也没回的走了。

      三张嘴,奶只有一对,喂不过,吃不够是常事,好在队长号召,生了娃用不完的奶水,轮着进我们三姐妹肚子,虽不是长久之计,咱们也算有了好几位奶妈。爸爸好面子,刚断奶那会儿,他就不再让那些奶妈上门,更不准妈妈带任何一个出去。吃米糊,只准吃米糊!吐了再喂,硬塞也得塞到肚子里。半岁肯定没有记忆,只听后来妈妈说,我和老二习惯的快,省事,老三是老大难,曾因为吃多了发烧胀气,险些丢命,为此妈妈没少跟爸爸吵架。

      能记起最初的记忆,是在一岁半,从那时起,我们仨形影不离。结伴胡闹,集体认错,而作为老大,自然担任领队一职,平日上山下水,攀岩跨河,我得先探路,打架定是首当其冲,村里没哪个小孩敢顶撞我们,为此,刚上小学就被班主任来个下马威,要我们去歪风邪气,直到见了家长才肯放走。这事经常被班里同学嘲笑,走别人家过,还能从屋顶听到“打倒三人帮”,舞着自制小旗躲在家里只敢瞎嚷嚷的同龄人。我们三人穿着从亲戚姐姐们那里给来的不一样的衣服,却有着同一张脸,到哪儿都分不开。

      我是这个家的老二,论能力,我应该做老大,自称姐姐的那位不过早了2分钟出世,就拽得个二五八万,凡事独断先行,错了不肯认,非得拉上我跟老三一起受罪,明明撒个谎就能避免罚写检查,她居然老实承认考试作弊,还抖出是我的主意。不仅仅因为这种小事跟她闹翻天,甚至打起来,哪怕一点小分歧,我觉得都是一场斗争的导火线,然而,身子较弱的老三会在旁边抽泣,先是小小声,微不可闻到引不起我们的注意,随着吵嘴愈烈,挂在她脸颊的水滴子串成线,哗啦啦流个不停,伴着难听的哽咽像个打不出嗝的老太婆。这时候,老大总会让步,然后我俩一声不吭各自撇开头,老三哭声嘤嘤的牵起我们,总会按顺序叠在一起,我想,老大之所以是老大,应该有理由的,至此,我觉得我们三人永远分不开。

      八岁之前我始终认为,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时刻围绕,自从一年前举家搬到大城市,某种碎裂的声音不断刺痛我的耳膜。老大,我,老三转学到新学校后,与原来一样同进同出,一开始适应新的环境,新的老师同学,着实害得老三差点自闭,幸好她不是独生。

      从前爸爸做完事回来,会先睡觉,再起来吃饭,到新家后,他没见到妈妈或做好的饭菜,不管我们在不在,就大声嚷嚷压力啊,养不活啊,倒八辈子霉啊,之后边打电话边摔门而去。而奶奶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相信奶奶,相信她的话,如果她还活着,我想我们此刻会围坐在她家里的大圆桌吃晚饭。

      爸爸酗酒已有半年,之前是赌瘾,输掉大部分积蓄后,妈妈哭了一宿。此后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吵,仿佛养宠物般喂饱我们后,他们全部精力放在了吵架上。或许爸爸就是因此沾酒,为了借酒消愁。愁没消掉,倒引来对妈妈的拳打脚踢。三个八岁的小女孩,两个冲上去拦腰抱腿,一个缩进桌底发抖,还是阻止不了一个发疯了的成年男人。第二天,爸爸酒醒了,看到床边的妈妈鼻青脸肿,他跪下,泪如泉涌,不停的道歉不停的扇自己耳光,妈妈紧咬抖动的下唇,面对窗户。我们躲在桌子下,只能看到妈妈下半张脸,而她的眼睛究竟看向何处,看到什么,我们不知道,心想,希望妈妈原谅爸爸,这样的话,就过去一个坎了。

      一天下午,爸爸妈妈竟然同时来到学校给我们请假,我们互相猜测到哪儿去,不管去哪儿,都掩饰不了我们的雀跃,因为他们看起来像回到了从前,肩并肩走在后面。

      木槌敲响,爸爸妈妈上到高台桌前,说了几句话,拿了几页纸,没看对方一眼,背对着走开。到了所谓的“法院”大门,爸爸牵起我的手向右走,走得又急又快,我要小跑才不至于绊倒,回头叫老二老三跟上,妈妈的手重重按住她俩的肩膀,一直看着我。我叫爸爸慢点,等等她们,他像是患了耳聋,自顾带我闯过红灯,抱起我冲上班车。我使劲拍着窗户大喊大叫,变成老三的模样眼睛里装满了水,涌出又满上,不断的不断的,也看不清朝我追来的是不是老二,或是老三。

      车子发动时,昨晚妈妈单独摇醒我,对我保证的承诺以及我对她的保证,一字不漏的在斑驳树影里如针刺般的阳光,穿透进记忆,针针点点蔓延:你是老大,爸爸交给你,妈妈也放心。三个孩子我确实无能为力,所以……爸爸需要你,你要努力。向妈妈保证……

      没能追上公车,任何一个哪怕擅长跑步的八岁孩子,也追不上,可我觉得行,那时分别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我感觉无论怎样的坎都能跨过去,追上后一定能改变一切。就在我伸手想要抓住车子即将开走的画面,陌生的粗糙大手拉住我,警察叔叔一面教育一面将我交给赶来的妈妈。她的手指又箍紧我发疼的臂膀,拽着我回到老三那儿,她这次就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接着用力握紧我的手,很用力,告诉我,还能见面的,妈妈保证过,一定会的。

      来到妈妈新租的家,陈设简陋许多,房间内并排放置两张小床,窗前两平米大的地方便是客厅兼书房。隔壁小卧室住的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矮黑瘦,整天忙碌于找工作,寻面试,买的廉价黑色职业跟鞋磨脚。

      一次见她刚进门,飞快脱下,赤着脚一瘸一拐进来,大脚趾旁边的骨头起泡掉皮,脚后跟惨不忍睹,但她总能在第二天贴好药膏恢复,以饱满状态冲出去。大城市有什么好,她却说什么都有,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而对面临街的房间,住着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有工作,起早贪黑一天顶多见得到一面。有时男的加班不回来,连着三天早上,妈妈叫她和大学生姐姐一起来吃饭,而她们下饭话题全是买房,结婚,生小孩,好像以后的日子围绕这些才能展开,而我更关心赶紧吃完上学,学校是我们三个唯一能聚首的地方。

      刚分开时,我以为那将成为永别。当晚第一次绝食,裹在被子里哭,爸爸好言劝了两句,听动静,他自个儿撬开酒瓶盖,继续喝酒。半夜没能挨过去,肚子叽里咕噜把我吵醒,爸爸醉倒在沙发上梦呓,手脚轻轻的溜进厨房,舀起锅里冷硬的米饭,泡了开水,就着橱柜里三天前炒熟的泡菜狼吞虎咽。冰箱在客厅,我可不愿吵醒醉鬼。早晨,爸爸挪进了卧室,打着呼噜大睡,我梳洗好,偷偷从茶几上散落的钱堆里抽出两元买早饭。

      来上学是对的,老二老三也来了。我们仨欢天喜地的何时何地都在一起,比起以前更加紧密,当我跟老二又产生意见分歧斗嘴时,老三不再哭哭啼啼,反倒笑得乐呵。有些事看似整体,但又有微妙改变,我告诉她们爸爸的近况依旧老样子,她们则会告诉我老租客大学生姐姐找了份大企业的实习工作,周末空闲时会帮忙教作业,老租客的那对年轻男女小吵大闹几次,先后搬出去了。新来的出租车司机叔叔经常给大家买宵夜,却从不收钱等等每天变化的小事。

      老二一直喋喋不休,老三跟上节奏后插上两句又被接走,我呢,静静听她们说,能告诉她们的,所有人都知道,爸爸除了把对妈妈的不耐烦和吼叫转移到我身上之外,一成不变,偶尔他留下一点钱,出去几天半个月赚点小钱回来,说是工作,其实又去赌了,还养成不赢不归的习惯,最久的一次是二十三天,我剩了十天的早饭钱才不致于饿死,而赢回来的钱,大部分泡进酒里了。这些,我一个人承受,我是老大,妈妈也说了,我努力的话,能照顾好爸爸照顾好自己。

      学校里,我们又多了一种游戏,展示每天学会的生活技能,洗衣叠衣老二在行,妈妈手把手教会的,扫地抹屋老三能干,而我炒菜做饭了得,会的菜式也多,因为做的不好或不合胃口,爸爸一句话不说扭头开启酒瓶灌到饱,当然这不值得炫耀。

      今天是每个月妈妈接我们三个一起吃饭,也是看望我的日子。快乐总是白驹过隙,晚上她们送我到楼下,道别后,我舍不得放开妈妈的手,一直摸着她掌心厚厚的茧。最后,我还是在她们的目送下上楼,钥匙插进锁孔的黑洞,心脏像被往下拽,那股酸涩的味道又往上蹿,到了喉间我赶紧蹲下,不能吐,不然会弄脏妈妈新买的衣裳,使劲吞下,好像滑到了胸口某个位置,接着到肚子中间,像个淘气的皮球上蹿下跳在肚子里折腾,胸口左边空落落的。推开门,拧开灯,剩我一人的空屋,仿佛听见顺路穿过客厅的风在私语我不愿听的话。

      直到灯亮了,妈妈才牵着我们离开,回望苍白亮光的窗户,希望老大能明白妈妈也有苦衷。终有一天,她们会团聚。

      分开后不长不短的八个月,我们拉钩要考同一所中学,高中,甚至大学,争取在同一间公司上班,如果能安排到一个办公室,再好不过了,但是,老生常谈谁主持会议再次成为我和老大的“议题”,要是知道这是我跟她最后一次面对面谈话,绝不会以争到脸红来收场。

      第二天,我早早准备好解决昨日争端的必胜要素,等老大一来,叫她俯首称臣。

      第一节课,她没来,可能睡过头了吧,第二节课,座位还是空的;一上午老大都没现身,老三猜应该生病了,同学有听见老师接到爸爸请假的电话。希望如此吧。

      午间,我晃眼瞧见熟悉的男人身影,悄悄跟上,隔着木门偷听,果然是爸爸,他似乎正在和老师商量事情,断断续续听不清,身后突然出现另一个老师,呵斥我回教室。隐隐感觉不安。

      从窗口看见爸爸急匆匆跑出校门,明明距离这么近,根本没来看我们一眼。预感成真了,下午上课前,班主任遗憾的宣布班里一位同学转学匆忙,来不及与大家道别——同窗是缘分,大家不能忘了她。记得的人再多,谁也没有我们记得深。

      晚上我将这事告诉了妈妈,出乎意料的她十分镇静,叫我们进屋写作业。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白天,妈妈接到上个房东的电话,原来爸爸欠了两个月房租,昨晚连夜跑没了影,这才找到妈妈来要债。这一天后,我们的生活,包括老大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止于微小而是明目可见的变化——妈妈和出租车司机叔叔好上了,我们一起搬进叔叔终于装修好的小房子,地方虽不大,我跟老三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上下床我占了上面,外面则是妈妈他们的卧室,还有客厅厕所厨房。晚上叔叔弄了一桌好菜,我们围坐一起,像极了一个家,唯独少了老大的位置。

      随爸爸东躲西藏一年多了,刚开始是到他嘴里所谓的好友那儿,骗我说过两天就送我上学。过了十天,他仍结伴狐朋狗友出外打牌、喝酒,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为此,心一横我离家出走两天一夜,第二天夜里由巡逻的警察带回派出所找来爸爸教育,训话。回去的路上,挨了一旦开始便不会收场的耳光,当时头晕目眩,右脸颊火辣辣的烧,随后轻轻拂过的风都会伴随的胀疼。不过,那之后我确实老实许多,再不敢提一句离家的话。

      白天无所事事看一整天的电视,晚上呼呼大睡,我以为余生就此过完,只可惜没能对老二老三还有妈妈好好说一声再见,想到这里,泪珠长了脚似的往嘴里钻。门忽然开了,钻进一个人,瘦弱颀长的身躯,胳膊上肩膀上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家般一卸力,东西全部掉落,散得到处都是。

      那人关好门一转头对上我,愣了愣,打声招呼收拾东西没再理睬。晚上回来做饭的阿姨见到他,先是揍骂,接着骂骂咧咧出门买菜。他对我咧嘴一笑,像是习惯了他妈妈的态度,至于阿姨为什么生气,他逃学并且不打算再去,就这么简单。

      他问起我,我也简单回答爸爸为了躲债,才带我到这里。他哦了一声,摆弄起一把装了六根铁丝的木头盒子。我好奇的碰了下,他又是一笑,左脸和嘴角的酒窝更深了,丢开理到一半的行李箱,坐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指头抚在铁丝上一拨,竟发出了声响。他哈哈大笑我惊呆的模样,告诉我他手里的木头是吉他,Guitar,有模有样的教我念。

      铁丝是弦,构建整把吉他的,更是一首曲子的灵魂,通往成名之路的钥匙……他说的我通通没听懂,可是自那之后,白天不再无聊了。他教会我识音符,五线谱,哆来咪基本发音。他弹我唱成了让时间过的最快的娱乐项目,也是最开心的。要是他爸爸或是我爸爸发酒疯,我俩翻过卧室窗子偷跑出去,吃根冰,还有钱的话,会用到一分不剩走回去。

      他是独生子,寄宿学校的生活令他十分拘束,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很快会随同伴北漂,朝音乐之路前行,成名就能改变一切。他喜欢有个妹妹,无奈母亲走得早,二婚的阿姨不孕,所以,他瘪嘴耸肩,就那样。问起我,我有两个妹妹,我们是三胞胎。他兴奋的手舞足蹈,有机会真想看看三个长着同一张脸的人在他面前并排唱歌,可我埋下头,此时居然不想谈论妹妹们。

      我说没机会了,妹妹们跟着妈妈走了,如今我和爸爸躲在他家,没办法再见到她们了。他把没吃完的冰棒塞给我,叫我写信,有地址的话一定能收到,不认识的字他来教。说完,他突然狂奔,我悠悠慢步看他越来越小的后背,在桥的另一头他停下,挥舞双手呼唤我,他肯定在笑,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不知不觉我也小跑起来,张开嘴,任凭风,还有卷起的灰尘飞进口里。

      老大消失了一阵的学校,我同老三照样上学,今天老师交给我一封信,莫名其妙的拆开,隽秀的字体已经表明了寄信人身份。叫来老三,老大信里说寄一封是为了省邮费,反正我俩肯定头挤头的看。之后列了她的近况,末尾留了地址,现在她住的地方不方便收信,也不想被爸爸发现。无论怎样,我们又有联系了。

      鉴于老大的提醒,信这一事并没让妈妈知道,由老三好好保管,因她老实孱弱,实在不行哭两声,啥都能解决。老大提到的吉他哥儿好像很厉害,我俩挺想会会他,不对不对,见见他,这句行。老三擦干净重新一笔一划写下来,我顶着被子打手电筒,两手空不出,老三替我记,时不时她穿插几句。

      信封厚厚一叠,我的就够一张纸,老三足足有五张。夜里,我困得实在不行,迷糊中见老三脖子夹着手电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奋笔疾书。柜员掂量信封,说要加一张邮票,退给我们。东拼西凑少了一角,我厚着脸皮找旁边的大爷借,算是要到了。信,寄出去了,接着就是等待。

      回信我收到了,就在等她们消息的时候,爸爸找到附近的小学,我可以继续上学了。这件事得记下来告诉老二老三。

      ……

      等你的来信期间,二姐课间操扭伤了脚,说是想大姐想出神,明明就是伸头瞅班草没留心脚下,她死不承认,别相信她信里说的。

      ……

      先祝我最爱的家人节日安康。许久许久不见,不知下面所说,你们是否也有这样的症状,咯吱窝长了毛,爸爸有而且很多,但没见妈妈有,我以为女人是不长的,还有胸部,一阵痒一阵疼,身边基本是男的,没好意思问,你们呢?

      ……

      二姐成大姑娘了,妈妈是这样说的。在学校裤子红了一大片,她躲进厕所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妈妈回家劝说,解释,二姐才肯出来,没想到变成真正的女人竟然要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我宁愿不变。还有,妈妈生了一个弟弟,二姐不让我说,怕你难受。

      ……

      自知晓同母异父的弟弟一事后,我们断开联系有半年之久了吧。为了有个较长久的固定住处,爸爸带我不少奔波。我报了寄宿初中学校,你们会升普通学校吧,加油,努力高中在一起吧。

      ……

      初中固定下来,只要爸爸按时缴齐学杂费,这三年相安无事。吉他哥儿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离开了。临走时,他送我一句话,以后要是进了寄宿学校,别人让你难受多少你就要加倍还回去,自己能舒坦点儿。微笑告别后,孤独寂寞又没妹妹们的来信,我会反复哼唱他教会的所有歌曲,想起他称赞我的嗓音好,有前途。他的离开,着实让我失眠了一阵。

      老三一如既往喜欢写很多话,里面像是倾尽她所有的感情,平日芝麻的小事,她能啰嗦半页。可见,她们生活的开心,惬意,或许我这个老大当对了,至少没让妈妈失望。

      上了初中,零用钱增多,我存下小部分邮费,余下的为自己的兴趣爱好付费。交到的好朋友喜欢言情小说和漫画,受她影响,我攒钱买周边,不时买些喜欢的发饰,手链,通常要两份,她以为买给老三,我应着是,她总说双胞胎姐妹心连心,令人羡慕。我没去反驳。老三的零用钱,几乎花费在信封信纸上,放学她就泡进文具店挑可爱漂亮,价钱不菲的那些东西。两天一封有时一天一封的寄出去,邮费花了一半,当月提前用完钱,只得找我借。

      有一次我大发雷霆,说她做事总该有个限度。老三带着哭腔顶撞我,冷血。妈妈以为我俩吵架,那晚叔叔开夜车,老三睡进妈妈房间,我一人躺在床上,捏着枕头下本来成对现在成单的小玩意,寄给老大的东西是女孩子需要,喜欢的,老三却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以为靠白纸黑字就能挽回失去的吗。

      老三寄信的勤快成了寝室姐妹开涮的日常,还取名“小男友”,起初争辩到懒得去管,而她诉苦老二日渐冷漠,常常和新交的朋友混在一起。老三似乎将所有时间倾注于“写”,两个都没错,打开盒子,琳琅满目的小巧饰品叫我后悔在收到这些之前剪了短发。我没有能还给她们的,除了尽量把字写小又看得清的情况下缩略在两页信纸里,三年学费靠的是奖学金以及贫困生助学金。这次就回两封信吧。

      “每天瞬息万变,我们的身高,外貌,声音,不期而至的青春痘,暗恋已久或刹那的怦然心动,时刻在日常里以细微的雕刻琢磨我们,同时浸染内心;要像一些具潜伏期的病症,无可厚非,可人,即使有生命的物种,绝不会只为身患一种病而烦恼。若果是重大疾病,传染性极强,根深蒂固,还无法捉摸、治愈,这一生将会与之抗争。二姐认为大姐被这病魔烧坏脑袋,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看来,病魔其实早就潜伏了,分开的七年之间,它吸饱能量,破茧而出,但那彻骨的疼痛也是病魔最为可恶的手段,毫发无遗的加注在我们心里,为三颗心的分道扬镳做足准备。”

      初三毕业前夕,大姐断了两个月的通讯就在我详述关于弟弟的那封信之后,她便没了回音。我想了很久很多,二姐却取笑我整天胡思乱想,正事不干。肯定是我做错什么。

      这天傍晚,家门咚咚咚敲响,凭声音辨不出是谁,平时没人敲得又猛又急,“砸”来得应该更贴切。妈妈一直问哪位,不耐烦的粗暴敲门声当做回答,透过猫眼,妈妈惊讶得张大嘴,搭在门把上的手捏紧松开,还是开了门。

      外面的人闯进来,正眼没瞧任何人,在屋子里乱窜,闯开所有的门,没找到他要的,才怒气冲冲的奔到妈妈面前,双眼血红的叫她交出来。妈妈自然没听懂,我们也不知道这位看似与爸爸几分相像的枯瘦男人,到底在找什么。他对妈妈推搡,妈妈惊怕得步步后退,样子像蜕了层皮的蛇,骨子里却改不了劣行的父亲威吓眼前不知所措的女人。我和二姐兴许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小孩,上前阻止那个形似爸爸的男人,可他的巴掌、拳头雨点般落下,我们还是受伤了。弟弟歇斯底里的哭叫惊动邻居报警,他趁警察来之前撂下狠话匆匆跑走。妈妈把看热闹的人和关心她的人关在门外,掩上卧室门,灯也不开,在黑暗里断断续续抽泣。

      隔日,收到日里夜里期盼的信封,我俩有史以来第一次逃课,一路狂奔到火车站。大姐一个人守在行李箱旁,背了一把吉他。见到我们,开口第一句话:我要走了,你们保重。

      对,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想法从未出现过,即使闪现都未曾有过机会,当某些事经过机缘巧合的捉弄安排,明明是座死火山,非得扔下炮弹炸开,引它爆发。

      初三下半学期开学才两周,爸爸替我向学校申请休学,谎称离异的妻子身患重病,临走前希望女儿陪伴,学校自然不多问,办好手续,迅雷之势回到“家”。爸爸的朋友太多,我寄住过的地方不少,有时来不及记住房主的名字,又卷起家当搬离。这次是新交一个多月的朋友,单身人士,三十出头,女友众多,据他所言玩玩而已。而他的工作,我从不多问也不想知道,有时会听到他跟爸爸谈起老二老三,总问什么时候能见一面,爸爸老是含糊推脱。

      爸爸不会告诉我休学的理由,对于他的决定,我只需言听计从,而且住在这里还算方便,房子挺大,租客全是年轻女人,而那个男人是这间屋子的狮王。因他像极非洲狮群的统领者,那些女人赚得钱要经过他的手才拿得到属于自己的部分。隐约明白屋子里的女人们以什么为生。她们聊天鲜少提及当天活路,拉家常玩手机看电视,往老家寄钱,给孩子买礼物,跟远在外地的丈夫通电话。既然她们有些人有家,为什么还要赚这种钱。年龄稍大的姐姐就会吞云吐雾的回答,家里男人不争气呗,然后爆发一阵尖声刺耳的哄笑。

      “嫌脏?比有家室还出来嫖的男人干净,比耍心机玩阴险的小三二奶敢做敢认。用身体赚钱,哪点脏?女人名声算个球,长得漂亮胸大腰细屁股翘算个球,男人不顶用,自己两手顶天扛着,能赚钱养家的也就剩那儿了。”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听似歪理,放眼现实,她们哪一个不为自己的苦恼奔波。我的路还长,很怕变成她们那样,该怎么办?始终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也许答案自然而然会浮现。我安然的睡下,做梦也猜不到答案来得猝不及防,如同梦靥。

      响彻夜空的尖叫,逐个引燃大小房间的灯光,几个女人合力撞开由内反锁的房门,怔住了。爸爸睡眼惺忪闻讯而来,驱散围在外面的女人们。狮王揉着额角红肿包块,瞪了爸爸一眼,愤愤出去。

      爸爸,他对我——还没说完,爸爸安慰道检查身体,摸摸罢了,别较真。后面的话,我唯有躲在墙角吞咽,苦涩难言。这行做得长久的一位姐姐耳语几句,爸爸离开了。她掖上门,陪在我身边轻声劝说。

      她的声音再轻再柔,脑子里依旧挥之不去,狮王施暴时爆出的残忍真相——爸爸欠了他很多很多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入行后,做的越多还的越快,不然谁养你们这对父女白吃白喝。我泣不成声将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原原本本倾诉于她。陌生的姐姐,连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我却怀抱希望的倾诉。她频率缓慢,温柔的轻抚我的后背,像是做惯了母亲特有的慰藉方式。

      “跑吧。”

      一记轰天霹雳劈开我的心脏,答案其实一直都在。接着她简要概略自己的前半生,和命短的丈夫育有一儿一女,大的九岁,女儿五岁半,快上小学了,婆家穷困潦倒喂不起两张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说罢,她嘘声叫我别讲出去,别人以为她离异,更别说是她怂恿的,当然是在被抓到的情况下。

      后半夜我轻装逃走,东躲西藏两天找到最初寄住的阿姨家。她见到我时着实吓了一跳,赶紧封好门,说爸爸发疯似的找我,虽然耳闻了一些只言片语,阿姨不断唏嘘竟然是真的。我要来吉他哥儿在北京的新地址,临走时,阿姨交给我那把吉他,不知为何,一年前他把最喜欢的东西寄回家,留言不想做梦了,随家人处置。

      背上吉他,用临时借阿姨的钱订了单程火车票,外加一封信。

      老二老三果然赶来了,在等她们的时候,无论来不来,我组织了千百遍想要说的话,哪些该省略,哪些该一笑带过,哪些叮咛嘱咐,在见到她们穿着同样的校服朝我跑来,忽然升起内疚,我没做到对妈妈的保证。对她们说的,只憋出一句话。

      走?到哪里去?会回来吗?我和二姐异口同声的问大姐。她撇开头不作声。二姐情急的抓过她追问,大姐依旧沉默。一向敏锐的二姐问是不是爸爸做了什么,他昨天闯进家里大吵大闹,一定是在找你。大姐甩掉她的手叫她别瞎猜,只是无聊想去找吉他哥儿玩,没什么大不了。二姐不依不饶要大姐说出真相,不知怎的,大姐被逼急了,从嘴里溜出很难听的话,我还没分辨是真是假,一记巴掌的声音震空了我的脑袋,二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而大姐的脸上印了通红的掌印。此时,候车厅播报驶往北京的火车班次开始检票。大姐用力挥开我们,藏身到缓慢移动的排队长龙。

      二姐往回跑,她要告诉妈妈,要带大姐回来。我想拉住她,别冲动,好好劝大姐,说不定能回心转意。跑到天桥,那趟火车从桥洞左下方呼啸穿过,我急切想追上二姐,却又想停下脚步细察每扇车窗,期望不要看见包着吉他形状的黑色包裹。

      一扇扇方形的透明窗户渐渐远去,然而等来最后一扇车窗的时候,二姐跑了有多远,探头左边,望向右边,我突然看见手里的线,断了……

      被周边人误认为双胞胎的四年期间,二姐保持冷静始终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大姐的行踪,转而对她的事不闻不问毫无兴趣。装满三个鞋盒的通信塞到衣柜底层,阴暗外加一堆衣服、被套,不堪重负的厚重,看来不打算翻底了。

      刚跑出租的那些年,凭着叔叔吃苦耐劳,妈妈勤俭持家攒下一大笔积蓄,与叔叔好友合伙开了运输公司。叔叔和妈妈辞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创业,我和二姐升上同所高中,却不同班,他们早出晚归做事,家务便分摊到我俩身上,还负责到幼儿园接送弟弟。

      幼小的弟弟牙牙学语就分不清我跟二姐,每当接他,猜谜游戏成了回家路上的消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炫耀猜对奖励的糖果。我存在的这个家仿佛是完整的,弟弟眼里的姐姐有两个,餐桌上的碗筷不会多一副更不会少一副。高三那年,叔叔他们的公司蒸蒸日上,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们换到足足两百平的大房子。从此我有了自己的房间,用不着偷偷摸摸,只能瞒着其他人做的事已经没有了。妈妈退居二线,有空闲照顾弟弟,叫我们专注学业。冗繁的课业重担愈压愈重,爬在桌上迷糊的小段时间里,火车冲破桥洞阴影的哐当声,卷起吹得睁不开眼的劲风,悄悄在我梦里反复,即真实又荒凉。

      我和二姐都以优异成绩被第一志愿大学录取,她选择离家四个小时车程的财经大学,报了工商管理。我选读北方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从梦里醒来,一遍遍翻读大姐写来的每一封信,她早就建议我发挥特长,别浪费,我才能在妈妈不下十次的劝说下坚持不改专业。

      波澜不惊的四年如同一锅温水,我期望能在这座新城市里巧遇漂泊于此的大姐。愿望不会顺意而为,却会不经意间往那锅温水丢一块滚烫的卵石,腾起迷蒙水汽。

      大一暑假前的考试月,我全神贯注应付,几乎不理会杂乱的外界。一天,熟稔的同班同学饭间聊起某个歌唱比赛,各自表达意见和喜欢的选手,我插不上嘴安静吃饭,对面的同学问我的姐姐是不是参加了,担任某个乐队的主唱,第一轮淘汰赛就胜出,实力派。我一愣,是大姐!

      逃了晚自习,进了网吧看重播,没错,是她。我下意识拨通二姐的电话。考试月不紧不慢的度过,我欣喜的赶回家,不仅为大姐节节胜利感到高兴,想必家里也为她加油鼓劲。推开门,二姐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声“哦”。仿佛只有我在乎每周固定时间的直播,其他人一如往常。我不跟二姐计较,争执,断了的线就算系上还是有个疙瘩。

      我为这单方面的消息狂热,希望大姐的人生路就此改变,她成功的话,或许会回来找我们。卵石烧得再烫,无非蒸发了极小部分的水,不沸腾了后,与周围温度同化,沉至锅底。五进三的比赛,乐队输给更加年轻有潜力的女孩男孩们,默默退出舞台。

      轻叩房门,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告诉二姐,她没有应答,里面微不可闻的呜咽让我抬脚离开。

      电视上找不到大姐任何消息了,温水照样煮着,卵石却悄然失踪。

      大学毕业后,妈妈安排二姐进了公司做财务,原本她打算我学会计,二姐管人事,我偏离打破了家族计划。我找了份小杂志社的实习编辑,薄薪,忙里忙外,但能收集到一手消息。我也常以工作繁忙为借口很少回家,拒绝相亲。家里人有事发短信打电话,短短几分钟,又埋头眼前的事务,有多长时间没动笔了?

      这天,收到一封信,阔别十年的字体从未变过,我丢下一早的赶稿,急忙拆开。

      来到约定的餐馆,大姐已经点好菜。变漂亮了,不约而同的夸赞,逗得我俩大笑不止,同样的长相,有什么好夸的。此时真有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感慨,大姐打破沉默,问起二姐、妈妈,我如实应答。时间在我们一问一答的模式中恍然流走,不知不觉谈到店家打烊。起身在街上边走边聊,十年的日子,乱七八糟凑成大堆杂烩,想到什么说什么。

      二姐半年前结婚,如今怀孕两个半月了。大姐要我代她道声恭喜。

      人怕出名猪怕壮,本以为比赛混到前十,以后的演艺路比较好走,没想到一鼓作气得了第五名。大姐朝空中叹气,结果被找到了,爸爸以为她成名有钱了,替他还债,那时想得挺简单,还了钱一刀两断,各不相欠,可他终究霸占着这份血缘。极其无耻的跟公司谈条件,漫天要价,得罪了经理,极其无耻,懂吗?

      她被赶出公司,赶出乐队,好不容易逃出爸爸掌心,在我待的这座城市,做酒吧驻唱。我小心的提到吉他哥儿,大姐终于拉回出窍的灵魂,眼光闪烁的抽出一张机票。她要出国了。当年北漂找到他,呆了一个月,启程去录取了他的国外音乐学校。吉他哥儿很厉害,出国费用全是打工,驻唱,卖原创曲谱攒的,他现在在那边的音乐公司为歌星作曲。前不久,他邀请她去国外试一试。

      那爸爸……

      “我会给他寄钱。老三,你要明白一件事,人之所以改变不了命运,因为是被宿命选择了,反抗不了就要学会接受,进化。你该为自己想想了。”

      在车里,看见后视镜里的大姐朝出租车渐行渐远的背影挥手,直到看不见。而我又清楚的看见手里出现了天桥上一样的线。

      摇下车窗,吹着晚风,握紧的拳头举到窗边,是时候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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