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嫁宿敌》be线 ...
-
“祖母祖母,我发现了这个!”五岁的小孙女献宝似的将一个东西拿给我看。
我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问:“什么东西啊?”
人老了,总是容易困。
我慢慢坐起身,视线还一片朦胧着,手却已经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孙女笑眯眯地扬声道,“是从您的大箱子里翻出来的!”
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天青色、竹叶纹的香囊。
似乎……似乎是十六岁那年绣的。
我恍然惊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啊。
“祖母,到底是什么啊?”
我回神,随意跟她说了,便让她出去玩了,又躺回去闭上眼睛,手却紧紧捏着那个香囊。
昏昏欲睡中,似乎听见雨声。
淅淅沥沥,将我带到许多年前的碧玉年华。
那时多天真啊,以为绣了香囊便能送出去,以为喜欢一个人便要说出口,以为世间万物都要为爱情让路。
我叹着从前的痴傻,不可控制地想起沈韶,这个久违的名字。
寂静了许久的心,因为这个名字,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我不能欺骗自己,哪怕已经儿孙满堂,我也是念着他的。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呢……
我拨开阻隔着往事的重重迷雾,终于想起来了,似乎也是这么一个雨天,我去宫中参加中秋夜宴。
彼时我二十六岁,早已嫁人,他年至而立,依然是一个人,却已经位极人臣,周身气度依然温润如玉。
我远远地便看见了他,没踌躇着没敢上前。
身边有别的夫人小声议论着沈丞相,说他如何气度不凡,说他如何正直清廉,说他如何体恤下人,说他如何不近女色。
人人称赞,人人惋惜。
我也在心中叹了一声,不由得想起十六岁那年,我问他为何不成亲,他说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直到现在,依然没有遇到吗?
不过此事与我无关,我已嫁为人妇,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心里不能想着别的男人。
宫宴结束之后,我去与夫君约定的地方等他。
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我左右张望着躲雨的地方,隔着雨幕,忽然看见坐在亭中的沈韶。
他望着天边模糊的月光,身侧有一壶酒,今日是中秋,阖家欢乐,唯有他是独自一人,背影寂寥。
年岁渐长之后,他举手投足间愈发威严持重,月色撒下来,满身清隽。
虽已不再是清瘦少年的模样,我却依然可以从他挺直的脊背中看见曾经的影子。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上前与他见礼。
没想到他却倏然回了头,看见我有些意外,下意识唤道:“徐姑娘……”
顿了下,他又匆忙改口:“郑夫人,过来躲雨吧。”
我怔了怔,成亲八年了,已经没有人再唤我徐姑娘,我也早已习惯了郑夫人这个称呼,此刻听到他喊“徐姑娘”,恍如隔世。
不过片刻后我又暗暗唾弃自己,方才为何要犹豫呢,他是救过我的命的人,我竟想一走了之。
我没再踟蹰不前,步入亭中,坐在他的对面,拂去落在袖上的小水珠。
心里却想起许多年前的仙客巷,我在屋檐下躲雨,他撑伞邀我同行的时光。
转眼便是十年,我从徐姑娘变成了郑夫人,他却依然是沈大人。
我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
我左思右想,还是问道:“直至今日,沈大人依然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子吗?”
他笑着,眼角浮现笑纹,随意道:“没有。”
我更加悲从中来。
他曾劝我不要将就,可我还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别人。
如果再等等,如果再等等……我会嫁给沈韶吗?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
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温声寒暄:“你成亲后过得可好?”
我迟疑了一瞬才轻声说很好。
其实确实很好,夫君体贴,不纳妾室,公婆善良,没有妯娌,整个郑家都很好。
可我见到沈韶便觉得不好了。
人都是贪心的,我也不例外,哪怕我已经二十六岁,依然记得我十六岁时的梦是嫁给沈韶。
我的梦没有实现,我不想说好。
“过得好便好,”他依然笑着,“你是个好姑娘,过得好是应当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从前还是姑娘时,我绞尽脑汁也要与他说上一两句话,如今嫁了人,反倒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了。
他向来是个看得透彻的人,许是见我抿唇不语,一副并不想多说的模样,他便站起身准备告辞。
“沈大人,等等!”
我喊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我。
我张了张口,胸腔中溢出许多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我福了福身,轻声道:“愿沈大人福寿康宁。”
年少时的那几分欢喜,或许早已随着时光湮灭了,此刻再提,反而平添诸多烦恼。
唯愿你福寿康宁。
可他却没能福寿康宁。
“祖母祖母!该用午膳了!”小孙女打断我的思绪,摇着我的手臂撒娇,“我能多吃一块点心吗?”
点心……我又是一愣,差点忘了,沈韶也爱吃点心。
我迟缓地将香囊放入袖口中,牵着小孙女的手来到外间,唤人上了一整盘点心。
小孙女吃的津津有味,我帮她擦拭着嘴角,又让人去云记买了许多点心。
不用思考,我便说出了几个点心名字。
蟹粉酥、龙须酥、马蹄糕、枣泥山药糕、青麻糍……
等了许久,下人终于送了过来,我挨个尝了尝,又放下了。
云婆婆早已去世了,她过继的儿子搬迁到长安,有了儿女,兜兜转转许多年,又做起了点心铺子,如今掌管云记的是她的孙女。
我也许多年没去过了。
这些点心依然是好吃的,可惜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我便全都送给了小孙女。
忽然想起,我至今不知道沈韶为何喜欢吃甜食。
于是我便问了小孙女。
“因为甜呀,”小孙女咬着青麻糍,笑眯眯道,“祖母,你也吃!”
我笑着摆摆手,或许真的只是嗜甜吧。
随意吃了几口便饱了,我再次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雨声似乎停了,我望向窗外,风停雨住,一道弯虹悬于苍穹之上。
我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便听小孙女疑惑地问:“祖母,你手上怎么还拿着那个香囊呀?”
“因为……”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香囊,浑浊的眸中浮现点点微光,“这是祖母的青春。”
鼻尖一酸,几欲落泪。
唯恐自己失态惹得小孙女担心,我忙让她出去玩,被这么一打断,眼泪却也掉不下来了。
只是心中却凄凉孤寂得厉害。
沈韶一生为国,呕心沥血,于睡梦中长眠于三十六岁那年,皇帝悲痛欲绝,废朝三日,亲提谥号“昭洁”二字,配享太庙。
举国恸哭声中,我的悲痛便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我所祈求的福寿康宁,他一个字都没有做到,他当时明明点头了啊。
我紧紧地攥着香囊,终于落下眼泪。
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却始终不曾知道,有一个姑娘爱过他,只是爱的谨小慎微,不敢逾越那道天埑。
如今天埑被填平了,旧缘却永远无法重续。
幸好,还有后辈。
窗外隐约传来沈家小公子扬声呼唤小孙女的声音,我闭上眼睛,露出笑容。
他们之间若是拥有爱情,必然不会被外力所阻隔了。
这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只是可惜,我等不到那天了。
恍惚间,我看到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的背影,他们手挽着手,是一对青梅竹马。
他们一齐回过头,竟是我和沈韶的模样。
我露出笑容,攥着香囊的手慢慢失了力气,垂落在两侧,香囊滚落在地上。
沾染些许尘埃。